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其实,赵君的诗大多是为歌、为舞而写的。这几年在舞台上有一股不太好的风,哪怕是唱一首很淳朴的民歌,也要灯光陆离,烟雾漫漫,然后再找一些不明不白的伴舞,在歌手的前后左右伸胳膊蹬腿,非得把那清粼粼的旋律,蓝格莹莹的舞台,搅得一团混沌才甘心。而赵君的词却自带着一份不可亵渎的清纯。所以他的词也给舞台的台风带来了可喜的回归。他这几年的一大功劳是与著名编舞王秀芳等人合作创作了两台乡土味极浓的歌舞《黄河儿女情》和《黄河一方土》。这两台戏大震京华,并多次远征国际舞台。可见人心思土,艺风贵朴。剧中有一段《背河》舞,就是编舞在他那首极富动感的歌词的启发下编出的,效果极佳。北方的河水清浅,又多无桥,男人一般能趟水过河,姑娘、媳妇胆小怕凉不敢趟水。于是就专门有人在河边做起背人过河的生意,挣个小钱。前面说过,凡有劳动的地方就有爱,就在河边这种特殊劳动的小皱褶里也藏着爱。赵君的《背河》词是这样写的:
背起小妹妹河中走,
背了个欢喜扔了个愁。
妹妹的细腰扭呀扭,
扭得哥哥甜格滋滋,
像喝了蜜酒。
得儿哟,得儿哟,
莫怕那风浪三丈三,
妹妹哟,妹妹哟,
哥的劲头九十九丈九!
背起小妹妹河中走,
叫声妹妹不要害羞。
小心那掉在河里头,
快把哥哥亲格热热,
紧紧地搂。
得儿哟,得儿哟,
明年再背你下花轿,
妹妹哟,妹妹哟,
亲手给你揭开红盖头!
他的这首歌,又使我想起当年在口外当农民劳动锻炼时的一幕戏。春天里大地刚刚苏醒,春风吹过河套平原,有一丝丝的温馨、一丝丝的甜润。柳条开始发软,枯草刚顶出新芽。劳动休息时,四野旷旷无以为乐,经常的节目是摔跤。让我们这些洋学生大吃一惊的是,那些还没有脱去老羊皮袄或者厚棉袄的姑娘,手大腰壮,竟敢向小伙子叫阵,一会儿就龙腾虎跃,翻滚在松软的犁沟里,羞得我们看都不敢看。在劳动中油然而生爱心,爱心萌动就以歌抒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现在想来田野上这种超出舞蹈的游戏中又一定还藏有那歌之舞之所未能表达尽的爱。
在赵君家吃了一顿饭,听了几首歌,倒惹我想了这许多。临走时赵君送我两盒《走西口》的磁带,这回赴宴真是货真价实。
母亲石
那一年我到青海塔尔寺去,被一块普通的石头深深打动。这石其身不高,约半米;其形不奇,略瘦长,平整光滑。但它却是一块真正的文化石。当年宗喀巴就是从这块石头旁出发,进藏学佛。他的母亲每天到山下背水时就在的这块石旁休息,西望拉萨,盼儿想儿。泪水滴于石,汗水抹于石,背靠石头小憩时,体温亦传于石。后来,宗喀巴创立新教派成功,塔尔寺成了佛教圣地,这块望儿石就被请到庙门口。这实在是一块圣母石。现在每当虔诚的信徒们来朝拜时,都要以他们特有习惯来表达对这块石头的崇拜。有的在其上抹一层酥油,有的撒一把糌粑,有的放几丝红线,有的放一枚银针。时间一长,这石的原形早已难认,完全被人重新塑出了一个新貌,真正成了一块母亲石。就是毕加索、米开朗基罗再世,也创作不出这样的杰作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在石旁驻足良久,细读着那一层层的,在半透明的酥油间游走着的红线和闪亮叙的银针。红线蜿蜒曲折如山间细流,飘忽来去又如晚照中的彩云。而散落着的细针,发出淡淡的青光,刺着游子们的心微微发痛。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那年我奉调进京,走前正在家里收拾文件书籍,忽然听到楼下有“笃笃”的竹杖声。我急忙推开门,老母亲出现在楼梯口,背后窗户的逆光勾映出她满头的白发和微胖的身影。母亲的家离我住地有好几里地,街上车水马龙,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拄着杖走过来的。我赶紧去扶她。她看着我,大约有几秒钟,然后说:“你能不能不走?”声音有点颤抖。我的鼻子一下酸了。父亲是高级知识分子,母亲却基本上是文盲,她这一辈子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我生于战乱的年代,听母亲说,一次逃兵灾,抱我在怀,藏于流水洞,双手托儿到天亮;还有一次,与村民躲于麦草窑中,怕灯花引起失火,也是一夜睁眼到天明,这些我都还无记忆。我只记得,小时每天放学,一进门母亲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肚子饿了吧?”菜已炒好,炉子上的水已开过两遍。大学后毕业后我先在外地工作,后调回来没有房子,就住在父母家里。一下班,还是那一句话:“饿了吧。我马上去下面。”
我又想起我第一次离开母亲的时候。那年我已是17岁的小伙子,高中毕业,考上北京的学校。晚上父亲和哥哥送我去火车站。我们出门后,母亲一人对着空落落的房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打来一盆水准备洗脚。但是直到几个小时后父亲送完我回来,她两眼看着窗户,两只脚搁在盆沿上没有沾一点水。这是寒假回家时父亲给我讲的。现在,她年近八十,却要离别自己最小的儿子。我上前扶着母亲,一瞬间我觉得我是这世上一个最不孝顺的儿子。我还想起一个朋友讲起他的故事。他回老家出差,在城里办事就回村里看老母亲,说好明天走前就不见了。然而,当他第二天到机场时,远远地就看见老母亲扶着拐杖坐在候机厅大门口。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对他们的报答,哪及他们对儿女关怀的万分之一。
我知道在东南沿海有很多望夫石,而在荒凉的西北却有这样一块温情的望儿石,一块伟大的圣母石。它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所有慈母的爱,也照出了所有儿女们的惭愧。
那青海湖边的蘑菇香
小时长在农村,食不为味只求饱。后来在城市生活,又看得书报,才知道有“美食家”这个词。而很长时间,我一直怀疑这个词不能成立。我们常说科学家、作家、画家、音乐家,等等,那是有两个含义:其一,它首先是一份职业、一个专业,以此为工作目标,孜孜以求;其二,这工作必有能看得见的结果,还可转化为社会财富,献之他人,为世人所共享。而美食家呢?难道一个人一生以“吃”为专业?而他的吃又与别人何干?所以我对“美食”是从不关心,绝不留意的。
10年前,我到青海采访。青海地域辽阔,出门必坐车,一走一天。那里又是民歌“花儿”的故乡,天高路远,车上无事就唱歌。省委宣传部的曹部长是位女同志,和我们记者站的马站长一递一首地唱,独唱,对唱,为我倾囊展示他们的“花儿”。这也就是西北人才有的豪爽,我走遍全国各地未见哪个省委的部长肯这样给客人唱歌的,当然这也是一种自我享受。但这种情况在号称文化发达的南方无论如何是碰不到的。一天我们唱的兴起,曹部长就建议我们到金银滩去,到那个曾经产生了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的地方去采访,她在那里工作过,人熟。到达的当天下午我们就去草滩上采风,骑马、在草地上打滚,看蓝天白云,听“花儿”和藏族民歌。曹部长的继任者桑书记是一位藏族同志,土生土长,是比老曹还“原生态”的干部。
晚上下了一场小雨。第二天早饭后桑书记领我们去牧民家串门,遍野湿漉漉的,草地更绿,像一块刚洗过的大绒毯,而红的、白的、黄的各色小花星布其上,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金银滩。和昨天不一样,草丛里又钻出了许多雪白的蘑菇,亭亭玉立,昴昴其首,小的如乒乓球,大的如小馒头,只要你一低头,随意俯拾,要多少有多少。这些小东西捧在手里绵软湿滑,我们生怕擦破它的嫩肤,或碰断它的玉茎。我这时的心情,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上掉下烙饼”,喜不自禁。连着走了几户人家,看他们怎样自制黄油,用小木碗吃糌粑,喝马奶酒,拉家常。老桑从小在这里长大,草场上这些牧马、放羊的汉子,不少就是他光屁股时候的伙伴。蒙蒙细雨中,他不停地用藏语与他们热情地问候,开着玩笑,又一边介绍着我们这些客人。印象最深的是,每当我们踩着一条黄泥小路走向一户人家时,一不小心就会踢飞几个蘑菇,而每户人家的门口都已矗立着几个半人高的口袋,里面全是新采的蘑菇。
老桑掀开门帘,走进一户人家。青海湖畔高寒,虽是八月天气,可一到雨天家里还是要生火的。屋里有一盘土炕,地上还有一个铁火炉。这炉子也怪,炉面特别的大,像一个吃饭的方桌,油光黑亮,这是为了增加散热,和方便就餐时热饭、温酒。雨天围炉话家常,好一种久违了的温馨。我被让到炕头上,刚要掏采访本,老桑说:“别急,咱们今天上午不工作,只说吃。娃子!到门口抓几个菌子来。”一个八九岁的红脸娃就蹿出门外,在草丛里三下两下弯腰采了十几个雪白的蘑菇,用衣襟捧着,并水珠儿一起抖落在炕沿上。我突然想起古人说的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娃迈出门外也不过五六步,就得此美物。而城里人吃的鲜菇也至少得取自百里之外吧,至于架子上的干货更不知是几年以上的枯物了。老桑挽了挽袖子说:“看我的,拿黄油来。”他用那双粗大的黑手,捏起一个小白菇,两个指头灵巧地一捻,去掉菇把,翻转菇帽,仰面朝上;又轻撮三指,向菇帽里撒进些黄油和盐,那动作倒像在包三鲜馄饨;然后将蘑菇仰放在热炉面上,齐齐地排成一行,像年夜包的饺子。不一会儿,炉子上发出丝丝的响声,黄油无声地溶进菇瓤的皱褶里,那鲜嫩的菇头就由雪白而嫩黄,渐渐缩成一个绒球状,而不知不觉间,莫名的香味已经弥漫左右而充盈整个屋子了,真有宋词里“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也不要什么筷子、刀叉,我们每个人伸出两指,捏着一个蘑菇球放入口中。初吃如嫩肉,却绝无肉的腻味;细嚼有乳香,又比奶味更悠长。像是豆芽、菠菜那一类的清香里又掺进了一丝烤肉的味道,或者像油画高手在幽冷的底色上又点了一笔暖色,提出了一点亮光。总之是从未遇见过的美味。
从草原返回的路上,我还在兴奋地说着那铁炉烤香菇,司机小伙子却回头插了一句嘴:“这还不算最好的,我们小时候在野地里,三块砖头支一个石板,下面烧牛粪,上面烤蘑菇,比这个味道还要香。”大家轰地一阵笑,又引发了许多议论,纷纷回忆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美味。但结论是,再也吃不到从前那样的好东西了。这时,老马想起了一首“花儿”,便唱道:“上去高山着还有个山,?平川里一朵好牡丹。下了高山(着)折牡丹,?心乏(着)折了个马莲莲。”曹部长就对了一首:“山丹丹花开刺刺儿长,?马莲花开到(个)路上。我这里牵来你那里想,热身子挨不到(个)一打上。”啊,最好的美味只能是梦中的情人。
回到北京后,我十分得意地向人推荐这种蘑菇新吃法。超市里有鲜菇,家里有烤箱,做起来很方便,凡试了的,都说极好。但是我心里明白,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草原上、雨天里、热炕边、铁炉上,那个土黄油烤鲜菇的味道,更不用说那道“牛粪石板菇”了。人的一生不能两次蹚过同一条河流,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只能是记忆中的一瞬。物理学上曾有一个著名的“测不准原理”,两个大物理学家玻尔和爱因斯坦为此争论不休。爱氏说能测准,波氏反驳说不可能,比如你用温度计去量海水,你读到的已不是海水的温度。我又想起胡适的话,他说真正的文学史要到民间去找,到口头上流传的作品中去找,一上书就变味了。确实,时下文学又有了“手机段子”这个新品种,它常让你捧腹大笑或拍案叫绝,但却永远上不了书。你要体验那个味道只有打开手机。
看来,城里的美食家是永远也享受不到“牛粪石板菇”这道美味了。
秋思
十月里有机会到吕梁山中去。一进到山的峰谷间,秋浓如酒,色艳醉人。长年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真不知道大自然原来是这样地换着时装。这山,原该是披着一件绿裳的吧,而这时,却铺上了一层花毯,那绒绒的灌木,齐齐的庄禾,蔚蔚的森林,成堆成簇,如烟如织,一起拼成了一幅五光十色的大图案。
这花毯中最耀眼的就是红色。坡坡洼洼,全都让红墨汁浸了个透。你看那殷红的橡树、干红的山楂、血红的龙柏,还有那些红枣、红辣椒、红金瓜、红柿子等,都是珍珠玛瑙似的闪着红光。最好看的是荞麦,从根到梢一色娇红,齐刷刷地立在地里,远远望去就如山腰里挂下的一方红毡。点缀这红色世界的还有黄和绿。山坡上偶有几株大杨树矗立着,像把金色的大扫帚,把蓝天扫得洁净如镜。镜中又映出那些松柏林,在这一派暄热的色彩中泛着冷绿,更衬出这酽酽的秋色。金风吹起,那红波绿浪便翻山压谷地向天边滚去。登高远望,只见紫烟漫漫,红光蒙蒙,好一个热烈、浓艳的世界。
我奇怪,这秋色为什么红得这样深浓。林业工作者告诉我,这万山一片在春之初本也是翠绿鹅黄的,一色新嫩。以后栉风沐雨,承受太阳的光热,吸吮大地的养分,就由浅而深,如黛如墨;再渐黄而红,如火如丹。就说这红枣吧,春天里繁花满枝,秋时能成果的也不过千分之二三,要经过多少场风吹雨打、蜂采蝶传,才得收获那由绿而红、一粒拇指肚大的红果,这其中浓缩了多少造物者的心血。那满山火红的枫叶则是因为她的叶绿素已经用完,显红色的花青素已经出现。这是一年来完成了任务的讯号,是骄傲与胜利的标志。
本来,四时不同,爱者各异。人们大都是用自己的心情去体贴那无言的自然。所以春花灼灼,难免林小姐葬花之悲;秋色如水,亦有欧阳修夜读之凉。其实顺着自然之理,倒应是另一种感慨。芳草萋萋,杨柳依依,春景给人的是勃发的踊跃之情,是幻想,是憧憬,是出航时的眺望;天高云淡,万山红遍,秋色给人的是深沉的思索,是收获,是胜利,是到达彼岸后的欢乐。一个人只要是献身于一种事业,一步步地有所前进,他的感情就应该和这大自然一样的充实。我站在这秋的山巅,遥望那远处春天曾走过的小路,不觉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关于年华的那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忆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生活庸俗而羞愧。”我想,不管是少年、青年还是中年人,都请来这大自然的秋色中放眼一望吧。她教你思考怎样生活,怎样去创造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