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黄色马缨丹散发出坟茔般的气味,占满花台,在春天的薄光中,仿佛一块块黄金掉入绿池,溅起忽生忽灭的水花。我的视线穿过纱窗及众树**的院子,看到马缨丹到处发表潋滟的黄花,遂忆起一件关于死亡的旧事。
那时,她从国外回来探视卧病多年已届垂危的老母亲,暂住我处。虽然从她口中早已熟悉“欧卡桑”的故事,而八十多岁的欧卡桑也知道我与她的女儿一直是患难与共的好友,然而我们却从未谋面。人世间有些尴尬事件常在我身上发生,譬如这位在我们无数次贴心谈话中亲切叫着的欧卡桑,仿佛已是我的民初时代母亲,而在她们母女无数次贴心谈话中提及的我,也仿佛已是欧卡桑忘了什么时候生的小幺女。然而我与她第一次见面,竟也是最后一次。
当我到她的娘家时,她正戴着老花眼镜替**的欧卡桑剪指甲,脸上垂泪,自责地说:“我眼花了,不小心剪到肉,欧卡桑!您痛不痛……”握在她掌中那只青白枯瘦的手果然渗出血,她用面纸按住伤口,一滴红晕在纸上漫开。我说:“让我来吧!”她摇了摇头,坚持要做乖顺的女儿帮母亲剪指甲。欧卡桑看来了无生气,像一截枯干的树干套上旧时代的女人衣服,覆着小花被静躺着,她早已无法言语、动作,每天靠两汤匙的牛奶维持一口气。整个肉体变成生命的废墟了,可是血液仍然缓慢地在流。我凑近她的脸,一张布着几绺银丝、回旋形皱纹与褐斑的人皮裹着骷髅头,眼已闭,无牙的嘴巴微微张着。整个小房间像长满青苔与野蕨的黑暗岩洞,摇曳着陈腐的气息,以至于她的垂泣、剪指甲的声音特别清晰。我踅到床尾,握着欧卡桑的脚踝,捏一捏,看到她的脚上有一颗很可爱的小痣,这使我一下子掉入想象的漩涡,在时光中逆游——欧卡桑年轻的时候在河边洗脚,一定偷偷欣赏过自己的小痣吧!然而青苔与野蕨正在吮吸欧卡桑所剩无多的生气,能继续活着是温暖的,可是我喧哗的呼吸无法替代病者的,死神总是知道它要的是谁。
“欧卡桑,您知道我是谁对不对?”我开始滔滔不绝自我介绍,当作她听得到,像演一出独角戏,用愉快的声音叙说家常;包括她的女儿这几天做了哪些事,住在我家起居如何;陪她看过中医了,医生说没有问题的;包括明天她就要坐飞机回国外的家,今晚我会帮她打包行李,明早送她到机场……这是我与欧卡桑第一次见面的谈话,我相信她听到了,并且知道我已明了她心中难舍的是那命运多舛且唯一的女儿。
尽管她枯干得像一截朽木,那片唯一未褪的绿叶就是母性,当了一辈子母亲,此刻挣扎着、牵绊着、用一股钢丝般的意志撑着枯槁的肉体,等女儿千里迢遥回来见面,这还不够,还要听到别人向她保证好好呵护她所牵挂的人。我不知哪来的力量能面对死亡之事而不畏惧,如果要我说实话,当时浮现的念头,与其说怜悯垂泣中的好友而希望欧卡桑多存活一段时间,不如说怜悯垂危者正受着大苦而希望她能早点解脱。死亡与诞生皆是自然律则,该出生而出不来与该走而走不了,都是最残酷的大苦。所以,像个初生之犊,我清清楚楚听到自己对欧卡桑承诺:“您放心,您的女儿我会好好照顾的!”
我相信她听到了,因为次日她死了,时间正好在她女儿回到异国家中放下行李时。诚如生前所嘱,不要女儿看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的意志支配得近乎完美,她是个慈爱的母亲。
好友举家回台奔丧依旧住在我处,某夜,睡在三楼的我突然被重物坠地的声音惊醒,隐约判断是挂在地下室与一楼楼梯转弯处的一大串牛铃。他们夫妇也从二楼下来,三人合力将牛铃挂回原处,她问我:“真是对不起,你怕吗?”我心照不宣地说:“怎么会?欢迎都来不及呢!”回房躺下,子夜的寂静中隐然有一种奥秘的流动,模模糊糊即将入睡,忽然又被牛铃掉地的声音惊醒。三人再次聚在楼梯口,看着地上的牛铃而沉默着。
也许是无意义的巧合,如果做主人的我愿意相信两年来挂在楼梯口的牛铃从来没有掉过却在一夜掉两次是巧合的话。我情愿想象子夜中,有个慈爱的灵魂来访;像一只从焦黑的枯树干挣出的雪白鸽子,她自由了,不再受病魔凌虐,远扬之前特地来看看哀伤中的女儿,也看看对她承诺的我。我想象她用牛铃对女儿告别,走了几步,又对我告别。那只长着一颗小痣的脚已不属于她,人世间诸般苦厄情爱也被她轻轻放下。
霞黄色马缨丹散发出坟茔的讯息,肉身是臭的,死亡不香也不臭。我因此忆起这件旧事,而挂在楼梯转角的牛铃,从那夜起再也没有掉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