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捞越纪游
旅行片语①:
我们透过旅行看到自己的倒影,像纳西瑟斯以生命换一朵高洁的水仙。你的灵魂在昨夜窜逃,撕下那张被文明油渍与尘垢浸染的人皮,冲破时间与空间之铁栅,如大鹏举翼飞渡南中国海。你已遗忘台北,迷恋风速、流云之舞姿与繁星跳入海里洗濯**的盛景,你昨夜必定躺卧在棕榈树下面对发光的海洋喘息。而现在,你的身体准备搭乘飞机与你会合,戴着一顶非常古怪的羯红色草帽。
对于沙捞越,我所知有限。或许这也是旅行的一种方式,因为无知故不会从自身的局限去预设态度或观点,变成偏食的旅行者;反而转向放纵想象力,使自己恢复了童稚。
四小时多的航程抵达吉隆坡,已是晚间八点半,即刻转九点半小客机飞东马来西亚沙捞越州首府古晋市,十一时降落前,从窗口看到一片漆黑。被台北俗艳的霓虹灯、喧嚣车阵、拥挤人潮与忙碌生活节奏**出来的都会人恐怕很难面对无边的黑暗、静寂与缓慢,仿佛失去时间与空间坐标而飘浮起来,这可能是最严重的时差吧!
瞭望黑暗的古晋市,我感到自己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纯粹的黑夜,隐藏在它背后那套依循日出日落的生活情调,已令受尽文明折磨的我向往。
旅行片语②:
The great thing about cats is that they possess two qualities to an extreme degree——dignity and comicality——T.S. Eliot
艾略特爱猫就像爱孩童一般。古晋(Kuching)就是猫的意思,据说当年白人到这儿来,指着辽阔的平野问地名,马来向导沿着指头看,正好有只猫懒洋洋地走过,答以“古晋”,就这么叫下来了,颇有禅宗指月之辨的趣味。这种传说显然缺乏天崩地裂或旖旎浪漫的神话魅力,但很诚实,也有热带的慵懒风味。当然,比较正派的说法是一八七二年第二代拉者(Rajah:统治者之意)时期,因此地有一条野猫常出没的猫河围绕才得名。想必在未普遍开发的时代,棕榈与椰林交耸的辽阔平野上,长年吹拂一股袭人的热风,海浪拍袭陆地造就星罗棋布的狭仄小河,每到黄昏,火红的夕阳辉映在河面上,如破碎之红光,一群野猫纷纷从丛林走出,沾洗尊贵的猫须、舔理猫爪,而后在月光下,喵喵地追逐取闹,使这块肥美的土地共鸣着虎啸般的海浪与缠绵的猫嬉。
古晋市区蹲坐着一只泥塑的大白猫,肥墩墩的约两人高,当地导游郑先生说,这猫已变成市民的宠物——当华人庆祝旧历年时,它就穿戴华人服饰变成中国猫;当伊班族庆丰收过达雅节,它摇身变成土著猫;洋人过圣诞节,它又成了洋猫……整个沙捞越一百五十万人口分别由不同族群组成,主要是伊班族(Iban)、马来族(Malay)、华族(Chinese)、毕达友族(Bidayuh)、马兰诺族(Melanau)、加央族(Kayan)、肯雅族(Kenyah)、加拉必族(Kelabit)……每族又有分系,如华人可分客家、广东、福建,如此庞杂的族群结构亦微缩在古晋市三十万人口中,语言、文化、宗教、生活形态各异其趣,却能奇迹地显示在那只具有和谐精神象征的猫身上。它已是热带圣兽,变成信仰,我们很难分辨是它无意中替政治铺了路还是政治借着它回魂?位于古晋市的“沙捞越博物馆”是东南亚著名的博物馆,馆中附设猫馆,收藏各式各样与猫有关的艺术精品及一只(应该说“一坨”)猫化石。我开始觉得这只猫太有创意了,政治与文化结合如虎添翼维系了有机结构,面对如此庞杂的族群分层,与其扬显某一族强制其他族群服膺,不如寻觅新的图腾让所有族群在各自认同本族后乐于接受更大的认同;如果前者是减法术,后者便是加法术——对伊班、马兰诺、华人……而言,他们没有失去旧有的,反而多得了一只猫!
看惯了美国与欧洲的宏伟建筑、繁荣花都的人在这里可能有点失望,但对于谦虚的旅行者、渴望走入人类的记忆寻思从原始到文明的悲怆之路,这儿像一首动人的叙事诗。它忽然从沙捞越河畔建于清咸丰年间的“大伯公庙”现身,向你叙述两百年前华人从南中国海漂流而来的包袱里有一尊土地公,他们选择背山面水的地方盖一间小茅屋开始祭拜它,清香与银箔是从故乡带来的,水果就用榴莲、山竹与印度尼西亚柑,认真地数算阴历初一、十五,祈求亘古以来一直被中国人祈求而尚未实现的两个字:“平安”。他们努力学习马来话、英语,用闽南腔或客家腔;一代代养育子孙像热带滨海沼泽落地生根的红树林,前段的为了扎根,中段扩散,后段占领陆地。他们终于涵育了两种心灵,在漂泊中肯定,又在肯定中惘然。你可以在古晋市最古老的那条街上揣测华人打拼的历史;或在新兴市区看到中国人的影子,一栋崭新建筑糅合洋式结构,马来敞窗加上中国农舍式的屋顶,你从谐趣的造型仿佛看到负责屋顶的泥水工再怎么努力摆脱也还是盖出了中国式屋顶。你还可以从一块同时写着英文、马来文、华文的市招上读到“福建”“高雄”等字眼……你应该怎样聆听迁徙的故事?叙事诗不是为了呐喊,它只是透过游吟者的歌喉缓慢地叙述,让聆听者缅怀、理解者沉默。
河左岸,另一段叙述已然开始。炽烈的阳光照着黄浊的沙捞越河,“大伯公庙”遥对“玛格烈达古堡”——一八七九年拉者时代之防御要塞,而今变成警察博物馆,收藏十九世纪中叶以来种种军火武器。这真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对比,这边诉诸神祇,对岸诉诸武力,而根据历史的定律,武力殖民的史页上总有血斑,神祇垂愍的诗章里总是泪光。
这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土著的生活日记吧!且让我这个自作聪明的“文明人”翻译一下:方盒里有一支很厉害的矛,现在它在睡觉。我在亚答椰叶盖的屋子里与美丽少女手拉手唱歌跳舞,突然一阵东风把旗子吹歪啦。我拿起长长的竿出去打椰子。后来,又后来,我与她在屋里吃椰子,一个吃了一半,另一个还没吃。
您对我的翻译满意吗?
内陆各土著部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从四万年前尼亚石洞开启沙捞越历史开始,时间的每一寸肌肤即是文字,舂米本身是文字、狩猎是文字、舞蹈也是……甚至连猎人头也是文字的一部分,我们从悚动的传闻中看到蛮荒与野性,但对他们而言却是雄壮的族魂。一个没有刺青的男人会被瞧不起,那表示他从未猎得人头——猎取别人的守护神以荣耀他的部族守护神,祈求更丰饶的庇佑与给予;换言之,他未对部族做出贡献。猎得一颗人头,才被允许从手指开始刺青——等同于现代人的奖章、荣誉状。如果,你看到一位伊班族男人浑身刺青直到颈部,表示他的一生充满英勇事迹,如同我们在党政要员家里目睹无数奖章一样。在这里不难看到人类追求荣誉的意志(它隐含了族群内部竞争以决定权力分配)从原始到文明演化的轨迹。刺青所宣示的一生故事,其传播效果恐怕比名片或一部回忆录更稳固——至少,不必担心辞官归田或政治风暴之后被打成“禁书”,人皮总不能剥吧!同样,对女人而言,织布机上的图案就是她的文字故事,丛林、鬼神、动植物、天象、花果……她编织着自己的梦想,图案愈丰富多彩,意味她的心灵愈能像神秘的预言鸟一样自由翱翔,与隐藏在河流、丛林、高山的守护神亲昵交谈。当男人猎得一颗人头,女人便送一匹布织,表达爱慕与歌颂。在漫长的时间流程,他们依赖独特的文字叙述传承部族命脉,靠着种植、渔获、狩猎维系了丛林乐园,除了偶尔从南中国海驶来中国商船,以青瓷陶瓮、首饰丝绢交换犀鸟角、琉璃珠与燕窝外,他们的日子如一首轻缓的古歌,在颂扬日出中,婴儿变成善舞少年;礼赞日落时,少年成为狩猎勇士;于北斗七星的柄勺下,勇士变成布满刺青的老者……古歌一遍遍传唱,直到现代文明的铁掌拨开丛林。
位于达迈海滩旁的“沙捞越文化村”斥资九百万马币约十七英亩广。依山傍海,整个大景观刻意保留原始自然面貌,减少人工干扰,使文化村不致变成呆滞建筑。各部族的长屋、高脚屋依其传统型式、建材呈现,室内陈设亦模拟生活原貌。伊班、毕达友、马兰诺、马来、华人等七大族群的传统屋分别环绕一座人工湖泊,象征逐水而居的文明起源。各族内有穿着传统服饰的工作者展示其生活方式、特殊工艺,并以独特的乐舞迎宾。当你走向华人农舍时,可以听到敲锣打鼓的舞狮阵,大老远欢迎你的到来。
作为一名观光客(虽然这三个字令我敏感),我无法欢愉地享受这些。这是微妙的矛盾,一方面了解在观光浪潮下它必须透过文化村快速地向远客介绍自己,另一方面却深沉地感慨所有土著部族无法避免走到这一步——当它被展示,意味着即将消失。无论分布在全球版图的哪一处冰山雪岭、汪洋小岛、沼泽丛林或深谷野溪,总有一只看不见的魔手渐次伸掌,喂他们新的食物、启发新的欲望,以新的价值观取代旧德,使之成为庞大且无节制扩张的文明体系的俘虏。坐在现代化设备的文化村表演厅观赏各部族传统歌舞与狩猎的故事,我内心的矛盾到了顶点,有没有一种更大的仁慈既能承诺他们改善物质生活又能守护旧质?谁是仁慈的给予者?谁是慷慨的掠夺者?灯光绚丽的舞台上,悠扬的“沙贝”琴声如慕如诉,仿佛从雨季丛林深处传来濒临绝种的犀鸟之啼,又像寂寞河域上,一只漂流木舟呼唤猎人归来的泣声。
这世界,有没有更大的仁慈?
旅行片语④:
Kopi O, Kopi K, Kopi O K,
Kopi C, Kopi Peng, Kopi O K Peng, Kopi Peng-Peng-Peng.
Teh O, Teh K, Teh O K Peng,
Kopi-Teh O K Peng! Peng! Peng!
这是擅长吹剑狩猎的PENAN族的巫神咒语,相传远古时代,有一位婀娜娇美的酋长之女爱上族中最骁勇的猎士,由于他酷爱在丛林追猎野兽或独自驾舟探险,使少女经年累月坐在眺望高台上对着他出门的方向等候。族中巫神怜悯少女的心,于是在河滨升三天三夜焰火,垂目默祷、谛听天籁,祈求天神赐予神秘咒语以收服猎士的心,终于在日出时获得一首歌谣似的咒语……
咳,以上纯属虚构。
其实是茶室menu上的音标。Kopi就是英文“coffee”变成“咖啡”转成闽南语发音的“加逼”; O代表闽南语“黑”, Kopi O就是黑咖啡。K是闽音“ㄍㄠˇ”,有“浓、厚”之意,如果你要喝又黑又浓的咖啡,那就是Kopi O K。像我喜欢加鲜奶,添个C(cream)就成了。大热天,喝冰咖啡比较顺溜,再加Peng(闽语:冰),所以又黑又浓的冰咖啡就叫Kopi O K Peng。Teh茶也,闽音。如果我想喝又黑又浓的咖啡加红茶,麻烦您替我“叫”吧!“茶室”就是简餐小吃店,别涎着一张脸幻想春秋什么玩意儿的。
椰影摇曳,达迈海滩上夕阳染霞,令人身心舒放。次晨,乘快艇往沙当小岛海泳,航程约四十分钟,海洋是淡翡翠色的,山都望山形似“山”字,浑圆且丰盈,莽苍墨绿,如传说中熟睡的山都望公主。阳光当然是新银的颜色,烫而且带着细刺,沿途望去,海洋迎光处是一片流泻的银,背光处像一匹绿色的软纱。小岛上看不到现代文明踪影,除了夜半上岸产卵的大海龟足印。沙子细柔,闪着象牙白光泽。整座小岛像儿童般纯洁,我们一行人竟也恢复童心,浸润在海洋原乡里,如一枚会唱歌的贝壳。
我必须追述一个人,担任当地导游的郑扬义,二十多岁属第二代华人,曾来台湾读书。如果,这次旅行亲炙沙捞越原始自然美景令我缅怀,我更愿意说他身上流露的那股对沙捞越土地的醇厚热情令我感动。他爱这块土地视之为上天恩赐的琉璃宝珠,观光客与宝珠之间如果要他选择,他会虔诚地选择琉璃珠,因为被文明破坏的再也不能恢复,而恩赐只有一次。在巴哥国家公园丛林里,他视那些交缠互生的树木、植物如兄弟,请不要随手破坏它们,这里的一草一木有其完美的秩序,他弯腰捡起观光客扔下的饮料袋置入垃圾篓,他多么盼望美丽的沙捞越永远纯朴、洁净。他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与温煦的笑容,长年茹素。我不禁相信当他必须接待下一批观光客时,他的心中不断呼喊着:我的沙捞越!我的沙捞越……
请用谦虚的心与地球情人的身份去沙捞越,或世界的每个地方。除了爱与足印,什么都不要留下。
一九九二年八月 中时·人间副刊
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