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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师之死

  

  在宗教里,未来是身后之事;在艺术中,当下即是永恒。茶师们的观点是,真正的艺术鉴赏,只存在于那些以艺术为生活方式的人中间。他们在茶室中获得高水准的优雅精致,以此引领琐碎的日常生活。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保持心灵的宁静;必得慎言而不使话语破坏周遭的和谐;衣装的剪裁色调、体态姿势、行路风范都可能是对艺术性情的表露,皆不可等闲视之,因为如果一个人不把自身引向美,那么他就没有任何资格接近美。所以,茶师努力使自己超越艺术家的概念,而成为艺术本身。这便是唯美主义的禅。完美境界处处存在,只需我们的辨识与认同。千利休总爱引述一首古歌:

  盼春久不至,无处觅芳踪;

  融雪潺潺处,且看春草萌。[1]

  茶师已在诸多方面对艺术产生了卓越的贡献。在茶室那章我们已经描述过,他们彻底革新了传统建筑与室内装潢的样式,建立了新的样式,甚至16世纪以后修建的宫廷与寺庙建筑都屈从于它的影响。多才多艺的小堀远州,在桂离宫[2]、名古屋城[3]、二条城[4],还有孤篷庵[5],都留下了其天才的印迹。日本所有著名的庭园,皆出自茶师之手。而我们的陶艺,如果没有茶师赋之于灵感,恐怕无法到达卓绝的品质。正是茶道中茶具制造的需要,陶艺师潜在的智巧天分被最大限度地激发了。凡是日本陶器的研究者,对“远州七窑”[6]一定耳熟能详。而我们的很多织物,也常因其色调或样式出自某个茶师之手,而冠以其名。确实很难发现一个茶师未曾涉猎的艺术领域。至于他们对于绘画与漆器艺术的贡献,则更是无须赘言。日本绘画最重要的流派之一——琳派[7],就起源于茶师本阿弥光悦[8],此外他还是有名的陶艺家与漆艺家。在他作品的光芒里,连他的孙子光甫[9],以及甥孙光琳[10]、乾山[11]的佳作都几乎黯然失色。整个琳派就是茶道精神的表达,这已然是众所周知之事。在那粗犷的笔触之间,我们似乎能触摸到自然本身的生命力量。

  茶师在艺术领域影响巨大,但倘若与其对日常生活的影响相比,那便有些微不足道了。不管是礼仪社交的惯俗,还是日常琐事的瞬间,我们无时无刻不能体会到茶师的存在。很多精致的菜式,乃至奉食的方式,都由他们所创。他们教我们衣装须朴素稳重,指导我们用正确的态度莳花弄草;他们强调对简朴之爱源于本心,也向我们展示谦逊之美。在茶师的教诲下,茶已浸润了我们生活的点滴。

  这充满愚蠢纷扰的人生之海啊,碌碌的人们终日在那汹涌波涛中沉浮打滚,对如何调适自身的奥秘一窍不通。他们的状况是何其悲惨,却仍要徒劳地装作幸福自足。我们望见地平线上涌流的每一朵云上,舞动着暴风雨的先兆,自己却还小心翼翼地在是非对错中蹒跚摇摆。君不见,在那卷袭一切奔向永恒的惊涛骇浪中,正涌动无限的喜悦和美吗?何不就纵身跃入这狂风巨浪,与风浪之魂一道律动,或如列子那样御风而行?

  唯有那些生时怀抱美的人,才有绝美的离去。利休,这位伟大茶师最后的辰光仍旧雅致纯净,一如他生前。茶师们追求与宇宙自然的节律和谐一致,早将死生看作平常之事,随时准备踏入那未知的河流。而“利休的绝饮”,作为悲壮庄严的极致,将在时光中永存。

  那时利休与丰臣秀吉结交已久,这一代枭雄给予了茶师极高的评价。然而伴君如伴虎,与暴君的友谊终是危险的荣耀。利休非精于阿谀奉承之徒,常毫无顾忌地对暴戾的主公出言不逊。那是一个盛传背叛之事的时代,人们甚至连至亲都不相信。利休的敌人利用他与丰臣秀吉之间时而产生的冷漠龃龉,诬陷他参与了毒害君王的阴谋。他们偷偷告诉丰臣秀吉,利休已为他备上了一碗剧毒的茶汤。还需辩解什么,光是秀吉的疑心已构成即死之罪的充分理由;还能辩解什么,愤怒的暴君哪还容你丝毫辩解的余地。赐你自我了断的尊严吧——这是罪人获得的唯一特权。

  在执行自决的那一天,利休将他的大弟子们邀至此生最后的一场茶会。指定的那一刻来到了,客人们相会在门廊,心绪哀沉。当他们望着露地小径,树丛似在悲伤颤抖,叶子沙沙作响,如同孤魂野鬼的低语。而那些灰色的石灯笼,仿佛是幽冥地府门前的威武守卫。这时,一袭稀有的薰香香味自茶室款款飘出,那是邀请客人进屋的召唤。客人依序入屋就座。只见壁龛之上,悬着一幅古代僧人的书法挂轴,遒劲绝妙,讲述着诸行无常的佛家至理。水壶在火炉之上沸腾吟唱,如同对渐行渐远的夏日倾吐悲声的鸣蝉。未待多时,主人进屋依序奉茶,客人也依序默默饮尽。最后,主人举杯喝完自己那一碗。根据茶道礼仪,次位最高的那位客人要向主人要求品赏茶具。利休便将所有器物,连同那副挂轴,一齐放在了客人面前。在所有人都表达了赞叹欣羡之意后,利休将它们一一赠予在座的客人,以作留念。唯独利休留下了那只茶碗。“此器已被我这不幸之唇所污,它不应留存世间,再供他人之用。”说着,便将它摔成了碎片。

  茶道结束,客人都含泪辞了茶屋。只有一个最亲近之人留了下来,见证最后一刻的到来。利休褪去茶袍,露出之前藏在茶袍内洁白无瑕的丧衣。他将茶袍细致地叠好,端放于席子之上。他温柔地凝视那致命短剑上闪亮的刀锋,颂出如下绝唱:

  人世七十,力围希咄。

  吾这宝剑,祖佛共杀。[12]

  随后,微笑着,利休迈向了那未知的彼岸。

  [1] 此歌为日本镰仓时代的和歌诗人藤原家隆(1158—1237)所作,名《若草》。

  [2] 桂离宫位于日本京都西部桂川西岸,从1617年动工到1625年完工历时九年,为日式建筑巅峰之作。但桂离宫并非出自小堀远州之手,而是其弟小堀正春的作品。该园林为舟游与回游结合的池泉园林,其中还有书院和茶室,显出当时造园的综合性。桂离宫的洲浜、书院雁行布局的书院建筑群和草庵风茶亭为江户时代的经典。

  [3] 名古屋城为德川家康于1612年所建。日本的“城”为领主及其武士所居之地,是其实力的显示。名古屋城是几座规模和建筑都较为出众的城堡之一。

  [4] 见P052注释5。

  [5] 孤篷庵位于日本京都大德寺,是1612年小堀远州晚年的作品,也是小堀的家宅所在地。孤篷庵结合了茶庭与枯山水形式,园中有二重垣、忘筌庵、洗手钵、石桥及仿近江八景,透过二重垣远借船岗山,可见远山如孤篷,故谓之孤篷庵。

  [6] 远州七窑为小堀远州最喜爱的七处名窑,一般认为包括远洲志户吕、近江膳所、丰前上野、筑前高取、山城朝日、摄津古曾部以及大和赤肤。

  [7] 琳派,亦称宗达光琳派,为日本17—18世纪的一个装饰画派,追 求纯日本趣味的装饰美。琳派不仅在日本绘画史上占有重要位置,对染织、漆器、陶瓷等工艺美术方面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本阿弥光悦为该派思想奠基者,俵屋宗达为开创者,尾形光琳为集大成者。

  [8] 本阿弥光悦(1558—1637),号德友斋、大虚庵,在茶道、书画、漆艺、陶瓷工艺、刀剑鉴定等多方面均有独到的成就。

  [9] 本阿弥光甫 (1601—1682),本阿弥光悦之孙,号空中斋,在茶道、香道、书画、陶艺方面均有建树,尤精于陶艺。

  [10] 尾形光琳(1658—1716),生于京都御用和服商家庭。光琳受到绚烂的和服纹样熏陶,又自小研习狩野派水墨画和土佐画风,后受俵屋宗达装饰画的启迪,在花草画、故事画、风景画等领域皆有所发展和突破,形成一种严谨巧妙的装饰画风,在表现自然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方面有独到的成就,为琳派集大成者。代表作有《红白梅图》《燕子花图》等。

  [11] 尾形乾山(1663—1743)为光琳之弟,琳派画家,京都彩绘陶的著名代表人物。乾山三十七岁时在京都郊区鸣泷的家宅里开窑制陶,其彩绘作品趣味高雅,造型多是异形器物,彩绘形式也极为丰富。乾山彩绘作品中最重要的特点是将光琳派画风展示在器物上,其中有一部分是与其兄尾形光琳合作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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