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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月光在屋顶上飘雪

胭脂盆地 简媜 704 2024-10-22 04:58

  

  写着地址的纸片,快揉糊了。绕了个把钟头,没找着他家门牌,倒看见黄昏撒网。高坡野树下,卧一块大石,干脆歇会儿,看黄昏翻过一页,天就黑。

  除了三两行人经过,这树荫石座像一小块被洗净的人间世,连晚蝉之歌也水汪汪的。害怕念旧的感觉,尤其置身山林之夜,独自坐在榕荫苔石之上,恍惚觉得自己是一个被蠹鱼咬了一口的字,原本窝在水墨卷轴的题诗上好几百年,溜到人间喊几声疼,现在想回去了,却不知画轴在谁手上?我已经看穿自己故意找不到他家门牌,磨蹭到晚上得了借口便要回家的诡计。也许老早就是个垂帘子不说话的人,心里漫想,却回避活生生的悲欢离合,总觉得一盘盘新炒的、回锅的人生故事太油腻。

  他连打三通电话,搬到近郊山上养一养心情,来品茗赏月说一说浮生吧!我说好,说了三遍。从坐的地方望去,有一扇灯窗是他的吧!他在做什么呢?打电话到我家?那么他会听到答录声音。这样的时刻太诡异了,他听到我的录音,我的人正坐在离他不远的树荫下,而我的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等待一个好几年不见的老朋友的滋味是什么?尤其这人身上背负某段回忆。这些年彼此像各自挂绳仰颈的人,吊在自己的树枝上晃生晃死,绳子的挂法不同,晃法也相异。这时候再说话吐露旧事,嫌画蛇添足了。

  忽然黑暗中闪出一条人影,站在路边望一会儿又消失。他没发现我就坐在后方不远,也不想喊他。如果一个流浪的字喊不回它所隶属的画轴,也别惊动别的画上那个剪手仰望月夜、待故友来访的人吧!

  我走的时候,月光在他的屋顶上飘雪。

  一九九二年二月 中时·人间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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