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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说文章(5)

梁衡杂文集 梁衡 4311 2024-10-22 04:48

  

  司马迁的《鸿门宴》一开头就:“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地点、人物一下点出。毛泽东同志著名的渡江新闻稿,开头:“英勇的人民解放军二十一日已有大约三十万人渡过长江。”时间、地点、事件,一笔切入。这种文章时间愈久,愈见风骨。魏巍当年的朝鲜战场通讯要是也这样“哇”着写,我们的战士也就不可爱了。有一篇写抗洪中省、地、县三级领导在现场的通讯,第二节直取现场,写人写事让人落泪。可惜开头很长的一段“哇”文十分碍眼。这“碍”有二,一是在事实前插了一堆与事无关的垒块,二是在事实与读者间插进了一个作者的“我”。就像红娘促成了张生与莺莺的幽会,自己却又不走,非要站在中间插嘴不可。

  虽是普通的感叹,一个“哇”字就比“啊”或“哎”有这么多的区别。每个词它周围都有一种无形的包蕴和气氛,如月亮的晕圈。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称此为修辞的积极作用:“语言文字大抵都有它自己的历史或背景,形成它的品位和风采。”“哇”字牌通讯也是一种风采,也有一种作者的心理背景,但这是一种不务实、不全身心为读者、带有三分自我表现的风采,要不得。

  “要”字牌言论

  十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哇”字牌通讯》,是批评通讯写作的华而不实。这几年看稿多了,又发现一种“要”字牌言论。这种言论,几乎是把文件拆分成段,“要”这,“要”那,要读者去照办执行。结构也简单,一“要”到底,有时一篇能数出十多个“要”字。“哇”字牌通讯,透出一种“嗲”气、“浮”气,有做作之态;“要”字牌言论则不用装模作样,是直截了当的横气、霸气,一股强迫命令之气。

  报纸和读者的关系是一种自愿结合的我登你看、我说你听的组合,并表现为一种自愿的市场供求,读者在自由地购买或订阅报纸。这中间没有任何的上下隶属、行政约束。一份报纸好看不好看,有没有读者,全靠两样东西:第一,有没有事实信息,这主要靠消息、通讯来传递;第二,有没有思想内容,这主要靠言论表达。思想这个东西很怪,至少有两个特点:一是吃软不吃硬。一个人接受外来的思想时他只表现为理解、接受,而不是盲从。用“要”的方式来命令只会激起逆反和厌弃。就像男女结婚只能通过自由恋爱而不能逼婚。

  报纸的力量是一种“软实力”,不是行政硬实力。所以它一是应有一种让人心悦诚服、自愿接受服从的思想魅力,二是必须有能表达这种思想的个性方式和风格。世界上的基本道理不论是政治、哲学还是科学,最基本的就那么几条,但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天天在讲,那么多的书、报、刊在阐述?原来这讲解、阐述的过程是在思考,而不是重复,是加进了个性的创造。比如我们宣传中央的一个政策,自然就加进了当地的实例、群众的实践、干部的体会、作者的理解,还包括不同于文件原文的新的语言表达等。这些个性创造一方面进一步强化、升华了普遍原理,另一方面因个性特点让读者对原理感知得更具体,更易接受。如果去掉个性的东西,只把文件拆成几段,多加了几个“要”字,说好听一点是传声筒,不好听是抄袭,因为这里并没有作者的新创造。就像搬来一堆砖头,硬说自己盖了一所房子;送人一斤面粉,就说我是送你一块面包。

  写作常被称为“创作”,关键就在一个“创”字。创者,突破、新生也。你比原来的文件到底新了一点什么?是新例证、新理解还是新表达?文章五诀,形、事、情、理、典。一篇文章,除了理,总得有点具体的“事”或“形”吧,好引发读者的思考。“情”与“典”要求高了点,暂可不要。

  为了强调言论写作的个性,我们可否用一个笨办法,提出这样一个最低的“四有”标准:每篇文章里有一个属于自己悟到的新观点(从中可看出你对原理的理解);有一个自己精心挑选的例子(这证明你已能理论结合实际);有一个贴近的比喻(这考验你是否吃透了原理,能深入浅出);有与文件不同的语言。这个办法是比较笨,要求也比较低,但只要上这个线,你就可以从“要”字牌言论这根带子的捆绑中解放出来。道理虽这样讲,可为什么报刊上“要”字牌言论还是这么多呢?细分一下,这种言论的作者有两类人:一是编辑记者,原因是一个“懒”字,应付了事,或许他在写稿时心里就在说,反正也没多少人看,自己对这文章便没有了兴趣。二是一些官员,坏在一个“权”字上。平时“硬实力”用惯了,行政思维,言出成令,现在把千百万读者也当成了他发号施令的对象。不管是源于“懒”还是源于“权”,都是既不尊重读者,也不尊重自己的劳动,这言论当然也就成了一件摆设。试想一个作家、画家或音乐家,敢这样随意去写文、作画、作曲吗?真这样去做,能被人接受而流传开吗?个性是一切作品的生命。有一个误解,以为理论没有个性,其实理论和艺术同样需要个性,而且除形式外,比艺术更多一份思想的个性。

  一篇好的言论既能让读者得到一个新思想、新观点,又少用和不用“要”字,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恩格斯的名文《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无疑是要宣扬马克思,让人们学习他、接受他、继承他。但我数了一遍,全文没有一个“要”字。

  李瑞环的文风

  我在新闻出版署工作的时候,瑞环同志分管宣传工作,当面听过他的讲话,印象很深。现在读这本新书觉得很亲切。后来我在《人民日报》值夜班,为了画版面,定占位,编辑们就给领导人分别定了头衔:正国级、副国级。在中组部干部管理系统大概没有这些词儿,后来慢慢流传开了。瑞环同志属于正国级的干部,因为他当过政协主席。正、副国级的干部就是国家的领袖了。在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的头脑里,领袖就是毛、刘、周、朱,很高大又很遥远。以后正、副国级的领袖越来越多了,现在人大、政协正副主席、委员长动不动就几十个,有的既无大功亦无大名,大家记不住了。

  对这些领导人(领袖)老百姓怎么看,对他们有什么希望?当然最大的希望是他们能带领国家走向富强,这是最基本的。这就说得深了,通俗一点,就是两条。第一就是干事。当然在其位总要谋其政,但是希望能主动干一点有个性的、创造性的事。我们第一代领导人有个性的创造很多。领袖就是带头,就是创造。第二个是说点新话,领袖首先是思想领导、思想创新。无论在言在实,都要领风气之先,不能领风气之旧。可惜在这两点上,前几年老百姓都不太满意。高官越来越多,套话越来越多,有个性的创造越来越少。毛、周已不能再,像瑞环同志这样的干部也不多了。

  今天在座的有不少瑞环同志的老部下,白头公务员,谈笑说瑞环。虽是旧事,差可为鉴。在我的印象当中,瑞环同志是干了几项有个性的工作的。他在天津引滦入津,解决了一个大的民生问题。主持宣传工作的时候是比较求实、宽松。后来在政协这个务虚的部门,却干了很多实事。比如他在西北帮助老百姓改水,我到西北出差,很多人都念他的好,也由此念共产党的好。这本来是他可以不干的事。官不修衙,他主持政协的时候,却把政协礼堂重新修了一下,工、艺俱佳。上个月我到那儿去开会,不由得要拍拍栏杆。他爱说实话,这在社会上早有流传。有一次他到外地视察,别人说现在不好讲话,他说有什么不好讲,有什么说什么就好讲了。他一直是这么做的。

  十八大以后新八条里有几条特别涉及文风,呼唤新风归来。文风问题实际上是党性问题、人心问题。这里有两点要特别说一下。在党、在官(我们的官大部分也在党)的要扪心自问,是不是合党性,真为公为民;在普通干部,要问一问是不是合良心、真心。要敢说,有什么,说什么(当然还要有合适的环境)。

  第一点,居庙堂之上者,在高位,担大责,只要讲党性,出以公心,心里就有底气。有底气,就用不着拉大旗,不必说空话。不用每次讲话甚至发个通知,也要讲在什么什么指导下,以什么为宗旨,一大串地穿靴戴帽。就是毛泽东说的“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今年是毛泽东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毛泽东所有的讲话、电报、文稿,包括很长的著作和大会报告,如《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等,都是开门见山。那一年我去广西参观百色起义纪念馆,文物柜子里有当年起义后小平给中央的报告,开头第一句话就是第几军情况如何。我很激动,没见过重要文件这样开头。小平南方谈话时说,你看我们三中全会决议里面有一句马克思的话吗?没有。但是句句符合马克思主义。那一代领导人就是这样,一心为党,为事业,心里有底气,用不着拉大旗,文风自然正。

  第二点,作为普通干部、公务员要有骨气,对得起自己。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用不着讨好、媚上、跟风。这是人心问题、人格独立问题,这是五四反封建就要解决的问题,新民主主义要解决的问题,现在又封建回潮。习近平同志批评现在的文风“长、空、假”,我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刚出版的《文风四谈》中又加了一个字:“媚”。心有媚则风不正,就是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里说的“墙头芦苇”。伟人的口,如来的手,总之没有逃出毛泽东的预言。官无底气,心则虚,文就空;人无骨气,性则媚,文必假,要希望社会有好文风,难矣!我们从瑞环同志所出版的三大本书里面能看出他的文风。他为官是想干事,读马列,读哲学,心里有底气,有什么说什么。不但不去跟风,还有创造、敢带头、倡新风,这才是领袖之风,宋玉《风赋》里讲的大王之风。

  瑞环同志这本书没出版前,社会上已流行他的很多讲话。记得有一次我当面听他说:“我是一个木匠,木匠是玩斧子的,斧子不听话我要你干吗?”这是讲宣传工作,讲舆论工具。类似这样的话,这本书里还有好多。他说报纸就是一面镜子,有人对报纸批评有意见,但你不能砸镜子啊!他说搞城建,盖房子,肯定是大部分人不懂。不懂的人说好,懂的人说出好在哪儿,这叫真好。不懂的人说不好,懂的人说好,摇头晃脑,很神秘,不叫真好。这段话很精彩,现在人们嘲笑的中央电视台的“大裤衩”楼就是这样,让他说中了。这些话都已整理成书,读者可以仔细去读了。我又想起前年人民出版社还出了一本《朱镕基讲话实录》,也很受欢迎。假风盛行,忽有真话,让人兴奋,尤其是在高层。

  过去我在新闻出版署工作,现在自己也写书,和出版社也熟。出书,特别是领导干部出书,有三种情况:一是书出了没人看,直接化纸浆;二是书出了,人们抢着买;三是书还未正式出,人们就禁不住传看、传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读者是检验图书的唯一标准。出版不比新闻,图书不是报纸,不是易碎品。我们搞出版工作的,要站在历史的高度,以百年计或者以千年计来看问题,抓一些能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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