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比富邑饭店大厅的咖啡座,聊春天的故事。从大年初一落雨到现在正月二十日了,还在滴滴答答地呻吟。按照农民历的说法,正月十六才是雨水,今年节气很怪,雨伞变成外出人的第三只手。我几乎替台北向她道歉,难得回国一趟却遇到春泣。她居然说,其实很怀念冷雨街头的感觉,口吻像个儿童。今天为她安排的节目很家常,中餐到安和路吃小店面的圆环老牌肉羹米粉配卤白菜、海带丝,然后上IR喝下午茶;晚餐到谈话头吃小馆,清蒸臭豆腐挺有名的,然后上比富邑喝咖啡。如果还有气力,走几步路到戏院看场电影。若未尽兴,打算到Pub混,冷雨春夜喝杯小酒,烫一烫心窝。
我们俩,加起来八十多岁,照说春天的故事聊出来,是该双份的。可是我发觉,春日的种种绮丽风情,像上苍赐给每个人的一块浇了蜂蜜的小薄饼,没巴掌大,就算一抿抿地舔,也有舔光的时候。甜食尤其不耐回味,嘴巴里尽是一阵余酸,我们吃光了分内的,酸味也过了,现在连饼的样子都记不得。
她问我忙些什么?我说,还不是吃人家的饭、顾人家的饭锅,能抽点空,熬自个儿的粥,就满足了。有什么打算呢?我认真地回答,想存钱。旅行吗?不,我说,养老。
都三十多岁了,该为五十岁时的自己打个底。年轻时不懂事,以为人生还长,现在惊觉容得下我活蹦乱跳的年头数得出来;别说身体蛀得比木头还凶,就算硬朗,社会也要撵你下台的。万一老病缠身,又没那份福气速速解脱,耗在病榻上,照我自己推算,到时方圆十里喊不到半条人影端杯水给我喝。我说,有能力砌半道墙给别人靠一靠是做人的福气,没能力铺桥造路好歹挖个坑把自己埋妥当了,才算不欠。你不该想这些,正月新春在我面前说混账话。她瞪我。
可是她的眼眶红了。这次回来吃什么、见什么特别有滋味,好像替即将不能吃、不能见的自己做最后巡礼。身体的零件该坏的都坏了,走起路来像收旧货的拉一车破铜烂铁,沿路掉铁锤铁钉。她笑嘻嘻地说,仿佛灵魂飞出躯体,向我挖苦她所寄宿的屋子。分不清笑还是哭,她像旧式女人擒着手帕拭一拭眼角的泪,下半张脸却摆着微笑。我想,笑的部分是灵魂的表情,泪的部分是躯体的屋子,严格说不叫泪,那是屋子的墙壁在渗水。
年轻英俊的侍者端上蛋糕时,我们俩的墙壁渗水正好告一段落。没想到她看着蛋糕却掩脸啜泣。怎么啦?我含着蛋糕问,我看你的屋子何止漏水,简直泡在水里嘛!
昨天去探望一位亲戚,九十三岁了,看我提一盒蛋糕去,笑得很开心……那好哇,身体没问题吧!能走能自己吃饭洗澡洗衣,脑子很清楚,不用人家照顾。这该高兴嘛,没几个人有这种晚福的!我陪她坐了三个多钟头,不走不行了,话说不出口,她握着我的手打瞌睡了,我不忍心抽出来……她的儿女呢?我含着蛋糕问。后来,她醒了,我说必须走了,下次回国再来看您;老人家笑着说,九十三岁了见一面算一面,你自己要保重身体。她的儿女呢?我问。我走的时候,她挨着窗口对我挥手……
她现在住养老院,九十三岁还住养老院……她放声哭,隔座的投来疑惑眼光。
儿女都“走”了吗?那还有孙子啊!我说。什么“走”了!七个儿女活得好好的,推来推去都不要养母亲。老大说母亲从小最疼老三,去跟老三吃;老三说从前母亲卖地帮老二娶媳妇、创业,那笔款子到现在还不清不楚,弄明白了再说;女儿说我们姓别人家的姓了,何况祖产房契纸头没字纸尾也没字,分财产是儿子的份儿,养母亲是女儿的吗?她的儿女都穷吗?我问。什么穷!房子好几栋呢,她愤愤地说。
别哭了,有人活大半辈子也不明白,就算做乞丐讨饭也得分半碗给父母吃的道理!父母肯跟我们过日子是我们的福气,可是愈简单的道理在现代变得愈高深!九十三岁的人还能端几次饭碗?说不定她死前最温暖的记忆是:有一年过年你提一盒蛋糕去看她。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她不断拭泪。
我不知道。不过你放心,万一你被送到养老院,我会提十盒蛋糕去看你。十盒?她破涕而笑。
当然,请你的院友们一起吃。
一九九二年四月 世界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