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一年后,他的长子**中被迫害致残的邓朴方也送到这里。多么壮实的儿子啊,现在却只能躺在**了。他替他翻身,背他到外面去晒太阳。他将澡盆里倒满热水,为儿子一把一把地搓澡。热气和着泪水一起模糊了老父的双眼,水滴顺着颤抖的手指轻轻滑落,父爱在指间轻轻地流淌,隐痛却在他的心间阵阵发作。这时他抚着的不只是儿子摔坏的脊梁,他摸到了国家民族的伤口,他心痛欲绝,老泪纵横。我们刚刚站立不久的国家,我们正如日之升的党,突然遭此拦腰一击,其伤何重,元气何存啊!后来邓小平说,**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时刻。痛苦也能产生灵感,伟人的痛苦是和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的。作家的灵感能产生一部作品,伟人的灵感却可以产生一个时代。小平在这种痛苦的灵感中看到了历史又到了一个拐弯处。我在院子里漫步,在楼上楼下寻觅,觉得身前身后总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二楼的书橱里,至今还摆着小平同志研读过的《列宁全集》。楼前楼后的草坪,早已让他踩出一道浅痕,每晚饭后他就这样一圈一圈地踱步,他在思索,在等待。他戎马一生,奔波一生,从未在一个地方闲处过一年以上。现在却虎落平阳,闲踏青草,暗落泪花。如今沿着这一圈踩倒的草痕已经铺了方砖,后人踏上小径可以细细体味一位伟人落难时的心情。我轻轻踏着砖路行走,前面总像有一个敦实的身影。“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贬臣无己身,唯有忧国心。当年屈原在汨罗江边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现在,赣江边又出现一颗痛苦的灵魂。
但上面绝不会满足于就让小平在这座院子里种菜、喂鸡、散步,也不能让他有太多的时间去遐想。按照当时的逻辑,“走资派”的改造,是重新到劳动中去还原。小平又被安排到住地附近的一个农机厂去劳动。开始,工厂想让他去洗零件,活轻,但人老了,腿蹲不下去;想让他去看图纸,眼又花了太费神。这时小平自己提出去当钳工,工厂不可理解。不想,几天下来,老师傅伸出大拇指说:“想不到,你这活够四级水平。”小平脸上静静的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报国之心、他的治国水平,该是几级水平呢?这时全国所有报纸上的大标题称他是中国二号“走资派”(但是奇怪,**后查遍所有的党内外文件,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对他处分的决定)。金戈铁马东流水,治国安邦付西风。现在他只剩下了钳工这个老手艺了。钳工就是他16岁刚到法国勤工俭学时学的那个工种,时隔半个世纪,恍兮,惚兮,历史竟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工厂照顾小平年迈,就在篱笆墙上开了一个口子,这样他就可以抄近路上班,大约走20分钟。当时决定撕开篱笆墙的人绝没有想到,这一举措竟为我们留下一件重要文物,现在这条路已被当地人称为“小平小路”。工厂和住地之间有浅沟、农田,“小平小路”蜿蜒其间,青青的草丛中**出一条红土飘带。我从工厂围墙(现已改成砖墙)的小门里钻出来,放眼这条小路,禁不住一阵激动。这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乡间小路,我还是在儿时,就在这种路上摘酸枣、抓蚂蚱,看着父辈们背着牛腰粗的柴草,腰弯如弓,在路上来去。路上走过牧归的羊群,羊群**起尘土,模糊了天边如血的夕阳。中国乡间有多少条这样的路啊。有三年时间,小平每天要在这条小路上走两趟。他前后跟着两个负监视之责的士兵,他不能随便和士兵说话,而且也无法诉说自己的心曲。他低头走路时只有默想,想自己过去走的路,想以后将要走的路,他肚里已经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有许多许多的想法。他是与中国现代史、与中国共产党史同步的人。五四运动爆发那年,他15岁就考入留法预备学校,中国共产党成立的第二年,他就在法国加入少年共产党。以后到苏联学习,回国领导百色起义,参加长征、太行抗日、淮海决战,成立新中国,当总书记、副总理。党和国家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他的脚印。但是他想走的路,并没有能全部走成,相反,还因此而受打击,被贬抑。他像一只带头羊,有时刚想领群羊走一条捷径,背后却突然飞来一块石头,砸在后脖颈上,他一惊,只好作罢,再低头走老路。第一次是1933年,“左”倾的临时中央搞军事冒险主义,他说这不行,挨了一石头,从省委宣传部长任上一下被贬到边区一个村里去开荒。第二次是1962年,“大跃进”、公社化严重破坏了农村生产力,他说这不行,要让群众自己选择生产方式,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结果又挨了一石头,这次他倒没有被贬职,只是挨了批评,当然他的建议也没有被接受。第三次就是**了,他不能同意林彪、江青一伙胡来,就被彻底贬了下来,贬到了江西老区,他第一次就曾被贬的地方,也是他当年开始长征的地方。历史又转了一个圈,他重新踏到了这块红土地。
这里地处郊县,还算安静。但是报纸、广播还有串联的人群不断传递着全国的躁动。到处是大字报的海洋,到处在喊“砸烂党委闹革命”,在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疯了,全国都疯了。这条路再走下去,国将不国,党将不党了啊。难道我们从江西苏区走出去的路,从南到北长征万里,又从北到南铁流千里,现在却要走向断崖,走入死胡同了吗?他在想着历史开的这个玩笑。他在小路上走着细细地捋着党的“七大”、“八大”、“九大”,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曾作为国家领导人,一位惯常思考大事的伟人,他的办公桌没有了,会议室没有了,文件没有了,用来思考和加工思想的机器全被打碎了,现在只剩下这条他自己踩出来的小路。他每天循环往复走在这条远离京都的小路上,来时20分钟,去时还是20分钟。秋风乍起,衰草连天,田园将芜。他一定想到了当年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的列宁。海天寂寂,列宁在湖畔的那间草棚里反复就俄国革命的理论问题作着痛苦的思考,写成了《俄国社会民主党人的任务》,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原理:“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那么,我们现在正遵从着一个什么样的理论呢?他一定也想到了当年的毛泽东,也是在江西,毛泽东被“左”倾的党中央排挤之后,静心思考写作了《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那是从这红土地的石隙沙缝间汲取养分而成长起来的思想之苗啊。实践出理论,但是实践需要总结,需要拉开一定的距离进行观察和反思。就像一个画家挥笔作画时,常常要退后两步,重新审视一番,才能把握自己的作品一样,革命家有时要离开运动的旋涡,才能看清自己事业的脉络。他从15岁起就寻找社会主义,从法国到苏联,再到江西苏区,直到后来掌了权,自己动手搞社会主义,搞合作化、大跃进、公社化,还有这**。现在离开了运动本身,又由领袖降成了平民,他突然问自己到底什么是社会主义?中国需要什么样的社会主义?整整三年,小平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思索,他脑子里闪过一个题目,渐渐有了一个轮廓。就像毛泽东当年设计一个有中国特色的武装斗争道路一样,他在构思一个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思想种子的发芽破土,是在十年后党的“十二大”上,他终于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喊:“走自己的道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我们总结长期历史经验得出的基本结论。”伟人落难和常人受困是不一样的。常人者急衣食之缺,号饥寒之苦;而伟人却默穷兴衰之理,暗运回天之力。所谓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赋《骚》,孙子论《兵》,置己身于度外,担国家于肩上,不名一文,甚至生死未卜,仍忧天下。整整三年时间,小平种他的菜,喂他的鸡,在乡间小路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世纪的大潮在他的胸中,风起云涌,湍流激**,如长江在峡,如黄河在壶,正在觅一条出路,正要撞开一个口子。
可是他的脸上静静的,一如这春风中的田园。只有那双眼睛透着忧郁,透着明亮。
1971年9月的一天,当他又这样带着沉重的思考步入车间,正准备摇动台钳时,厂领导突然通知大家到礼堂去集合。军代表宣布一份文件:林彪仓皇出逃,自我爆炸。全场都惊呆了,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小平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努力侧起耳朵。军代表破例请他坐到前面来,下班时又允许他将文件借回家中。当晚人们看到小院二楼上那间房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很晚。一年多后小平同志奉召回京。江西新建县就永远留下了这座静静的院子和这条红土小路。而这之后中国又开始了新的长征,走出了一条改革开放、令全世界震惊的大道。
二死其身的忠臣彭德怀
中国古代有一句为政格言:“文死谏,武死战。”国家的稳定全赖文武官员各司其职,各守其责。神武之勇,战功卓著,名扬疆场者被尊为开国功臣、民族英雄,如韩信、如岳飞。敢说真话,为民请命,犯颜直谏者为诤谏之臣,如魏徵、如海瑞。进入现代社会,讲民主,讲法制,但个人的政治操守仍然是从政者必不可少的素质。在共和国历史上兼武战之功、文谏之德于一身并惊天动地、彪炳史册的当数彭德怀。
在十大元帅中,彭德怀是唯一一个参加过两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在解放后又和美国人打过仗的。文天祥在《指南录后序》里,叙述他历经敌营,不知几死。彭德怀行伍出身,自平江起义、苏区反“围剿”、长征、抗日、解放战争、抗美,与死神擦边更是千回百次。井冈山失守,“石子要过刀,茅草要过火”,未死;长征始发,彭殿后,血染湘江,8万红军,死伤5万,未死;抗日,鬼子“扫**”,围八路军总部,副参谋长左权牺牲,彭奋力突围,未死;转战陕北,彭身为一线指挥,以两万兵敌胡宗南28万,几临险境,未死;朝鲜战争,敌机空袭,大火吞噬志愿军指挥部,参谋毛岸英等遇难,彭未死。
毛泽东对他曾是极推崇和信任的。长征途中曾有诗赠彭:“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十大元帅中,毛除对罗荣桓有一首悼亡诗外,对部下赠诗直夸其功,这也是唯一一首了。抗日战争,彭任八路军副总司令,后期朱老总回延安,他实际在主持总部工作。解放战争初期,彭转战西北更是直接保卫党中央、毛主席。朝鲜战事起,高层领导意见不一,毛急召彭从西北回京,他坚决支持毛泽东出兵抗美,并受命出征。三次战役较量,打破了美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杜鲁门总统事先没有通知朝战司令麦克阿瑟,就直接从广播里宣布将他撤职,可见其狼狈与恼怒之状。从平江起义到庐山会议,这时彭德怀的革命军旅生涯已三十多年,他的功劳已不是按战斗、战役能计算清的,而是要用历史时期的垒砌来估量。蔡元培评价民国功臣黄兴说:“无公则无民国,有史必有先生。”此句用于彭,“无彭则少军威,有军必有先生。”他不愧为国家的功臣、军队的光荣。
如果彭德怀到此打住,当他的元帅,当他的国防部长,可以善终,可以保官、保名、保一个安逸的日子。战争过去,天下太平,将军挂甲,享受尊荣,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林彪不是就不接赴朝之命,养尊处优多年吗?但彭德怀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军人,更是人民的儿子。打仗只是他为国、为民尽忠的一部分。战争结束,忠心未了,人民又有疾苦,他还是要管、要争。
1959年,建国十周年,对战争驾轻就熟的共产党领袖们在经济建设上遇到了新问题,并发生了严重分歧。毛泽东心急,步子要快一些;周恩来从实际出发,觉得应降降温,提出反冒进。毛泽东说,你反冒进,我反“反冒进”,并多次批周,甚至要周辞职。怎么估计当前的经济形势,下一步该怎么办?在这样的背景下,召开了庐山会议,会议之初,毛已接受一些反“左”意见,分歧已有一点小小的弥合。但彭德怀还是不放心。会前,他到农村作过认真的调查,亲眼见到人民公社、大食堂对农村生产力的破坏和对农民生活的干扰,而干部却不敢说真话。在小组会上他先后作了七次发言,直陈其弊。就是涉及毛泽东也不回避。他说:“现在是个人决定,不建立集体威信,只建立个人威信,是很不正常的,是危险的。”在庐山176号别墅,那间阴沉沉的老石头房子里他夜不成眠,心急如焚。他知道毛泽东的脾气,他想当面谈谈自己的看法。他多么想,像延安时期那样,推开窑洞门叫一声“老毛”,就与毛泽东共商战事。或者像抗美援朝时期,形势紧急,他从朝鲜前线直回北京,一下飞机就直闯中南海,主席不在,又驱车直赴玉泉山,叫醒入睡的毛泽东。那次是解决了问题,但毛泽东也留下一句话:“只有你彭德怀才敢搅了人家的觉。”现在彭德怀犹豫了,他先是想,最好面谈,踱步到了主席住处,但卫士说主席刚休息。他不敢再搅主席的觉,就回来在灯下展纸写了一封信。这真的是一封信,一封因公而呈私人的信,抬头是“主席”,结尾处是“顺致敬礼!彭德怀”。连个标题也没有,不像文章。后人习惯把这封信称为“万言书”,其实它只有3700字。他没有想到,这封信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全党也没有想到,因这封信党史而有了一大波折。这封信是党史、国史上的一个拐点,一块里程碑。
彭德怀是党内高级干部中第一个犯颜直谏、站出来说真话的人。随着历史的推进,人们才越来越明白,彭德怀当年所面对的绝不是一件具体的事情,而是一种制度、一种作风。当时毛泽东在党内威望极高,至少在一般人看来,他自主持全党工作以来还没有犯过任何错误。而彭德怀对毛所热心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提出了非议,这要极大的勇气。对毛泽东来说,接受意见也要有相当的雅量。梁漱溟在建国初就农村问题与毛争论时就直言:“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雅量。”毛对党外民主人士常有过人的雅量,这次对党内同志却没有做到。
彭与毛相处三十多年,深知毛的脾气,他将个人的得失早已置之脑后。果然,会上,他被定为反党分子,会后被撤去国防部长之职,林彪渔翁得利。庐山上的会议开完,不久就是国庆,又恰逢十年大庆,按惯例彭德怀是该上天安门的,请柬也已送来。彭说我这个样子怎么上天安门,不去了。他叫秘书把元帅服找出来叠好,把所有的军功章找出来都交上去。秘书不忍,看着那些金灿灿的军功章说:“留一个作纪念吧。”他说:“一个不留,都交上去。”当年居里夫人得了诺贝尔奖后,把金质奖章送给小女儿在地上玩儿,那是一种对名利的淡泊;现在彭德怀把军功章全部上缴,这是一种莫名的心酸。没几天,他就搬出中南海到西郊挂甲屯当农夫去了。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了三分地,把粪尿都攒起来,使劲浇水施肥。他要揭破亩产万斤的神话。1961年11月经请示毛同意后,他回乡调查了36天,写了5个,共十多万字的调研报告。涉及生产、工作、市场等,甚至包括一份长长的农贸市场价格报告,如:木料一根两元五角,青菜一斤三至六分。他固执、朴实,真是一个农民。他还是当年湘潭乌石寨的那个石伢子。夫人浦安修生气地说:“你当你的国防部长,为什么要管经济上的事?”他说:“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生性刚烈的毛泽东希望他能认个错,好给个台阶下。但更耿介的彭德怀就是不低头。
被贬的日子里,他一次次地写信为自己辩护。写得长一点的有两次。一次是在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前,他正在湖南调查,听说中央要开会纠“左”,他高兴地说,赶快回京,给中央写了一封8万字的信。庐山会议已过去了三年,时间已证明他的正确,他觉得可以还一个清白了。但就在这个会上他又被点名批了一通,他绝望了。“文革”期间,这位打败过日军、美军的战神被一群红卫兵娃娃玩弄于股掌,被当做囚犯关押、游街、侮辱。作为交代材料,他在狱中写了一份《自述》,那是一份长长的辩护词,细陈自己的历史,又是8万字。他是用在朝鲜停战协议上签字的那支派克笔写的,写在裁下来的《人民日报》的边条上。他给专案组一份,自己又抄了一份,这份珍贵的手稿几经周转,亲人们将它放入一个瓷罐,埋在乌石寨老屋的灶台下。直到“文革”结束才重见天日。那年,我到乌石寨去寻访彭总遗踪,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黑糊糊的灶台和堂屋里彭总回乡调查时接待乡亲们的几条简陋的长板凳。
他愤怒了,1967年4月1日给主席写了最后一封信,没有下文。4月20日他给周总理写了最后一封信,这次没有提一句个人的事,却说了另一件很具体的与己无关的小事。他在西南工作时看到工业石棉矿渣被随意堆在大渡河两岸,常年冲刷流失很是可惜。这是农民急缺的一种肥料,他说,这事有利于工农联盟,我们不能搞了工业忘了农民。又说这么点小事本不该打扰总理,但我不知该向谁去说。这时虽然他的身体也在受着痛苦的折磨,但他的心已经很平静,他自知已无活下去的可能,只是放心不下百姓。这是他对中央的最后一次建议。
毛泽东在庐山会议后对彭德怀的评价只有一次比较客观。那是1965年在彭德怀闲置6年后中央决定给他一点工作,派他到西南大三线去。临行前,毛说:“也许真理在你一边。”但这个很难得的转机又立即被**的洪水所淹没。彭德怀最终还是死于“文革”冤狱之中。“文死谏,武死战”,他这个功臣没有死于革命战争却死于**,没有倒在敌人的枪炮下,却倒在一封谏书前。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文死谏”的含义,他远比“武死战”要难。当一个将军在硝烟中勇敢地一冲时,他背负的代价就是一条命,以身报国,一死了之。敢将热血洒疆场,博得烈士英雄名。而当一个文臣坚持说真话,为民请命时,他身上却背负着更沉重的东西。首先可能失宠,会丢掉前半生的政治积累,一世英名毁于一纸;第二,可能丢掉后半生的政治生命,许多未竟之业将成泡影;第三,可能丢掉性命。更可悲的是,武死,死于战场,死于敌人,举国同悲同悼,受人尊敬;文死,死于不同意见,死于自己人,黑白不清,他将要忍受长期的屈辱、折磨,并且身后落上一个冤名。这就加倍地考验一个人的忠诚。
彭德怀因为这封说真话的信,前半生功名全毁,任人批判谩骂为右倾、反党、叛国、阴谋家,扣在他背上的是一口何等沉重的黑锅。在监禁中他被病痛折磨得在地上打滚,欲死不能。而现在我们看到的哨兵关押记录竟是这样的文字:“我看这个老家伙有点装模作样”,“这个老东西从报上点他名后就很少看报。”这就是当时一个普通士兵对这个开国老帅的态度。可知他当时的处境,其所受之辱更甚于韩信钻胯。而许多旧友亲朋,早已不敢与他往来,就连妻子也已提出与他离婚。庐山会议后,全国有300万人被打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纸薄薄的谏书怎承载得这样的压力?其时其境,揪斗可死,游街可死,逼供可死,加反党名可死,诬叛国罪可死。“文革”中有多少老干部不堪其辱而寻死自杀啊。但是,彭德怀忍过来了,他要“留取丹心照汗青”,他相信历史会给他一个清白。他在庐山上对毛泽东说过:“我一不会反党,二不会自杀。”就这样,经三十年的革命战争生涯后,他又有十五年的时间被批判、赋闲、挨斗、监禁,然后含冤而去。他是1974年11月去世的,骨灰被化名“王川”,送往成都一普通陵园。当时周恩来已在病中,特嘱此骨灰盒要妥善保存,经常检查,不得移位换架。直到四年后的1978年才得以平反。当骨灰撤离成都从陵园到机场时,人们才明真相,泣不成声。专机落地前在北京上空环绕三圈,以慰忠臣之心。
中国古代,君即是国。所以传统的忠臣就是忠君。但“君”和“国”毕竟还有不同。就是在古代,真正的忠臣也是:为民不为君,忧国不惜命。朗朗吐真言,****无私心。既然为“臣”,当然是领导集团的一员,上有“君”下有民。他要处理好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对领导负责还是对人民负责。当出现矛盾时,唯民则忠,唯君则奸。“社稷为重君为轻”,真正的忠臣,并不是“忠君”,而是忠于国家、民族、人民。像海瑞那样,宁愿坚持真理,冒犯皇帝去坐牢。而彭德怀在毛泽东号召学海瑞后,真的在案头常摆着一本线装本《海瑞集》。第二个难题是敢不敢报真情,提中肯的意见,说逆耳的话。所谓犯颜直谏,就是实事求是,纠正上面的错误,准备承担“犯上”的最坏后果。这是对为臣者的政治考验和人格考试。“谏”文化成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一个特有的内容。披阅中国历史,我们会发现一串长长的冒死也说真话的忠臣名单:比干被剖心、屈原投江、魏徵让唐太宗动了杀心、海瑞被打入死牢、林则徐被充军新疆……他们都是“不说真话毋宁死”的硬汉子。现在这个名单上又添了一个彭德怀。
彭德怀爱领袖更爱真理,珍惜自己的生命,更珍惜国家的前途。他浴血奋战三十年,不知几死,经受住了“武死战”的考验。庐山会议三十天的争论和其后十五年的折磨,他又不知几死,通过了“文死谏”的测试。他是一位为人民、为国家二死其身的忠臣。
人民永远记住了庐山上的那场争论,记住了彭德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