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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武当山,人与神的杰作

山川如我 梁衡 3026 2024-10-22 04:48

  

  在武当山旅行最让我震撼的是万山丛中、绝壁之上和古树深处的宫殿。宫殿本是给人住的,给有权的王或皇住的,但不可理解,在这方圆八百里的荒山之中,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红墙绿瓦、木柱石梁,甚至还有铜铸、鎏金的大量宫殿。据统计,有九宫、八观、七十二庙,两千七百间房。真不知,历史是怎样完成这一杰作的。

  武当大兴土木第一人当数朱棣。朱是违反封建帝王的传承法则,夺了侄儿的皇位上台的。他在位期间完成了中国建筑史上的两大工程,一是北修故宫,为我们留下了一座中国最尊贵的皇权殿堂;二是南修武当,为我们留下了一处国内最庞大的神权殿堂。史载,为修武当朱棣运用了江南九省的赋银,三十万工匠,耗时十二年。现在通行的说法是,他为了借神权来保皇位。可能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这武当山也许是他经营的一个后方战略基地,一个政治陪都。但不管他是什么目的,却为我们留下了一批灿烂的文化遗产,我们只要先看看山上山下的两处大殿就会明白。

  太和宫修在海拔一千六百一十二米的山顶上,规模宏大,明代时已有山门、朝圣殿、金殿等房五百二十间,历经风雨、战火,就是现在也还存有一百五十多间。它还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紫金城,和北京的故宫紫禁城只差一字,也有一条长长的红色宫墙,将山头最高处全部圈起来,围成一座“皇城”,上顶蓝天,下眺汉水,俯瞰着林海茫茫,白云缭绕的七十二峰。太和宫里最好看的是金殿,整座大殿由黄铜铸成,表面又鎏以赤金。虽为铜铸,却是一座真正的大殿,高五点五米,宽四点四米,梁上的斗拱榫头,屋脊上人物走兽,飞檐下的铃铛,四周的大柱围栏,各种构件应有尽有,花格镂空的门窗开合自如,殿内供设一样不少。

  我轻轻推开殿门,正中是庙的主人真武大帝的坐像,高一点八六米。传说朱棣命画家为真武造像,画一张,不满意,杀一个画家,如是者数人。后一画家暗悟其意,就照朱的神态作画,当即通过。现在满山各庙留下的真武像都是这一个模式。朱棣是个政治强人,南下金陵夺皇位,北扫大漠拓疆土,又下诏修《永乐大典》,文治武功都要占全。他生性残忍,又喜伪装。名儒方孝孺不为他起草诏书,他就以刀抉其口,灭其十族,杀八百七十三人。但在庙里,有小虫落其衣,他轻放于树说:“此物虽微,皆有生理,毋伤之。”你看现在这个“真武大帝”不威自重,静镇八方,还有几分慈祥。这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人,圆头大耳,无冠,短须,丹眼,龙鼻,腰壮肩阔,以手按膝,凝视前方。更妙的是他身着一件锦袍,体态安详如春,衣纹流畅如水,却于前胸和袖口处露出金属纹的铮铮铠甲。轻衣便服,难掩杀气,这正合朱的身份。这尊神像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一件极好的艺术品,它既无一般庙里神像的呆板,也没有帝王像居高临下的霸气,完美地表现了“神”与“皇”的结合。我真佩服这无名艺术家的构思之精和做工之巧。

  真武神连同旁边的金童玉女等共五尊真人大小的铜像当时在北京铸就,经大运河运到南京,再溯长江而上,又入汉水至武当山下,再搬到这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金顶上,可想是怎样的费工费时。现在山上还存有朱棣专为运送这批铜像下的圣旨:“今命尔护送金殿船只至南京,沿途船只务要小心谨慎。遇天道晴明、风水顺利即行。船上要十分整理清洁。故敕。”后面又补了一句:“船要十分清洁,不许做饭。”你看皇帝也这样婆婆妈妈,圣旨公文也不嫌啰唆。今天,当我们读这一段君权神授的故事时,却无意中读出了政治,读出了文化。感谢那些无名的工匠、艺术家,在六百年前为我们预留下这么多建筑、冶炼、雕塑、绘画的标本。

  山顶的金殿是武当山海拔最高、施工难度最大的宫殿,以精见长;而山脚下的玉虚宫则是武当山海拔最低、占地最多的宫殿,以大见长。它又名老营宫、行宫,可知这是当年全山施工的大本营,又是驻扎军队的地方,也是皇帝出行办公、休息的地方。朱棣在启动北京故宫工程后四年,开始修玉虚宫,形制全照故宫的样子,只是等比缩小,而且山门、泰山庙、御碑亭等附属建筑越修越多,高峰时达两千多间殿宇,占地八十多万平方米,后经战火、水患,楼殿、屋宇逐渐荒废坍塌。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平地淤泥已达两米之深,沧海之变,宫墙之内已成了一个庞大的果园。一九九四年花了一百多万,动用机械清土,这座深宫才大致露出了原貌。

  我一进山门,心灵为之一震,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荒芜的广场,而铺地的巨石每块都有桌面之大。石面油光平滑,可知这里曾经涌过多少膜拜的人流,但石缝中钻出的荒草又告诉你,它已熬过不知多少年的寂寞。广场的尽头是巍峨的宫殿轮廓和红色的残垣断壁,衬着绵绵的远山,令人想起万里长城或埃及沙漠里的金字塔。这是另一个故宫,你脚下就是午门外的广场,只是多了一分岁月的悲凉。与北京故宫不同,院里多了四座碑亭。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碑和亭,过去所见庙里、陵前的碑亭也不过就是平地竖碑、四角立柱、搭顶遮雨而已。而眼前,先要踏上几十级台阶才能上到亭座,这时仰观亭身,墙高九米多,厚二点六米,一样的红墙绿瓦,只是顶子已经塌落,成了一个天井,越过墙头的高草矮树,露出一方蓝天白云。实际上这就是一个小的宫殿,里面端立着一扇冰冷的石碑,宛如庙里的神像。这碑也特别的巨大,重一百多吨,只驮碑的屃就高过人头。每面碑上刻有一道圣旨,第一道是讲要严肃山规:“一应往来浮浪之人,并不许生事喧聒,扰其静功,妨其办道。”第二道是讲这宫建成后如何灵验:“告成之日,神屡显像,祥光烛霄,山峰腾辉。”站在亭上北望,是广场、金水桥、玉带栏杆和巍峨的大殿,不亚于北京故宫的排场。可以设想,皇帝出行到此,这玉虚宫内外仪仗銮驾,三呼万岁,君权神授,何等威风。但是这豪华的行宫未能等到它主人的到来,朱棣在永乐二十二年(一四二四年)死于北征途中。

  朱棣死后,明清两代直至民国,这出人与神的双簧还在往下演。真武帝的封号愈来愈大,进香的人愈来愈多,但无论如何这造神运动也救不了它的主人。自明代以后武当虽愈修愈大而中国封建王朝却愈来愈衰落。但这满山满沟的文化积淀却愈来愈深厚,到处是建筑、文学、绘画、雕刻、音乐、武术的精品。太子坡景区有一座五云楼,楼高五层,通高十五点八米,却只由一柱支撑,交叉托起十二根梁枋,建筑面积达五百四十四平方米。南岩景区,在半壁悬空为殿,殿外又横空挑出一长近三米、重达数吨的石雕龙头,祥云饰身,目光如炬,须髯生动。且不说其做工之精,如何装上去即是一谜。那天,我去寻访一处荒废的旧宫,半路向导说,沟下有一岩洞,披荆拔草,下去一看,洞里竟刻有一幅王维的自画像并一首诗。我望着起伏的沟壑和冉冉的云雾,真不知藏龙卧虎,这里面还有多少艺术的珍宝。

  就像慈禧为自己祝寿却给后人留下了一座颐和园,朱棣为自己修家庙,却留下了一座文化武当山。其实,不只是中国这样,你看欧洲、世界各地的金字塔、泰姬陵、希腊神庙等,那些为皇、为王、为神造的宫殿、教堂、园林,最终都逃离了它的主人,而回到了文化的怀抱。历史总是在重复这样的故事,王者借手中的权力,假神道设教,造神佑主,而忘了打扮神灵时绝离不开艺术。于是神就成了艺术的载体,而那些被奴役的工匠倒成了艺术创作的主体。历史不以英雄的意志为转移,总是按它的取舍标准,有时“买椟还珠”,舍去该舍的,留下该留的。

  武当山一九九四年被联合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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