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由于他的顽固,我们姑且叫他“老乐”。总之,老乐破产了,而且破得光溜溜。由于他天生丽质,脸部肌肉丰腴富弹性,无法负荷“眉心深锁”这等高难度的动作,只象征性地用力将两条毛毛虫似的眉毛聚拢,让它们接了吻,但不超过三秒钟,其皱褶亦不足以夹死一只有厌世念头的蚊子。他很快被一种类似轻微触电的麻酥感抚慰,以快乐的企鹅舞步跑进本市最昂贵的法国餐厅,点了一客“生猛”大餐,他充满自信地说:“弟兄们,把所有带壳儿的海鲜给我端上来!”老乐相信,总会吃到一两颗珍珠的。
从前,也有个顽固的悲观主义者——由于他的不可救药,我们姑且昵称他“老悲”。总之,老悲发财了,可能天上的财神为了补偿他所受的苦难,或是受不了那张像捕蚊灯到处夹死快乐蚊蝇的皱褶脸,拨下一笔丰厚的财富替他整容。可是,任何医术高明的整容诊所,一看见老悲,马上挂出休诊牌——谁能把炸得油脆的春卷皮摊回原样呢?老悲闷在家里,对着一堆金山银矿发愁,他的皱褶脸因这桩意外的痛苦而抽搐得更厉害,渐渐像一把炸骨扇子。他周遭的亲朋好友莫不替他感到兴奋,伸出垂涎的长舌朝他谄媚地吠着。老悲卡了,觉得人生是一出导演与观众串通起来凌虐演员的戏!他终于决定在罢演之前,解决那堆披着财富外衣事实上是极力耻笑他的道具!
铁板烧上,只剩最后一粒蚝了。老乐回头看看站在身后的两名面带微笑的侍者,他们结实富弹性的膀肉裹在袖子里,带着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老乐掰开壳儿,伸出红肿的舌头“咻”地吸入,鲜嫩的蚝肉滑到喉头就停了,他已经吃到凡人做不到的境界。老乐擦着油汤汤的手,问:“你确定所有带壳儿的玩意都在这儿吗?”“嗯。”“没骗我,嗯?”“嗯。”
老乐撕出一根牙签,剔得喳巴喳巴,趁他专神搞牙齿,其中一名侍者以舍身救人的手势收走其余牙签。老乐带着微醺的满足,温柔地、慢悠悠地说:“烧得不错,可惜——货不实在!我看,自贵店开张以来,我是第一个说真话的吧,不容易啊,花了我老半天的工夫……”接着,以非常权威的口吻下结论:“现在,很明显,你们只有两条路:第一,给我一份工作,职位由你们定,我不坚持,啊!(老乐习惯性以“啊”字加重语气)第二种,程序上比较麻烦,但也不是无法克服:送我上警察局。不过,我有个小小要求,得送到有躺椅设备的,我现在迫切需要打个盹儿!”
当老乐呼哨第三声响嗝时,餐厅的经理基于保护其他海鲜的责任,非常睿智地选择第二条路。老乐虽不同意,但可以接受。他礼貌地对两名侍者说:“麻烦二位架我起来,我撑得极困难!”老乐被架出大门后,一路称赞左右护法之孔武有力,并为他们被大材小用的处境深感同悲,开始发表对这家餐厅经营不当及瘦子经理待人不够厚道的卓见,建议他们趁早转行,并传授青年创业十大秘诀。三人在小公园的树荫下,密谈辞呈的写法,激动地抽光一包“百乐门”烟。
老乐从酣畅的午眠醒来,天黑了一半,小公园居然连半条溜达的瘌痢狗都没!其实,黄昏时候曾有不少人畜企图在老乐附近哈凉,都因受不了他那足以蒸熟三笼小笼包的鼾声而自动走避。当老乐被自己的大哈欠感动,流出快乐的薄泪时,他看到一个瘦了叭叽的男子拖着一袋疑似垃圾的玩意儿向公园走来。
老乐捡起一根稍长的烟蒂,浑身摸索一阵,朝他喊:“嘿,老兄,借个火吧!”
老悲,当然是老悲,宛如关西摸骨,以认错的态度晃两次脑袋。老乐拍拍座椅,示意他过来坐下。
“什么玩意儿?看起来挺重的!”
“垃圾。”老悲哽着喉咙说,仿佛千里马终于碰到伯乐,语气难免掺了点撒娇味。
老乐行侠仗义的瘾头犯了,开始剀切批评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不应漠视一个孱弱男子负荷如此沉重的垃圾袋而不伸出援手。最后,用力拍了老悲的大腿:“我以胃里的蚝肉起誓,我替你把那堆废物扔进垃圾箱!”
老乐英勇地扛起布袋,虽然沉甸甸的废物差点闪了救生圈般的腰肢,但为了在见证者面前完成神圣使命,依然前仆后继朝垃圾箱挺进。忽然一个踉跄,老乐狗趴式扑在袋上,无数叠簇新的大钞蛊惑他的瞳孔,他第一次发现老蒋长得怪英俊的。
他惊讶地回头搜寻老悲的踪影,看见老悲正以瘸腿狗般的快乐舞步逃逸,老乐涌上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自责:刚刚,他实在不应该拍痛老悲的大腿!
最后,如我们所知,品格崇高的老乐把数百万元大钞悉数捐给“慈济功德会”,在梦中。
一九九〇年七月 中晚·时代副刊
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