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梁衡给中学生的作文课(全3册)

我的阅读经历

  

  一个作家的写作是由两大背景决定的,一是他的生活,二是他的阅读。

  经常有人问我,你读过些什么书,能不能向年轻人推荐一些,我就面有窘色,一时答不上来。一般作家谈阅读时都能很潇洒地说出那些大部头,读过多少外国名著。我却不能,就算读过几本,也早已忘掉了。我不是小说作家,是写文章的,正业曾是新闻写作、公文写作,业余是散文写作。这些都强烈地针对现实,不容虚构情节、回避问题,否则写出的文章就没有人看。所以,从作家角度来说,我的阅读是一种另类阅读,是“撒大网、采花蜜”式的阅读。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来说,这是人人经历过的最普遍的阅读方式,只不过我可能更认真些并且与写作联系起来了。这种方式对学生、记者、公务员和业余写作爱好者可能更合适一些,我也都曾有过这些身份,下面是我阅读和写作的简要经历。

  一、关于诗歌的阅读

  人生不能无诗,童年更不能无诗。条件好一点的家庭注意对孩子专门的选读和辅导,差一点的也会教一些俚语儿歌。这是一种审美启蒙、情感培养和音乐训练。

  我大约在小学三年级时开始背古诗,中学开始读词。除了语文课本里有限的几首外,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课外阅读。最早的读本是《千家诗》,后来有各种普及读本,《唐诗一百首》《宋诗一百首》及《唐诗选 》《唐诗三百首》,还有以作家分类的选本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

  这里顺便说一下,我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中学时正是“文革”前中国社会相对稳定,重视文化传承的时期,国家组织出版了一大批古典文化普及读物。由最好的文史专家主持编写,价格却十分低廉,如吴晗主编的《中国历史小丛书》,几角钱一本;中华书局的《中华活页文选》,几分钱一张。不要小看这些不值钱的小书、单页,文化含金量却很高,润物无声,一点一滴给青少年“滴灌”着传统文化,培养着文化基因。这是我到了后来才回头感知到的。说到阅读,我是吃着普及读物的奶水长大的。

  和一般小孩子一样,我最先接触的古典诗人是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诗中总有一些奇绝的句子和意境(意境这个词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觉得很兴奋,就像读小说读到了武侠。如:“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并不懂这是浪漫,只觉得美。

  后来读到白居易《卖炭翁》《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又觉得这个好,是在歌唱中讲故事,也不懂这是叙述的美,现实主义风格。总之是在朦胧中接受美的训练,就像现在的孩子学钢琴、学跳舞。后来读元曲,马致远《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不说人,不说事,只说景,推出九个镜头,就制造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这就是王国维讲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当然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要想后来能够领悟,就要预先播下一些种子,这就是小时候的阅读。

  一说古诗词,人们可能就想到深奥难懂。其实古人的好作品恰恰是最通俗易懂的。如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李清照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都明白如话,但又不只是“白话”,这里面又有音乐、有图画。因为诗的功能是审美,并不是难为人,好诗人是在美感上争风流的。倒是今人学诗、作赋,食古不化,以僻为荣,不美反涩。

  古诗词的阅读价值至少有三个方面,一是思想内容,二是意境的美,三是音韵的美。后两个都是审美训练,这是每个人的写作都要用到的。我们常说,文章美得像诗一样,就是指文章的意境和韵味。在所有文字写作中,只有诗词,特别是古典诗词是专门来表现意境和韵律的美感的。为什么强调背诗词,就是让这种美感一遍又一遍地濡染自己的心灵,浸透到血液里,到后来提笔写作时就会自然地涌流出来。现在一般人家节衣缩食给孩子买钢琴,倒不如备一本精选的古诗词。因为成人后,一万个孩子也不一定能出一个钢琴家,倒是有一千个要写文案,一百个会当作家,而且在成人前每个人都得先当学生,人人都要写作文。

  诗歌阅读对我后来写散文帮助很大。当碰到某个感觉、某种心情无法用具象的手法和散体的句式来准确表达时,就要向诗借他山之石,以造成一种意境、节奏和韵律的美感。所谓模糊比准确更准确,绘画比摄影更真实。

  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时我发表的《假如毛泽东去骑马》,是顺着毛泽东自己曾五次提出要骑马走江河的思路,假设他在“文革”前的一九六五年到全国去考察(当时中央已列入计划),沿途对一些人事的重新认识。是对毛泽东后期错误的反思,是对 “文革”教训的沉痛思考和历史的复盘。通篇表现出一种反思、悔恨、无奈的惋惜之情。有许多地方一言难尽,只有借诗意笔法。

  设想毛泽东在三线与被贬到这里的彭德怀见面:“未想,两位生死之交的战友,庐山翻脸,北京一别,今日却相会在金沙江畔,在这个三十年前长征经过的地方,多少话真不知从何说起。明月夜,青灯旁,白头搔更短,往事情却长。”这里借了苏东坡词《江城子》与杜甫诗《春望》的意境。而写毛再登庐山想起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批彭的失误,写道:“现在人去楼空,唯余这些石头房子,门窗紧闭,苔痕满墙,好一种历史的空茫。……他沉思片刻口中轻轻吟道:安得倚天转斗柄,挽回银河洗旧怨。二十年来是与非,重来笔底化新篇。”在诗意的写景后又代主人拟了一首诗。毛本来就是诗人,其胸怀非诗难以表达。

  《一座小院和一条小路》写邓小平“文革”中被贬到江西强制劳动。“他每天循环往复地走在这条远离京城的小路上,来时二十分钟,去时还是二十分钟,秋风乍起,衰草连天,田园将芜。”这里借秋景来营造一个意境,抒写他忧郁的心情,都是古诗里的句子。

  回忆季羡林先生的文章《百年明镜季羡老》中有这样一段:“先生原住在北大,房子虽旧,环境却好。门口有一水塘,夏天开满荷花。是他的学生从南方带了一把莲子,他随手扬入池中,一年、两年、三年就渐渐荷叶连连,红花映日,他有一文专记此事。于是,北大这处荷花水景就叫‘季荷’。但二○○三年,就是中国大地‘非典’流行那一年,先生病了,年初住进了三○一医院,开始治疗一段时间还回家去住一两次,后来就只好以院为家了。‘留得枯荷听雨声’,季荷再也没见到它的主人。”花盛花枯,前后不同的诗意。

  有时文章到了结尾处情绪激昂无以言表,只好用诗了,如《梁思成落户大同》一文的结尾:“我手抚这似古而新的城墙垛口,远眺古城内外,在心中哦吟着这样的句子:大同之城,世界大同。哲人之爱,无复西东。古城巍巍,朔风阵阵。先生安矣!在天之魂。”这种效果有如“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非诗不能表达。

  我在中学时开始读新诗,断断续续订阅《诗刊》直到工作后多少年。新诗给我的影响主要不是审美,而是**,虽然我后来几乎不写诗,但这种**一直贯穿到我的散文写作、新闻采写和其他工作中。我们这一代人的诗人偶像是贺敬之、郭小川。他们的诗我都抄过、背过。《回延安》《雷锋之歌》《向困难进军》《祝酒歌》等就像现在的流行歌曲一样响彻在各种场合。他们的诗挟裹着时代的风雷,有万钧之力,是那个时代的进行曲,能让人血液沸腾。它的主要作用不是艺术,而是号角。

  如郭小川的诗句:“我要号召你们,凭着一个普通战士的良心。以百倍的勇气和毅力,向困难进军!”毛泽东说:“郭小川的《将军三部曲》《致青年公民》我都看了,诗并不能打动我,但能打动青年。……他竟敢说‘我号召’,我暗自好笑,我毛泽东也没有写过‘我号召’!”那是一个特定的年代,现在做不到了。现在思想多元化,诗歌当不了号角,不能再起动员作用,它又回归到审美,但却是小众的孱弱的美。那时还出版过一本《朗诵诗选》,尽选名家诗作,还有《革命烈士诗抄》,都对我影响很大。我现在还保存有几本当年抄诗的笔记本,里面有许多抄自书报刊的无名好诗。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内蒙古,先要在农村劳动一年。村里没有什么书可读,塞外的数九寒冬四个大学生挤在一盘火炕上念诗,互相回忆过去读过的好诗。从北京带去的《朗诵诗选》帮我们度过了那个寒冬之夜。现在想来是有点幼稚,但却留住了一点**的火苗,受用一生。我见到好诗就抄就背,这种爱好持续到四十岁左右。

  后来我在新闻出版署工作,见到新华社老记者张万舒,我说我背过你的《日出》《黄山松》,“九万里雷霆,八千里风暴,劈不歪,砍不动,轰不倒!”一次全国作协开会,我与诗人严阵坐在一起,我说,我现在还保存有你的诗集《竹矛》。他们没想到在二三十年前还有我这样一个“粉丝”,大家都很激动,谈起那个诗的时代,“老夫聊发少年狂”。

  我在《人民日报》工作,都快要退休了,带着采访组到贵州采访。路上,贵州山水如诗如画,我想起了贵州老诗人廖弓弦的一首诗,背出了第一段:“雨不大细如麻,断断续续随风刮。东飘,西洒,才见住了,又说还下,莽莽苍苍,山寨一幅淡墨画。”同行的年轻人都很惊奇,他们不知道当地还有这样一个诗人,可惜诗人已经过世。这是我高二时在中学简陋的阅览室里读到的,发在《人民文学》的封底上,印象很深。少年时的记忆真是宝贵。那时阅览室里杂志不多,怕人拿走,每个刊物都用一根粗白线拴在桌子上。

  我不但背诗,也写诗,二十多岁时在河套平原劳动,一年后又当记者,夏收季节八百里河套金黄的麦浪一直涌到天边,十分壮观。就不自量力写了一首几百行的长诗《麦浪滚滚》,那时“文革”还没结束,当然也没有刊物可发。我第一次得到的稿费不是因为散文,而是诗歌。一九七五年我调回山西,到大寨下乡,写了一首诗,发在《北京文学》上,稿费十四元。当时大学毕业生的月工资四十六元,稿费单插在省委传达室的窗户上,让很多人眼红,我也自豪了一阵子。一九八八年我将自己多年读、背、抄的诗选了五十六首,按内容和体例分为写人、写景、抒情、词曲体、古风体、短句体、长句体等十一类,加了四十条点评,出版了一本小册子《新诗五十六首点评》。但我终究没有成为诗人。

  新诗阅读对我写作的影响主要是两点,一是**,二是炼字。

  旧诗给人意境,新诗直接点燃人的是**。在各种文体中,诗歌的分工主要是抒情。散文抒情不如诗歌,叙事不如小说,说理不如论文,但它的长处是综合。如果能将每种文体之长都拿来嫁接在散文中,这就出新了。我后来总结“文章五诀”:形、事、情、理、典。这个“情”字就要靠读诗来培养。

  诗陶冶人性,让人变得热情,可以改变你的性格,你的人生态度。我后来当记者,直至退休多年,每见一新事,就想动笔,甚至一人看电视看到好的节目,听到一首好曲子都会流泪,与读诗有关。当你胸中鼓**、翻腾,如风如火,如潮如浪,想喊想叫时,这就是诗的感觉,但是不去写诗,移来为文,就是好文章。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为文第一要激动》,谈的就是这个体会。

  青年时期关于诗的训练并不吃亏,都无形地融入了文章中。一九八四年我写了一篇散文《夏感》,选入中学课本,使用至今。全文只有六百六十六个字,歌颂生命,抒发一种激昂向上、拼搏奋斗的情绪。其实这就是十年前那首数百行长诗的转世。那首诗我现在连一个完整句子也想不出来了,但那种情绪总在心中鼓**。诗歌所给予的感情上的律动在我后来的散文中都能找见。阅读诗,但写出来的是散文,正如鲁迅说的,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

  读诗对写作的另一帮助是炼字、炼句。诗要押韵,就逼得你选字,本来中国字很多,但这时只许你使用一小部分。如果碰上窄韵字更是走钢丝,冒风险。李清照所谓的“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经过这种训练后再去写文章,就像会走钢丝的人走平地,可以从容应对了。下笔时经常一处换三四个甚至七八个字,这就是诗的推敲功夫。从字义、字音、字数上推敲。

  比如,我在《秋风桐槐说项羽》中说到项羽故里的一棵梧桐和一棵古槐,人们在树下“轻手轻脚,给围栏系上一条条红色的绸带,表达对项王的敬仰并为自己祈福。于是这两个红色的围栏便成了园子里最显眼的,在绿地上与楼阁殿宇间飘动着的方舟。秋风乍起,红色的方舟上托着两棵苍翠的古树”。

  这里是该用“布带”“丝带”还是“绸带”。现场实际情况是什么都有,但文学创作,特别是散文要找意境效果。“丝”的质感华贵纤细,与项羽扛鼎拔山的形象不合;“布”更接近项羽朴实的气质,但飘动感不如“绸”。因为文近尾声,这里强调的是“在绿地上与楼阁殿宇间飘动着的方舟”,隐喻两千年来在历史的天空、在人们的心头飘动着的一种思绪,所以还是选“绸带”好一些。

  还有,诗歌常用叠字,特别是民歌。如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中“山丹丹”“背洼洼”“半炕炕”等,自带三分乡土味。我在《假如毛泽东去骑马》中,写到毛回到陕北,就是用的当地的这种民歌口语:“他立马河边,面对滔滔黄水,透过阵阵风沙,看远处那沟沟坡坡、梁梁峁峁、塄塄畔畔上俯身拉犁、弯腰点豆、背柴放羊、原始耕作的农民,不禁有一点心酸。”而写到他内心的自责时,则用古典体:“现在定都北京已十多年了,手握政权,却还不能一扫穷和困,给民饱与暖。可怜二十年前边区月,仍照今时放羊人。”借了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之意。

  诗歌因为与音乐相连,所以最讲节奏。节奏感主要由句式、章节、平仄构成。我在《新诗五十六首点评》的研究中专门分了长句类、短句类。指出:“短句体借鉴词曲手法和口语句式,节奏强烈,如鼓点,如短笛,如竹筒倒豆。出语就打在你的心上,不另求弦外之音。”如郭小川的《祝酒歌》:“斟满酒,高举杯!一杯酒,开心扉;豪情,美酒,自古长相随。”我读过的印象最深的短句诗是一首《同志墓前》,作者叫丹正贡布,并不出名,注明一九六三年创作于阿米欧拉山下。当时我手抄在一个本子上,第一节是这样的:

  五里外,

  滚滚黄河,

  高唱着

  不回头的歌,

  五步内,

  三尺土下,

  炽燃着

  不息的火。

  朝朝暮暮,

  悼念苦我心,

  走近墓前,

  泪往草上落……

  “五里外、五步内、三尺土”锤锤落地,寸寸剁下。最后的“落”字又落在一个仄声上,节奏更短促急迫。

  在散文中,当有需要强调的地方我就多用短句,如敲鼓、钉钉。如在《把栏杆拍遍》中写辛弃疾:“对国家民族他有一颗放不下、关不住、比天大、比火热的心;他有一身早炼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劲。”

  而长句体“它不是打击乐,不求鼓点式的节奏,而是管弦乐曲,收悠长、浑厚、深沉之美”。还以郭小川为例,他的《团泊洼的秋天》:“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这是长句,适宜舒缓的描述。我在《草原八月末》中写对草原的感受就是用的长句:“看着这无垠的草原和无穷的蓝天,你突然会感到自己身体的四壁已豁然散开,所有的烦恼连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无影无踪。你已经被融化在这透明的天地间。”而有时又要长短结合。如《红毛线,蓝毛线》中:“红毛线,蓝毛线,二尺小桌,石头会场,小石磨、旧伙房,谁能想到在两个政权最后大决战的时刻,共产党就是祭起这些法宝,横扫江北,问鼎北平的。”

  二、关于散文的阅读

  读散文少不了古典散文,这类似现在搞流行音乐的人,也少不了要知道一点古典音乐。对我影响最大的古文家有司马迁、韩愈、柳宗元、苏轼、范仲淹等。对一般人来说,只要不搞专业,用不着去找他们的原著,古籍浩如烟海,又艰涩难懂,是读不过来的。好在中国文学有个好传统,一代代精选前作,把最优秀的挑出来,只读这些就够了。关键是精读,最好能背,取其精,得其神。

  我的古文阅读分三个层次。一是最基本的,课堂上的学习。中学时我是语文课代表,书中的每一篇古文都是熟背过的,并且要帮老师考同学背书。

  二是扩充阅读。读一些社会上流行的综合选本。最有名的是《古文观止》,但那毕竟是古人编写,离我们还是远了一点。我用得最顺手的本子是中国青年出版社一九六三年版的《历代文选》,共选了 一百五十篇,基本上囊括了历代名文,注释浅近易懂。编者之一的芦荻,后来一度是毛泽东的古文陪读,最近才去世。它成了我的工具书,平时放在案头,下乡采访时背在包里,早晨起来背诵一篇,那时我已过四十岁了。

  三是选更精一点的普及本,经常查阅、体味。如前面提到的《中华活页文选》,还有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出的一套古典文学普及丛书,每本只有几角钱。如《宋代散文》两角八分,现在插在我的书架上,还没有退役。从司马迁到韩愈、柳宗元、范仲淹一路而下到清与民国之交,梁启超是一座高峰。

  梁继承了中华古文中阳刚的一脉,并将雄壮的文风带入了民国。你看他的《少年中国说》,讲少年与老年的不同,连用十四个排比,那气势真如长江黄河顺流而下,摧枯拉朽,为古文标上了一个强烈的休止符。下面该民国和新中国的文章家登场了。

  中国古代散文家还有一个好传统,就是和政治结合,除少数专业作家外,好的文章家都是政治家、思想家。我把这个阅读成果编成一本书《影响中国历史的十篇政治美文》,二○一二年由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已多次重印。十篇文章都要符合两个标准,一是它当时提出了一个思想,并且现在还在使用;二是文中的词汇或句子是首创,并进入汉语词典、语典,现在也还在使用。这个标准是很苛刻的,就是说无论思想还是语言,必须是独家首创,虽过了千百年仍有生命力。这就是经典,可以做范本。

  这十篇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贾谊的《过秦论》、诸葛亮的《出师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魏徵的《谏太宗十思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文天祥的《正气歌序》、林觉民的《与妻书》、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和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这是中国文章的脊梁骨。这些文章都是用血和泪写成的。不知多少改朝换代、人事兴替、血流成河、硝烟战火、经验教训才凝成一篇文章。“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篇能载入史册的名文背后是几代人的心血。

  古典散文中除司马迁、唐宋八大家这两个高峰外,还有一头一尾。一是汉赋,一是明清笔记小品。

  汉赋,离我们远了一点,词汇可能生僻些。但它从诗歌中脱胎出来,有诗的气质、韵味,语言极度豪华。学习炼字造句不可不看,但也不必去写,毕竟时代不同了。我常看的一个本子是《历代赋译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我把赋的意境运用到散文中,主要是取它一唱三叹、流连往复的效果。其中枚乘的《七发》较为有名,这与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曾引用它有关。我写《觅渡,觅渡,渡何处?》一文时,说到瞿秋白“是一座下临深谷的高峰”,就是从《七发》中“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而化来的。

  明清笔记小品的长处是比唐宋古文有了平易而精致的叙述,在叙述中抒情、说理。如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景中有事,事中有情。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在讲故事中说理,他的《狐友幻形》讲一文人有一个隐身的狐狸朋友,会变成各种人,变老、变小、变男、变女,有朋友聚会时就变来为大家助兴,但只闻声不见形。众人就说,为什么不现出你的真形。狐说:“天下之大,谁也不肯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为什么要强求我一人现真形呢?”说罢,大笑而去。辛辣、幽默、深刻。与司马迁、唐宋八大家正襟危坐、洪钟大吕式的文章相比,又是一种迥然不同的风格。

  明清散文我还特别喜欢清代沈复的《浮生六记》。这是一本笔记体散文,因是叙述自己的生活际遇,作者原也不准备发表,所以十分真实感人。文字清新流畅,简洁明亮。我是一九八三年左右看到这本书的,一看即爱不释手,深深地为作者高超的文字功力所折服。读这本书不是汲取什么思想,主要是学语言。比如,他写与自己妻子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只八个字:“颔之以首,笑之以目”,一个淑女形象跃然纸上。本书最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出版,后来不少社又争相出版,有白话本、插图本等各种版本。我到处给人推荐,大约买了六七本送人。它实在是我国散文发展到古代社会末期的又一变格,又一个新的高峰。杨绛老先生还仿其格写了一本《干校六记》,可见它在学人心中的地位。

  正如古典诗词对我写作的帮助是意境,古典散文对我的帮助是气势。文章是要讲势的,所谓文势。“文势”是中国古典写作理论中珍贵的遗产,这一点现代散文比较弱。

  苏东坡讲:“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毛泽东说:“文章须蓄势。河出龙门,一泻至潼关。东屈,又一泻到铜瓦。再东北屈,一泻斯入海。行文亦然。”古文中的好文章大多有气势。往往一开头就泰山盖顶,雷霆万钧,先声夺人。

  我上中学时,语文课上老师讲的一段话,让我终生难忘。他说韩愈每写一文时,总要重读一遍司马迁的文章,为的是借太史公的一口气。到后来我开始作文时也深切感到要从经典借气,为文时经常要重读名文,或者曾背过的经典文章会不自觉地跑出来助势。

  如《红毛线,蓝毛线》的开头:“政治者,天下之大事,人心之向背也。”《张闻天:一个尘封垢埋却愈见光辉的灵魂》的开头:“从来的纪念都是史实的盘点与灵魂的再现。”就是借的《十思疏》《过秦论》这类文章的势。

  其实不只是文章讲势,长篇小说的开头也讲势,中国四部古典中《三国演义》的开头最有势:“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外国名著《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都是“文章五诀”中的“理”字诀开头。

  我在《二死其身的彭德怀》中有一大段叙述:“彭德怀行伍出身,自平江起义,苏区反围剿,长征、抗日、解放战争、抗美,与死神擦边更是千回百次。井冈山失守,‘石子要过刀,茅草要过火’,未死;长征始发,彭殿后,血染湘江,八万红军,死伤五万,未死;抗日,鬼子扫**,围八路军总部,副参谋长左权牺牲,彭奋力突围,未死;转战陕北,彭身为一线指挥,以两万兵敌胡宗南二十八万,几临险境,未死;朝鲜战争,敌机空袭,大火吞噬志愿军指挥部,参谋毛岸英等遇难,彭未死。”是借自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而入选中学课本的《晋祠》则有《小石潭记》的影子。这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借势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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