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高中生必读经典(套装全7册)

“处决”一本书之前及其后

  

  【作者交代】

  一年多以来,我默默关注出版界一件侵权案发展,感触极度复杂,无处抒发,援笔为文。写这篇文章的动机:一,绝望。二,郑重提醒作家同行与出版同业,务必遵守法律,切勿触法。

  文成之后,几位朋友读过,不约而同劝我勿刊,恐无端惹灾。此案造成之寒蝉效应与畏惧恐慌,出乎我意料,更加深我的绝望。再也没有比恐惧本身更令人恐惧的了。

  我怎能不写?当我三十多年来目睹那禁锢病牢一生圆不了作家梦的老朋友之后,当我耳闻一位盛年的优异小说家罹癌而逝留下未竟书稿之后,当我见证那领航的书店旗舰店熄灯之后,当我放眼望见书市低迷之后,怎能不以文字喊出心声:请善待作家,请善待编辑!

  必须说明:为了不造成任何人精神上的压力与忧惧,此文之文责由我自负,与任何人无关。

  1.一张旧照

  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一张照片浮现脑海。

  我正在疾驰的客运上。冬日雨水刷过车窗,近处行道树、远处无边际的新高楼旧公寓共构出一幅灰蒙蒙、无欢无味的城市面貌。从即将驶出县市边界的车行中回望街道、路标、店招,才惊觉自己日日生活于其中,已经习惯无田园抚慰、无自然润泽的街景而不觉其寒碜了。

  或许因为回望,思维线索兀自抽长、蔓延,脱离了跟这趟车行相关的现实感——数小时之后我将在医院病房,探望一位陷入倒数的重症友人,我不知该对即将离去的人说什么。继而又想:如果躺着的是我,朋友会对我说什么?我一生所作所为值得他们以真诚的心说出敬语吗?冷冬之晨不适合用来告别,心灵宝库上了锁,想不出适切语句,以致思绪跳跃,如脱缰野马溯洄奔蹄,最后定格在一张照片上。

  自从写了凋零之书,心境起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宛如踏入天宽地阔之中,追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行走,观看晨光夕照倒影,走着走着,自己像一颗沿着河岸滚动的小石头,最后可能滚成一片羽毛随风而去。飞逝之前,总要身心灵都干净才美好。偶尔在散步沉思之时,也会自问是否还有伤口,是否曾经在轻狂年岁不自觉地伤了人,身上若还有伤痕需化瘀,伤了人要忏悔,这是晚课。与人遇合一场,但愿无过。不,不应只求无过,当不成庇荫之树,至少也要做一阵春风。

  然而今日车行中所引动的“重返与省思”却与以往不同,心情坠入黑暗隧道见不了光,霎时回忆涌来,竟比苦雨还急。

  如果将人生比做一条步道,必有几处风景殊异之景点,值得独自赏玩。回顾前尘往事,自然不能跳过几处珍贵路段,或许是冬雨太凄迷,我放纵自己沉浸于年轻时走过的一处关键路段,那是大学毕业次年进入的一家筹备中的文学杂志,我的文学风景的起点。

  那时的社会还被一把大黑锁锁得紧紧的,那时的我刚在文坛冒芽,尚未出版书籍,成为作家之前先成为“编辑”,其实是一张白纸——证诸后来总是碰到创办、创业现场,这张白纸显然注定要吃苦耐劳。

  关于这本杂志,首先从记忆仓库窜出的,不是冠盖云集的创刊酒会,不是气派高雅的办公大楼、原木办公桌,却是那张模糊的照片。

  “到如今,恐怕只有我记得了。”这想法让我黯然。仿佛同行出游的友伴走散,我依照地图找到目的地却发现是不见人影的荒郊,我们拿的是同一张地图同样的出发点,却朝向不同路径。那张照片就是地图的起点,如果只有我记得,那必然是我从一开始就把地图拿反了,不是被人欺瞒。

  我仍然记得是个初夏,上班第一天进入“办公室”时吓一跳,那是间位在走廊尽头隶属于大报集团某财经日报的会议室。按照其人来人往功能,里面除了一条简陋的木纹面板长桌、八张有滚轮的塑料红皮座椅,什么都没有。

  不,还有一样,墙上挂着好大一幅王王孙“十二生肖象形字画”,鼠牛虎兔……我是最早进来的那只刚踏入江湖、满怀兴奋的小鼠。

  怎么这么像等着被约谈、被批判的地方?也许,这就是“筹备处”该有的样子,一无所有,更能激励年轻人的开创意志。然而,也只有二十多岁初出茅庐、浑身散发献身光芒的年轻人愿意在这种环境下埋头苦干。加上后来进入的几位美编、业务,几个“基层员工”把这间会议室当作“圣堂”,自行发光,闪耀理想色彩的光芒,奋斗着、感动着,熬夜赶工甚至有人天天穿同一件衣服经询问才知已三日未回家。邻座恍然大悟,原来疑似食物馊酸是战场上英勇士兵的气味。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个禁锢太久即将被冲破的社会,如果有人独具法眼,从半空往下看,必能透视这间积满稿件、资料的小室洋溢着亢奋的创业荷尔蒙、丰沛旺盛的青春活力,还有一股在这之后我不再遇到的献身精神。是的,愿意为理想献身的革命情怀。

  而这些,正是此时此刻让我心痛的原因。为什么那时候的我们不在乎老板与高干们各自拥有宽敞舒适、空调凉爽的办公室,不必与基层员工挤在连抽屉都没有的西晒小房间?为什么一穷二白的我们耻于问薪资自认为一旦开口谈钱便是俗物,以至于从来不问待遇、升迁、福利、假期、保险、退休?为什么不在乎工时,没有打卡钟却在午夜搭出租车回家、次日一早又坐回桌前干活?为什么不计较地一人上班全家奉陪,将一沓订阅划拨单带回家,请家人帮忙抄写以求尽速建档、寄送杂志给读者?为何这么信任发行者所揭橥之文学意图必然崇高、服膺总编拟定之编辑政策必能一统江山,而认定自己这个小文青应该没日没夜地为一本伟大杂志之诞生而燃烧而觉得今生如此光荣?

  答案只有一个,我们献上了纯真,献上生命中第一道冷压初榨的纯真。

  照片中最抢镜的是纸类回收站才见得到的凌乱桌面,再来是桌上靠墙处用书堆高、竖着的创刊号杂志,封面的象征意涵迷倒所有人,惹湿禁锢时代里无数渴慕的眼睛。因此,靠墙竖放的创刊号像是被供奉着,如同我们在香火鼎盛庙里看到的神像一般。而我就坐在靠墙处,即使桌面不敷使用、稿件数据都堆到椅子底下了,“那尊神像”依然以神圣姿态竖得稳稳的不可动摇,只差没奉茶礼拜它。

  照片里有六个人,三位高干、三位基层,分属于编辑部、业务部与美术部。看来像拍照者冲洗照片之前,发现底片还剩一张随意按下快门的结果,因为照片里的人尚未摆出底片昂贵年代大家照相前必定调整出的最佳笑容,以至于三人没看镜头、三人看了镜头,我是看镜头的人中最快摆出标准笑容的,这也是照片给了我的原因。而我留着,不是因为年轻的欢颜可喜,是为了记得。

  记得吃苦岁月里那一颗颗纯真善美的心。当年的我知道有一天会回头想起这些,但没料到是在这样的年纪这样一个冬雨之日。疾驶的客运朝向无欢处所,我不想面对即将到来的诀别,更无法舒展往昔的纯真与善美已然消逝的事实。人生难堪之处在于,世情转为狰狞之后,你犹然记得原初的热情与誓言,你恨不得这一生从未遇合,却找不到可以切除记忆的刀。

  “还有人记得那本杂志怎么开始的吗?创办者还记得要为文学献身的誓言吗?”冷雨滂沱之中,我竟无法回答。

  2.作家

  作家是天生的。成为作家,乃是回应缪斯之神的召唤,而他的召唤方式绝不仁慈甚至极度残忍,每一个勇毅地响应召唤而踏上创作之路的作家,其背上可能中箭、脚踝难免带血。作家驰骋于想象世界纵浪大化,然而毕竟也是血肉之躯,要养活自己极不容易,那是绵羊落入一头叫作现实虎口的争斗,遭受讪笑、咆哮、撕咬,伤痕累累之下,犹然在暗夜捻亮小灯,抢一把零碎时间耕耘稿田,字里行间淌着血迹与泪水,无人知晓。即使如此,但求灵感喷发完成杰作不求荣华富贵。因为缪斯之神的敌人是时间,被缪斯召唤的作家必须以作品击败时间的勒索,这是一生战役,而真正的作家,即使身殉,依然无悔。

  养作家难,养出一个“优异作家”更难,而想“养壮”这个优异作家那是难上加难——十年一世代,两百万个小孩中能养出几个有能力写进文学史的作家?盗火给人类的普罗米修斯被天神惩罚,将他锁在悬崖上,命老鹰啄肝,每日复生又遭啄食。锁在悬崖不得动弹近似伏案写作,当沉浸于情节之中而情绪跌宕或郁闷或垂泪,无异于老鹰啄肝。这折磨这痛苦,从生命的苦汁滴出文学甘蜜,活生生是作家实况。优异作家,必须撑得起折磨、耐得住寂寞,默默地长途跋涉,自我鞭笞,不写出心中巨著死不瞑目。当此时,文坛奖项鼓舞、评论界肯定、出版书市挹注,皆是后发之事,杯水车薪而已。一个优异作家,养壮自己的秘诀只靠两个字,“意志”。

  3.编辑

  如果编辑不是天使化身,无法解释怎有一种人死心塌地把心血一瓢又一瓢地浇灌于作家的原稿、打字稿、校稿、清样上,视此书如己出,为之擘画定位、修葺剪枝、勘误补注、盯紧美编、联系业务、导引企划,甚至亲自上媒体宣传,务使此书上市能惊动读者与评论家,销售一路长红,佳评最好如海水倒灌、山洪暴发。

  如果编辑不是缪斯派来守护作家的天使,怎么解释他们如此卑躬屈膝地承接来自作家的所有要求?那些灵思国度的子民、在写作囚笼内闭关的作家,固然有温润之人善体编辑辛劳,然亦不乏天生沾着皇室习气、公主派头,把编辑当作宫中老奴、王府奶妈使唤的。或是案前卡关,焦躁难耐濒临疯狂,呼编辑出来夜饮:“我快死了,你来陪我。”当此时,全世界只有等着要出版他的书的编辑,关心其书写进度及一切老奴该关心的事,必然也要再听他慷慨激昂地骂不知第几遍文坛仇敌,再次表明相挺到底,只差没像比干把心拉出来丢在桌上让他看这颗心有多烫。最后,会了酒钱招了出租车把醉倒的作家送回家,待躺上自己的床已是天亮。

  某回,与一出版社主编喝咖啡毕,她特地要到某家药局买药膏,说是某作家身上有个伤口久久不愈,像“老妈子”的她打听到某一款药膏具奇效,特地为他买去。数月以后,我读到这作家以这伤口为引子写成小说,看书背,换另一家出版社了。“老妈子”编辑知道他会跑掉还为他买药膏,这情分非来自功利计算,乃是守护天使的本能关怀。

  而编辑,只是校对抓错字的底层劳工而已吗?美国传奇编辑家麦克斯威尔·柏金斯(Maxwell Evarts Perkins,1884—1947),发掘菲茨杰拉德、赏识海明威,他的名言:“我唯一的职责是,将好书交到读者手中。”壮哉斯言!伯乐识千里马,“这本书是你的,我只是希望能以最完美的形式将你的作品呈现给世人。”柏金斯对年轻小说家托马斯·伍尔夫(Thomas Wolfe,1900—1938)说。他的作品遭受各家出版社退稿,柏金斯却看出他是天才型作家,决定出版其处女作。

  编辑是从“未来社会”来到现今、独具慧眼的一种人,编辑那张台面是一棵叫作“奉献之树”刨造的。一生消磨在书稿之中,看坏了眼睛、坐驼了背,他们得到什么?一份微薄得说不出口的薪水,书末版权页密密麻麻字堆里挂在“责任编辑”“校对”下没人在乎的名字而已。天才作家是上天给这世界的礼物,大编辑家何尝不是老天赐下的瑰宝。托马斯·伍尔夫曾把书题献给柏金斯,赞誉他是一位“伟大的编辑”。作家与老编之间的情谊,是心灵知己,是笔耕路上永远的朋友。

  不仅作家欠编辑一个感谢,凡出版社老板都应感谢这一群把青春岁月献给出版、为社方累积足以转售或传家之“图书资产”的天使们。请注意,当他们“不得不”离职,那是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凄清身影。做老板的,或许有闲暇在饭局上与朋友谈论滚烫的恩怨情仇,离职的人要面对的,却是滚烫的现实油锅,等着他们的前途,黯淡的多光明的少,筚路蓝缕的多锦衣玉食的少。

  所以,老板们,如果你们付不出重薪,至少,不要对天使说重话。

  案例一,一个干了十年的主编,递出辞呈后接到“上头”电话,劈头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你也不想想,你能进来是谁提拔你,你这一两个月做了什么,白白浪费我付给你的薪水。我再观察看看,你要是安分守己,再过一两个月,说不定我会给你一两万离职金。像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去哪里都不会成功。”

  案例二,把编辑总监叫进办公室,“我早就发现你没能力担任这个职务,调为编辑顾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你一来就发现。”“你怎么一开始没说,快两年了才说?”“我给你机会。”

  编辑,除了编书,老辣江湖话一句也不会,只会用天使的本能回答:

  “我不要你的钱,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不要你的钱……”

  “我今天就辞职。”

  世界依然运行,没人在乎天使的自尊受了重伤,没人需要付钱——在根深柢固的封建阶级意识形态里,主子永远是对的,而披上“编辑”外衣的奴仆,永远别想翻身。

  老板们,你们记得自己讲过什么话吗?

  4.合约

  作家的抽屉里都有合约,一两张或一沓。能以法律工作者之鹰眼弄懂合约内容的极少——作家对文字敏锐,但对两种文字极为迟钝,法律文字与使用说明书。

  二十世纪戒严年代,出版者常是作家分身,敲锣打鼓办了出版社,铁哥们或闺蜜收一收稿子交他出版,全凭义气相挺、感情用事。是以,合约写得不清不楚者有之,只靠一句酒话连约都省略的有之。多少年后,出版社发达了赚钱了买楼了,作家想回头理清楚那约,要回自己的“书孩子”(请记住这三个字),得到的答复大多是当年签的是“著作权买断约”,白纸黑字,“经请教本社法律顾问,本书著作财产权归本社所有,与作者无关。”

  这意思是,在分不清楚著作权、出版权的年代,在除了出版没有其他延伸权利概念的年代,在两岸分隔尚无繁体版、简体版之别的年代,在尚不知有电子书数字版权的年代,一纸有着“让与”字眼的合约,拿走作家的全部。显然跟不上时代滚动速度的二十世纪老作家,晚境不宽裕了,饭局上谈起当年的“卖身契”,青筋爆了嗓门响了,但那剧情夹缠在咕噜痰音中谁也不想听,文坛什么没有,恩怨最多、怕事的最多、和稀泥的也最多,更何况大家都是朋友。“哎呀看开点儿,喝酒喝酒!”总是这么结束的。

  “卖断”,是作家心中永远的痛。出版社与作家之间固然有伯乐与千里马之深厚情谊,也有不为人知的黑暗地带,而所有关于两者之间的对垒,输的总是作家。我从未听闻哪家出版社老板带支票去见作家:“当年那点钱买断你这本书不合理,我应该弥补。”或是:“那书不印了,你的‘书孩子’还你。”从未听闻。

  卖断之书,除了封面上挂的名字(属著作人格权之姓名表示权),这书不论畅销、长销或绝版,完全与作者无关。如果作家轻生或获得国际大奖刺激销售,那书大卖,依然一毛钱也进不到作家或其家人口袋。然而,著作跟其他对象不同,虽为卖断,作家一生对这书之销售仍有直接的“利用价值”,这其中便隐藏极度剥削的事实:出版社当年付给作家那笔廉价的买断费用,仅有几千至几万元之谱,并未计入往后作家所累积之经历与荣誉源源不绝协助其销售获利之事实,这也是为什么作家会萌生被剥夺感的主因。

  老辈糊涂,后辈也不精明。那想望借着文学奖出头的新秀,眼里只看到字数限制、截止日期、奖金,谁有本事看到“得奖作品之出版权归本社所有”代表的是一条可以绑你到死的绳子;那只盼着赶快出书得一笔钱挹注米缸的年轻作家,谁看得懂、料得到合约二三十条文里隐藏多少机关?授权范围仅限纸本出版还是包山包海全部交付?是繁体版、全球繁体版还是全球中文版?永久授权、优先续约权、自动续约?版税以印量或销售量计算?定价或是售价?即期支票或三个月票期?版税率是依定价之百分比还是售价之百分比?弄得清楚的年轻作家凤毛麟角。

  不管哪家出版社的合约,必定有这一条:“本合约签订后,不得利用本著作物之全部或一部分为不利于乙方之行为,例如:将本著作物自行或交付第三人印售。”这是最基本的法律认知与江湖规矩,所有作家都能理解也应该恪守。

  但是,在那铁栅般一行行法律条文之中是否没有任何协商的空间?是否容不下半碗醇酒一般的文人情味?

  我必须伤感地说,我犹然记得那位老作家的处境:其作品分散在几家出版社,合约虽未到期,然销售状态一向不佳甚至停顿了。晚年,作品不多的老作家接洽某社拟出版全集——对作家而言,一辈子伏案写作,死之前能见到作品以全集方式印行,可说是最大的安慰。他情商其他出版社成全,允许他将合约未到期的作品收入全集行列。任谁都明白这是作家最后的想望,成全他在有生之年看得到、摸得着自己的纪念全集,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文坛美事也是人间芳馨。然而有出版社“请教法律顾问”之后,在律师建议下拒绝作家的请求,全集终究留下缺憾。不出几年,老作家仙游而去。

  即使驽钝如我,都算得出这一宗“成人之美”损失不了多少钱,即使不善擘画如我,也想得出几条无损自身权益的合作方案。即使说不出口,不悦于合作多年的老作家把全集交给竞争对象,也应尊重作者的选择。那铁栅般法律条文,怎能关得住君子如风、人情似蝶?

  “不得利用本著作物之全部或一部分为不利于乙方之行为”,一位小说家踩线了。

  5.他们

  他生来就是个必须在斜风夜雨之中开路的人,你若初见他,语焉不详的寒暄之后,仅能记得的恐怕是,这人不喜欢大庭广众,爱憎分明而且带了傲骨,最好离他远一点。离他远,不是防他伤你害你,傲骨是用来自卫并非伤人武器,离他远,乃因为你看出他忍辱负重说不定刚从景阳冈下来被老虎抓伤了背,别给他添麻烦了。他略嫌孤僻的性情跟他的才干并不相配,他有才,足以在出版界开辟江山但也可能功高震主的那种干才。做他的老板并不容易,最好什么都不要管,但天底下的老板都一样:一是给不出“信任”,二是给不出“加薪”。据闻他押了一纸辞呈在老板那里,没达到业绩,老板什么时候批他什么时候滚。

  第二个她,埋在编辑台稿子堆里超过三十年,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她的美是清泉一般的气质,带着深谷吹来的山风,吹得人不知不觉与她相熟起来仿佛隔壁老邻,其实才见第一次面。但她拿到手的人生版本,跟那天生的、诗书门第方能养出的优雅浪漫并不相配,命中注定必须在编辑台上干活,听候各路人马有理或无理、尚礼或刻薄的差遣。职是之故,她的美掺入了蓬门仆妇的劳动配额,可异的是,这些折磨不仅无损其高贵反而添了几分英气,一种非常珍贵、在女子之中罕见的,可以与之交心无须担忧背叛的君子气度。

  第三个,我只记得她的害羞接近孤独的洞穴动物,任何一曲聒噪的鸟啼都可能吓跑她。彼时,文艺营像灯火吸引文青们扑来,初出茅庐的她以一篇小说让导师惊艳,预言“新星出现了!”后来,她果然快速升起,打响名号。她并不知道我曾经以观赏新星的眼光看过她,其实我们不相识,文坛的蛛网小径错综复杂,山头各有密道、人脉自有牵连,我是独来独往的幽灵型人物,跟谁都没交集。然而,总有几个年轻名字是我关注的,她是其中之一。她选择一条注定艰辛、冷门的小说路径,读其作品,明确感受掩藏于静默神情之下的她,以钢铁意志、近似苦行的自我要求,把这一生献给了小说。

  这么一个贞静女子,从年轻到中年,从单身到母职,从故乡到异国,她必然也有无人知晓的斜风夜雨吧,而她始终稳住脚步回到小说路上,交出越来越让人赞叹的成绩。

  6.侵权事件

  时光倒转,多年前那位新秀参加文学奖得名,自文坛地平线昂扬崛起,勤于写作,不出几年与主办方A出版社先后签下两本书,收入得奖作品的那一本有授权年限,另一本小说集签的是“永久授权”出版约。

  十几年后,两本书皆因销售不佳早已无库存、不再印制,评论者想研究作家、读者想阅读,找不到书,在“永久授权”大锁下,意味着,出版社无须任何理由可以永久冰冻这本书让它绝版,因为合约并未规范“断版若干年即自动解约”。对已进入成熟期的中生代作家而言,形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骨肉禁锢在黑暗大牢,被判了无期徒刑。

  据云,作家想拿回两书版权,社方挽留,提议修订重出,作家提出换约要求,希望不再签永久约,社方不允,坚持仍是“永久授权”出版约。商谈不成,修订重出之议遂作罢。

  作家急于开拓创作格局,出版新书(每个作家体内都有一台要求出书的闹钟),在无计可施同时欠缺法律素养之下,犯法了:将合约属“永久授权”那本旧书中的三篇小说增润内容,加上一篇合约已到期旧书中的得奖名篇(她显然漠视征奖办法所载“得奖作品之出版权归本社所有”条款的严重性),与其他新作共构成一本小说集,呈现崭新的创作意图——对其创作生涯而言是新里程碑,是迈向大师级小说家的关键性超越。作家将这本书交由不知详情、信任作者必能自行处理合约事务的B出版社,出版、上市。

  一般合约中,甲方指作者,乙方指出版社。作家犯了两个错,对A出版社而言,她犯了:“不得利用本著作物之全部或一部分为不利于乙方之行为,例如:将本著作物自行或交付第三人印售。”对B出版社而言,她犯了:“甲方保证本著作物享有著作权出版授与之权,且无违背著作权法、出版法,或现行各项有关法令之规定。”

  她踩了“永久授权”红线,又大意地踩了得奖作品出版权永久属于主办方红线,两条红线都属于A出版社,毫无疑问,这叫侵权,毫无疑问,要严惩求偿。她把不知情的B出版社拉下水了。

  侵权,对出版社而言,此能忍孰不能忍?A出版社火速指派律师发存证信函给作家与B出版社,开出和解条件:赔偿五十万,新书立即下架、销毁,登道歉启事。

  A出版社捍卫权利之决心令人肃然起敬,行动之迅速令人眼界大开,求偿条件之精确令人无法辩驳。见不出有犹豫之心、谅察之情、宽恕之意,反从其部署周延见出力道。

  法律是最精确的量尺。若循司法途径解决,被拉下水的B出版社无须付起全部责任。然而总编辑“他”,曾经在A出版社担任总编辑达十五年,面对前东家如此出手,为了让客寓异国、已有一本斜风夜雨现实的作家不受这一场出版风暴袭击、不必跨洋奔波出庭,明快地决定自付赔偿金,指派那个同样曾在A出版社担任编辑达十七年、具君子气度的副总编辑“她”,办理全书下架、销毁事宜,刊登道歉启事,达成和解。

  如何“处决”一本新书?

  自书店收回才放上书架不久的新书,送至“处决场”,堆放、排列整齐,工人启动机械,裁切刀自高处轰隆降下,就像长刃西瓜刀切一排豆干,一刀切下,书断,散落如墓碑、如梦碎、如人生中无法抵挡的一无所有。

  还记得电影《天才柏金斯》,四处碰壁苦无出版机会的小说家托马斯·伍尔夫,闯进柏金斯办公室,看着他背后书架那一排书说什么吗?他说:

  “伟大的著作,看看这么多作品,你有停下来想过,每一行字句投入多少汗水吗?对信念的小小见证,在黑夜中呼喊,当风吹袭松树,奢望有人看到、听到并且了解。”

  那是作家用多少心血结晶而成的书孩子,“奢望有人看到、听到并且了解”,就这么一刀切下,一无所有。

  可是啊可是,另一方也高声企求理解,喊着:侵犯我方出版权与发行权!违反相关出版法,除民事赔偿,尚有刑事责任。

  捍卫权利,法所当然、理所当然、情所当然。

  但是,慢着,让我这个局外人再仔细看一眼那张泛黄的创社照片吧!以“建设文学的社会”为创刊宗旨,酒会上慷慨激昂说的为文学而生的誓言我都还记得。时光流逝,我跋涉得够久了,总有一些他人没有的感触可以说一说。

  我自问,如果掌门的是我,一切是否不同?

  如果,我得天独厚一出场即成为文学杂志界与出版界受人仰望的掌门人,多少才女在我麾下献出青春、多少才子为我挥洒心血,三十多年来出版近千本名家名著,成就半部当代文学史,打造金字招牌。我这个老板会怎么看待这群“出版劳工”呢?视他们是一群无缘晋身荣华富贵的文学院学生,能在大招牌底下工作已是造化?还是独自一人时,抽出一本本书,翻到最后一页,看责任编辑是谁,问自己还记得他们吗?记得那几个英年而逝的天使名字吗?还记得罹患重病囚于斗室的那个天使健康时的笑容吗?我会不会因感受到丰沛且纯真的天使们集体的青春能量而心生感谢?会不会生出一个长辈对晚辈所能牵系的最丰美感情叫作“爱才”,我爱他们,因为他们用才干耕耘出一个深美闳约的文学社会,我爱他们,爱他们联结到的文学国度里的芸芸众生。即使他们因理念不合而离开我,投奔他社或自创品牌,我亦衷心献上祝福并且愿意成为可以合作的伙伴,齐力为出版荣景奋斗。

  如果,我果真掌握了他人艳羡的机运,多少文坛新秀在我旗下诞生,多少老将因我掌舵而写出巨著,我会怎么看待这群作家呢?我会视他们为禁脔还是当他们要远走高飞时愿意给予祝福?如果我的手中握着权柄与资源,读周梦蝶诗:“我是你的,我带我的生生世世来为你遮雨。”能否自勉,今生有幸做出版人,当有此襟怀?即使无法用“三个整整的秋天那么大的一片落叶”为作家遮雨,见过大风大浪、踏遍五湖四海,难道我的身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两字“成全”吗?

  然而,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不是。

  为什么此时此刻看着那张泛黄照片,我竟有被欺骗之后想泪的冲动呢?

  7.一面废纸墙

  这事尚未了局,第二封律师函来了。

  书展期间,B出版社将裁切销毁剩下的几十个废纸块,当作装饰砖头,贴在一面墙上。六天书展,近七百家出版社参展、参观人次五十多万,小小一堵沉默的废纸墙,能有几人见到?见到的又有几人懂得世间有多少郁闷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但有人看见了,急如星火,拍照传给A出版社。

  法律是最精确的量尺。A出版社对B出版社的做法“讶异、震惊”,委托律师火速发出第二函,其十万火急更甚于救国之将倾、拯民于水火。理由是,B出版社未将书籍完全销毁,违反和解协议,要求B出版社给付“惩罚性违约金叁拾万元”,若期限内未有响应,将“采取民事法律行动进行追偿”。

  B出版社不愿第二度和解了,A出版社提出告诉,循司法途径解决。

  一堵沉默的废纸墙,您看到什么?

  如果您像我一样从高中时矢志成为作家且孤军奋斗,长途跋涉了三十多年,面对这堵废纸墙,心会痛;想起因病梦碎、囚困于房间三十多年的那位友人成天喊着:“我二十二岁立志当作家”的话,培养一个作家岂是容易?想到客居异国的小说家过得好不好,能否熬过这场风暴继续写出更杰出的作品?想到作家耗费多少心血完成作品,“奢望有人看到、听到并且了解”,怎么这么难!

  法律是最精确的量尺,不容许一分一毫误差。然而,那一分一毫之间,不正是文人相濡以沫的缝隙吗?不就是一个长辈、老板对待晚辈温情之所在吗?不就是那四个笔画简单的字“手下留情”吗?到底有多深的恨、多重的仇、多么庞大的利益冲突,眼睛里竟容不下一堆废纸?

  黑暗时代已经来了,出版界连年饱受业绩滑落的考验,吹起熄灯号的书店不可计数,关门行列中也有我们年轻时徘徊过的大书店,原因只有一个:撑不下去。作家、出版社、书店、读者四者乃命运共同体,携手共创一社会之文学命脉、文化风景,当读者被网络世界、社群部落改变了阅读口味与习惯,毫不回头地松手,接着的书店、出版社焉能独活?当崩塌局面已成命定,盛年作家将萎缩,新秀无处诞生。

  但愿,我是唯一看错局势的人,这文学国度、出版疆域仍然兴旺,兴旺到禁得起作家与出版人之间的恩怨情仇。

  但是,万一我看对了呢?

  黑暗时代已经来临,掌权的老板们,法律语言之前,你们已忘记文学语言了吗?难道你们已经说不出有气魄的话:“我跟作家之间的事,不需要法律来插手?”除了当庇荫之树或作一阵春风,你们这一生还有什么是要不到呢?当他人不以慈悲说服你们,是因为误蹈侵权红线的作家与出版同业皆罪无可逭、非杀不可,还是你们身上已无慈悲可用?当你们展现力量,不惜花费这位早已无版税可结算的作家奢望不到的数目指派大律师出击的那一刻,你们昭告文坛的,岂是要追讨两本几近无库存、不再印的书籍的“版权正义”,你们要灭的是什么呢?什么是你们咬牙之所在、切齿之所在呢?

  为何将“永久授权”修改成限期合约是不可能的?为何侵权事发时,三方洽谈解套甚至合作方案是不可能的?为何把出版权还给作家是不可能的?什么样的人让一切不可能,又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一切可能?

  作家或许行事潦草,但不是诈骗分子;编辑或许糊涂,绝非强盗恶贼。在你们拿他们当骗子盗贼追讨之前,可否有一丝“一笑泯恩仇”的呵护之心,一丝体察创作与编辑都是艰辛志业的珍惜之心,一丝比暗夜微光更微弱但对作家而言却像被缪斯挚友拥抱的善美之心,去理解,她不是诈骗集团首脑,不是玩弄法律的惯犯,她的真实身份从来只有一个:作家。而站在她旁边挡风雨、无辜而受牵连的那些人,你们应该认得也应该知道的呀,他们的真实身份也只有一个:编辑。

  只是一个像柏金斯一样,想要把好书交到读者手中的编辑啊!

  8.结语

  最后,谨以此文感谢所有守护作家、燃烧青春照亮作品的编辑天使们,并与年轻的文学农耕大队队友共勉:

  世界太残破,必须用文学修补。

  写下去!

  写下去!

  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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