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原来的那种狂躁和挣扎也随之而来。现在他已经明白,自己必须回去找米兰。可他为什么这么不情愿呢?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两个人对贞洁的观念太强烈了,而且都无法冲破桎梏。他本来是可以和她结婚的,但是家里的情况让此事难上加难。另外他自己也还不想结婚。婚姻是为了在一起生活,而他们,他和她两个人,此时已经是心灵上的伙伴,关系够紧密的了,他并没觉得有绝对的必要让两人成为丈夫和妻子。他感到自己并不想和米兰结为夫妇。要是他真的想,那该多好啊。要是有娶她、要她的那种甜蜜的欲望,他该多高兴啊,如果能这样,就算是给人任意摆布他也毫无怨言。可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做不到呢?总是有什么东西拦着他,可这障碍又是什么呢?是肉体上的束缚。一想到身体的接触他就畏缩不已。可这又是为什么呢?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给从里面锁住了,怎么也放不开。他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可是他怎么也无法亲近她。这都是为什么啊?她爱着他。克拉拉说米兰甚至也想要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为什么不能靠近她,向她示爱,亲吻她呢?两个人一起散步的时候,她腼腆地挽住他手臂,为什么他感到自己想要粗暴地挣脱躲避呢?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她的,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属于她。也许这种躲避和畏缩都是爱的第一反应吧,爱得越深,就越是特别羞怯。他对她没有任何反感。其实正相反,这是内心的一场斗争,是强烈的欲望和更强烈的羞怯和童贞之间的斗争。贞洁仿佛是种正面的力量,在交锋中占据了上风,在他们两个人心中都是这样。跟她在一起,他觉得要克服这种念头难比登天,可跟他最亲近的也是她,也只有她一个人可以让他主动去打破这种桎梏。而他又应该属于她。所以,要是弄得好的话,他们是可以结婚的。不过他不会结婚的,要是感觉不到此事带来的强烈快乐,他就不会,永远不会。否则的话他根本就无法面对母亲。对他来说,牺牲自己,违心地结婚是一种耻辱,会让自己的生活观整个垮掉,使生命毫无意义。他还是试试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另外他对米兰也怀着无限柔情。她总是那么忧伤,总是为自己的信仰怀着各种梦想。而他对她来说也近乎是一种信仰了。他绝对无法容忍自己辜负她的期望。他们还是要尽力一试,也许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环顾四周,其实很多认识的男性都和他一样。他们的人品无懈可击,然而却都被自己的童贞所囿,无法摆脱出来。他们对自己的女人都十分心疼,宁愿永远不再见面,也不愿意让她们受到任何委屈和伤害。他们的母亲那神圣的女性情感都曾被丈夫粗暴地践踏过,因此面对女人时他们都异常自卑和羞怯,宁愿克制自己,也不愿意引女人生气,因为女人就是他们的母亲,他们全身心都在母亲身上,所以宁可忍受禁欲的煎熬,也不愿让对方受苦。
他回到了她身边。她身上有些东西,让他看着她的时候,忍不住就要热泪盈眶。有一天,她在唱歌,他站在她身后。安妮正在钢琴上弹着曲子。米兰开口唱歌的时候她的嘴显得那么无助,好像是一个修女在向上天吟唱一般。那形象如此圣洁,让他不禁想起波提切利所画的圣母身旁歌者的眼睛和嘴巴。他的心里再次痛苦万分,有如钢水滚过。为什么他还要向她提出别的要求来呢?为什么他还要本能地和她对抗呢?为什么他就不能对她一直温柔和气,和她一起分享那些迷想和宗教的幻梦呢?如果能这样,任何代价他都会在所不惜。他不能伤害她,这太不公平了。她仿佛永远都会是一个未婚的少女。他想起了她的母亲,她长着一双天真少女的褐色大眼睛,好像是突然被拖入了家庭生活一般,总是带着种惊诧和恐慌,但还依旧保留着很多少女的气质,尽管她已经有七个孩子了。他们一个个地相继出生,好像都不是她自己要生出来的,而是强加到了她身上的一般。因此她也不愿意让他们离开自己,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他们。
孟若太太看着他再次频繁地出去找米兰,心里感到很惊惶。不过他什么也没有对母亲说,没有解释,也没有借口。如果他回家晚了,她责怪起他来,他就会皱着眉头,蛮横地冲她发脾气。
“我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他说道,“我已经老大不小的了。”
“她就不能让你早一点回吗?”
“是我自己要待到那么晚的。”他答道。
“那她也就随你了?不过算了,我懒得管。”她说道。
于是她就先上床去,门不锁,给他留着。可她总是在**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他回来,这一般都是很久以后了。儿子回去找米兰,让她心中气苦无比。可是她明白,再怎么干涉也是没用的。他现在是作为一个男人跑去威利农场的,而不是一个小男孩。她没有权力说什么。他把她抛下不管了,可她还是伺候着他,给他烧饭,心甘情愿地当他的奴隶。不过她脸上再次冷若冰霜,好像戴了面具一般。除了家务事以外,她也没什么好做的了。其他的时间本来是要跟他一起度过才好,可如今他全都在米兰那里。她无法原谅他。米兰把他心中的快乐和温暖全都一扫而空。他以前是如此乐呵的小伙子,总是十分亲切可人。现如今他越来越冷漠,越来越烦躁,越来越阴郁。这让她想起了当初的威廉,可是保罗的情况更糟糕。他做起事来更投入,也更清醒。母亲明白,他现在是想要个女人了,并在为此痛苦。而后她便看见他去找米兰。如果他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这世上便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改变他的心意。孟若太太感到神倦力乏。她终于撒手不管了,因为能做的已经做完,现在她不过是挡在路上的石头罢了。
他坚定不移,要把自己做的事情贯彻到底。他多少也能意识到母亲的想法。可这只是让他的心肠更加冷硬。他故意对母亲表现得很冷酷,可结果就像是在跟自己作对一样。他的精神很快垮了下去,可他还是一意孤行。
一天晚上,在威利农场,他倚靠在摇椅上。之前几周他都在跟米兰聊天,不过一直都没有说到点子上。现在他突然开腔了:
“我已经二十四了,快了。”
她一直都在沉思,这时不由惊异地抬头看他。
“是啊,怎么啦?”
空气中有种凝重,让她感到心惊胆战。
“托马斯·摩尔爵士说过,一个人到二十四岁就是时候结婚了。”
她神色古怪地笑笑,说道:
“这种事难道还要托马斯·摩尔大人的批准吗?”
“不用,不过一个人到了这年纪也差不多就该结婚了。”
“嗯。”她思索着答道,然后等他接着说下去。
“我不能娶你,”他缓缓地继续说道,“现在还不行,因为我们手头没钱,而家里还要靠我养着呢。”
她已经半猜到他下面要说什么了。
“可我现在很想结婚啊——”
“你想结婚了?”她重复道。
“是女人——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她不说话了。
“现在,终于,我一定得要了。”他说道。
“嗯。”她答道。
“那你爱我吗?”
她苦涩地笑笑。
“你干啥要为此害羞呢?”他说道,“你不会在自己的上帝面前感到羞愧,可为什么要在人前感到羞愧呢?”
“不是,”她深沉地答道,“我没有羞愧。”
“你是。”他有些怨愤地说道,“而这是我的错。不过你也知道,我对此无能为力,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明白吗?”
“我知道你无能为力。”她答道。
“我是那么喜欢你,可是总好像缺点什么东西。”
“哪里缺东西?”她看着他问道。
“哦,是我自己的问题!该是我感到惭愧才对,我在精神上就是个残疾。而且我也的确感到羞愧。真是可悲。可这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米兰答道。
“我也不知道啊。”他重复着相同的话,“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在他们所说的贞洁上走得太远了吗?你不觉得我们这么害怕、这么厌恶这件事本身也是一种肮脏吗?”
她看着他,深色的眼睛惊得溜圆。
“任何类似的事情你都避而不谈,然后我有样学样,也回避这个问题,可能还比你更极端。”
屋里一阵沉默。
“是的。”她说道,“是这样。”
“我们俩之间,”他说道,“这些年来一直都很亲密。在你面前我从来就感觉毫无遮掩。你明白吗?”
“我觉得是这样。”她答道。
“那你爱我吗?”
她笑了。
“别笑得那么苦啊。”他恳求她道。
她看着他,为他感到难过。他的眼睛一片阴郁,充满了煎熬。她为他难过。这种不完全的爱对他的伤害比对自己的要大。她自己是永远也无法找到合适的配偶的。他寝食难安,一直在不断向前探寻,想找到一条出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要对她怎么样也尽由他顺意好了。
“不对。”她柔声说道,“我没有感到苦。”
她觉得自己可以为他承受任何事情,为他受苦也不在话下。他在椅子上往前俯下身子,她就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他拿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可这么做的时候感到心里很痛。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心分离了一样。他坐在这儿,就像是为她的贞节献出的祭品,而这贞节却难以感知,好像并不存在一样。他又如何才能充满**的亲吻她呢?这样做只会把她推得更远,除了痛苦什么也不会留下。可是他还是慢慢地把她拉近自己,吻了她。
他们相互间已经非常熟悉了,不需要有任何伪装。她吻着他的时候,凝望着他的眼睛。他双眼盯着房间的对面,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特别深邃的火焰,让她感到痴迷。他静静地一动不动。她可以感到他的心在胸腔中有力地跳动。
“你在想什么呢?”她问道。
他眼中的火焰颤动着,有些游移不定。
“我在想,刚才这会儿一直都在想,我其实是爱你的。我以前太顽固了。”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
“是的。”她应道。
“就只想了这个。”他说道,声音听上去很确定。他吻着她的喉部。
然后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双眼,眸子里全是爱意。他眼里的火焰挣扎着,似乎想要摆脱她的掌控,然而最后还是熄灭了。他很快地把头扭到一边。这一刻他感到十分痛苦。
“吻我。”她轻声说道。
他闭上双眼吻了她,双臂把她搂住,越抱越紧。
他回家去了。她陪他走着穿过田野。他说道:
“真高兴,我还是回到你身边了。跟你在一起我感觉很轻松,什么都不需要遮掩。我们会幸福的吧。”
“会的。”她低声道,泪水涌进了眼眶。
“我们的心灵是那么任性,”他说道,“老是让我们排斥和逃离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我们必须跟这种任性斗争才行。”
“是的。”她说道,脑袋里晕晕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路边的阴影中有一株垂下来的荆棘树。她站在下面。他吻着她,手指在她脸上抚摸着。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他**泛滥,又把她紧紧抱住。
“什么时候你让我要了你吧。”他轻声说道,把脸藏在她肩膀上。这话真难说出口。
“现在还不行。”她说道。
他的期待和心一起沉了下去,浑身上下一阵委顿。
“好吧。”他说道。
他慢慢松开了她。
“我喜欢你把手臂放在我这里。”她说道,把他的手按在身后,环着自己的腰。“这样我感到很安心。”
他用力抱住了她那细瘦的腰身,让她全身放松下来。
“我们彼此相属。”他说道。
“是的。”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全部身心都交给对方呢?”
“可是——”她支吾着。
“我知道这要求得太多了。”他说道。“不过对你而言却没有什么真正的风险,不会像《浮士德》里的格雷琴那样落个悲剧收场。这你信得过我吧。”
“啊,信得过。”答案很响亮,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是因为这个——完全不是因为这个——可是——”
“怎么呢?”
她把脸藏在他脖子上,发出一声悲叹。
“我也不清楚!”她叫道。
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另外还有点恐惧。他的心已经在身体中渐渐死去。
“你不会觉得这是丑陋的吧。”他问道。
“不会,现在不会。你已经教过我了,这没什么丑陋的。”
“那你害怕吗?”
她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
“对,我是有一点怕。”她说道。
他温柔地吻着她。
“不用担心。”他说道。“你还是随意吧。”
突然间她紧紧抓住他搂着自己的双臂,把僵硬的身体夹得牢牢的。
“你可以要我。”她从紧咬的牙关中吐出这么几个字来。
他的心又着火般剧烈跳动起来。他把她抱得紧紧的,嘴巴贴在她的脖子上。她感到难以承受,就挣脱开来。他松了手。
“你今天回家会晚的吧?”她柔声说道。
他叹了口气,没太听到她在说什么。她等待着,希望他赶紧离开。最后他很快地亲了她一下,然后爬过了篱笆。待他转过头去,只见垂下的树冠遮着的阴影中有一点苍白,那是她的脸。除此之外她全身都隐没在黑暗中。除了这一点苍白以外,她的所有一无所见。
“再见!”她温声喊道。黑暗里看不见她的身体,依稀能辨认出来的只有这个声音和她模糊的脸庞。他扭回头,沿路大步跑向前去,拳头紧紧攥着。到达湖边的围墙时他在那里靠了一会儿,眼睛注视着黑漆漆的水面,心里感到闷闷的。
米兰冲过草地,一头扎回屋里。她并不怕周围的人,也不怕他们的闲言碎语,可对他提出的这件事她却感到惶惧。是的,如果他坚持的话,她会把自己给他的。可后来她开始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心不由沉了下来。他会失望的,因为他并不能从中找到满足,然后他就会离开自己。可是他现在一心一念只想着这件事。其实这对她来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不过在这之外,她担心他们的爱情会就此破裂。不管怎么说,他和其他男人也没什么两样,只知道寻求自己的满足。嗯,他身上还有些不同的东西,更深沉的东西,足以让她信任,而不用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欲望。他说过,肉体的拥有是生命中的重大时刻,可以让人所有的强烈情绪爆发出来。可能确实如此,这当中的确有些不凡。既然如此,她愿意以信仰之名将自己奉献出来,成为祭品。他可以要她的身体。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全身紧绷,僵硬无比,好像硌着什么东西似的。可是生活也在逼着她穿过这痛苦的大门,所以她愿意选择顺从。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得到自己向往的东西,这本来就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愿望。她翻来覆去、冥思苦想,越来越倾向于接受他的要求。
他现在摆出恋人的姿态来追求她。常常在他情热如火的时候,她会推开他,把他的脸捧在手里,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无法正视她的眼神。她那双满是爱意、不断探询的乌眸是那么真挚,他只好转开头去不看她。她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自己在做些什么。一次又一次,他重新意识到自己和她的责任所在,并为此煎熬不已。从来就没有停歇,从来就不能松开一点束缚,任由饥渴而没有理性的热情肆虐。他总是被打回原形,开始不断思索、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把他从**的昏眩中拉回来,关进之前的小笼子,圈禁在渺小的个人感情之中。他对此难以忍受。“放开我,放开我!”他想仰天大叫。可是她却希望他看着自己充满爱意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尽是那深邃的、非理性的欲望之火,然而这在她身上却毫无所见。
农场上正在摘樱桃,今年收成很好。房子后面的樱桃树又高又大,墨绿的叶丛下挂满了樱桃串,有的鲜艳夺目,有的紫红诱人。一天傍晚,保罗和埃德加正在摘樱桃。天气炎热,空中的云彩开始翻滚起来,一时间天色黑沉,热浪阵阵。保罗爬到红房顶上的树冠高处,要把那里的樱桃都给摘一遍。劲风低吟着吹过,整棵树都微微地震颤起来,保罗在上面感到心旌摇曳,血也似乎要沸腾起来。这个小伙子攀在柔嫩的枝条间,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他随着树枝摇**,直到感觉有些微醺了,这才探出手去,在树枝间采摘起那密密麻麻挂着的圆滚滚、红艳艳的樱桃来。他一把一把地扯下冷滑鲜香的果实,探身出去的时候,樱桃果不断碰到他的耳朵、头颈。那冰冷的感觉仿佛少女指尖的触摸,让他全身如遭电击。一簇簇果实,从金灿灿的朱砂色到亮丽的艳红色,深浅不一地在葱郁茂密的树叶后闪烁,直晃他的眼睛。
太阳正在下山。突然间,天破云开,重重霞光染遍天际。东南方层层叠叠的黄色云朵软软地堆了起来,从地平线一直垒到半空中,散发出夺目的金光。天地间本已暮色苍茫,此时却惊异地反射起这金光来。四下里,树木、青草、远处的水塘,都好像从这暮光中苏醒过来一样,开始闪动着各色光彩。
米兰走了出来,对这一切感到奇妙无比。
“哎呀!”保罗听到她那圆润的声音说道,“真美啊!”
他往下看去。几点金色的余晖落在她脸上,隐隐闪耀着光芒。她抬起头来望向他,神色十分柔和。
“你爬得好高啊!”她说道。
在她身旁是几株大黄。叶片上躺着四只死鸟,是来偷食时用枪打死的。保罗看见有些樱桃的果肉已经被啄食干净,只剩下个核儿,白惨惨地挂在枝头,好像骷髅一样。他又低头看向米兰。
“那些云着火啦。”他说道。
“真漂亮!”她叫道。
她在地上看起来是那么小,那么温柔,那么稚弱。他抓起一把樱桃掷向她。她吓了一跳,有点害怕。他笑了起来,声音低沉,然后又不断抓了樱桃扔她。她跑开躲了起来,一边也拾了些樱桃。她把两枝美丽的红樱桃分挂在两耳上,然后又抬起头来。
“你还没摘完吗?”她问道。
“快了。在这上面就好像坐在船里一样。”
“那你还要在上面待多久啊?”
“等太阳下去以后吧。”
她走到篱笆旁,在那儿坐了,看着金色的云彩散成一片片的。那漫天玫瑰色的碎云,渐渐淡去,隐没在黑暗里。天空中的金光烧成了鲜红色,就像痛苦在激烈地灼烧一般,然后那鲜红色沉郁起来,变成玫瑰色,再变成深红。热烈的火焰终于在天上散去,有如昙花一现。整个世界沉浸在灰暗之中。保罗拿着篮子出溜下来,把衬衫袖子都撕破了。
“长得真不错。”米兰用手捏着樱桃说道。
“我把袖子给撕破了。”他应道。
她摸着三角形的撕口,说道:“我来给你补好吧。”口子裂在肩膀附近。她的手指穿过口子。“真暖和。”她说道。
他笑了起来,声音里有种从来没听过的异样。这让她呼吸急促起来。
“我们要在外面待会儿吗?”他说道。
“不会下雨吧?”她问道。
“不会,我们稍微走走好了。”
他们穿过田野,来到松树和其他树木密植的地方。
“要进树林里吗?”他问道。
“你想进去吗?”
“是的。”
冷杉树下黑黢黢的,尖利的脊刺扎着她的脸。她有点害怕。保罗不说话,人怪怪的。
“我喜欢这黑暗。”他说道,“黑得更浓一点就好了,浓浓的黑暗,让人开心。”
他好像都没有意识到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了。对他来说她就只是个女人。她很害怕。
他靠着棵松树的树干站着,把她拥在怀里。她把自己交给他摆布,但是这种牺牲让她感到恐惧。这个魂不守舍、声音浑浊的男人她感到很陌生。
后来又下起雨来。到处弥漫着浓烈的松香味。保罗头着地躺着,身下是枯萎的松针。他听着周围犀利的雨声,那是种连绵清脆的声音。他的心沉甸甸的。现在他已经明白,这段时间她的心并没有跟自己在一起。她的精神只是站在一边惊恐地观望着。他的肉体已经逐渐安定,可是也就仅此而已。他感到满心疲惫,充满了悲伤和脆弱。他的手指在她脸上充满怜悯地逡巡着。现在她又感到对他爱得很深。他是那么柔弱,那么俊美。
“雨啊!”他说道。
“嗯,下到你身上了吗?”
她的双手摸着他,他的发梢,他的肩膀,想要感觉他身上是否打到了雨点。她对他十分珍爱。而他呢,脸搁在死去的松针上,只感到无比地安宁。他不在乎雨珠是否打到了自己。他可以一直就这么躺着,湿透了也不要紧。他感到一切都不重要了,好像自己的生命已经被抹去,进入了永恒,而这永恒是那么近,那么可爱。这种感受死亡的方式很陌生,又很温和,让他感到新奇。
“我们得走了。”米兰说道。
“是的。”他答道,但是却没有动。
现在在他眼里,生命就是一个影子,白天是白色的影子,黑夜就是死亡、静寂和停滞,跟存在本身一般无异。要努力活着,匆忙、执着,这都不是存在。至上的做法是融入黑暗之中,随风摇曳,与伟大的存在合为一体。
“雨要下到身上来了。”米兰说道。
他站起来,帮她起身。
“真可惜。”他说道。
“怎么了?”
“得走了。我感到很安宁。”
“安宁!”她重复道。
“我这辈子还没有感到这么安宁过。”
他和她手拉手往前走。她捏着他的手指,心里微微有些恐慌。现在她好像无法感知到他的心意。她生怕自己要失去他。
“这些冷杉树就像是黑暗中的存在,每一棵树就只代表一个存在。”
她心里害怕,什么也没有说。
“这是一种沉寂,整个夜都在惊叹中沉眠。我觉得死亡也是一样,就是带着惊叹入睡。”
之前她很害怕他身体内的野兽,现在又对这种神秘感到惴惴不安。她在他身边走着,步伐沉重,一声不吭。雨点打在树上,发出重重的“嘘”声。最后他们终于到了车棚。
“我们在这里待一会儿吧。”他说道。
遍野都是雨声,所有别的声音都窒息其中。
“我感觉很奇怪,很安静。”他说道,“其他各种感觉也都还在。”
“嗯。”她耐心地答道。
他好像再次失去了对她的意识,尽管他还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我们要消除个性,也就是消除意愿,消除努力,不费力气地生活,就像是在睡觉,可是这样的睡眠又非同一般。这多美啊,我是这么想的,这就是我们死后的生活,这就是所谓的不朽。”
“是吗?”
“是的,而且很美妙。”
“你一般不说这些的。”
“对。”
不一会儿,他们进了屋。所有人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他的眼里还保留着那种宁静、沉郁的神采,声音也还是那么平静。他们本能地没有去打扰他。
这期间米兰的外婆生病了,所以她被送去做家务。外婆住在伍德林顿的一个小房子里,地方很漂亮。房子前面有个大花园,墙都是红砖砌成,紧挨着墙种着一排李树。屋后还有另一个园子,由高大陈旧的篱笆和外面的田野隔开,周围景致怡人。米兰没有太多好做的,所以有时间看看自己喜欢的书,写一些感兴趣的内省的文字。
放假的时候外婆的身体有了起色,因此用车送去了德比,到那里跟自己的女儿过上个一两天。老太太脾气古怪,可能第二天回来,也可能第三天才回。因此米兰一个人守在房子里,这让她开心不已。
保罗经常骑车来看她,他们俩一般都能度过一段平静幸福的时光。他倒没有让她太难做,不过到了假期的那个周一,他准备过来和她一起过上一整天。
那天天气十分明媚。他离开了母亲,告诉他自己是到哪里去。这样的话母亲就只能全天一个人待在家里。他心里不由生出些阴影来。不过好不容易有三天可以自由支配,他想按自己的心意来安排。他骑在脚踏车上迎着晨光向前猛冲,感到非常惬意。
十一点左右的时候他到了小房子那边。米兰正在忙着准备午饭。她在小厨房里忙忙碌碌,脸色红通通的,看上去很有主妇的气派。他亲了亲她,然后坐下来看她干活。房间不大,待在里面很舒适。沙发上严严实实地罩着红色和淡蓝色的方块布套,已经有年头了,洗得有些发白,但是依旧很漂亮。角柜上有个架子,里面是一只猫头鹰的标本。窗前的天竺葵香气扑鼻,阳光透过叶子洒落在房间里。她正专门为他烹制一只鸡。今天这个房子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他们在这里已经俨然夫妇一般。他帮她把鸡蛋打了,把土豆削了皮。他感到米兰给自己一种家的感觉,这就几乎要赶上他母亲了。她的卷发散披着,因为靠近炉火,脸上烤得红红的,此时没有人能比她更美丽。
午饭很成功。他像年轻的丈夫一样把鸡切开。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谈笑着。饭后她洗了碗,由他来擦干。然后两个人走去了外面的田野。陡峭的山坡下有一处沼泽地,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蜿蜒着淌入其中。他们在附近徘徊,时不时摘上几朵金盏花,还有大蓬的蓝色大朵勿忘我。后来她坐到山坡上,手里满满的都是花儿,大多数都是水边长的金色花朵。她凑近金盏花,脸上立刻溢出金色的光彩。
“你的脸上真亮堂,”他说道,“好像完全变了个样。”
她看着他,心里充满了疑问。他恳切地向她笑笑,把手覆在她手上。然后他亲吻了她的手指,而后是她的脸。
整个世界都沉浸在阳光中。周围万籁俱寂,然而却并没有睡着,只是在颤抖着,憧憬着。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美的呢。”他说道。他一直把她的手紧紧握着。
“溪水一边流淌,一边自己唱着歌。你喜欢吗?”她充满爱意地看着他。她的一双乌眸闪烁着神采。
“你觉得今天是不是个好日子?”他问道。
她低声表示赞同。她很开心,对此他看得真切。
“今天也是咱们的好日子——只属于咱们俩的。”他说道。
他们又在外面游**了一小阵子,然后站在一片馥郁的百里香上。他很坦率地看着她。
“你来吗?”他问道。
他们手牵着手一言不发地回到屋子里。一路上小鸡蹦蹦跳跳地朝她跑来。他把门锁上,这样整栋小房子就完全属于两个人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他解开领子,见她躺在**,一时间不禁目摇神驰,眼里只有她的美。那身体是如此美好,完全超乎他的想象。他站着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脸上露出笑意,心中惊叹不已。然后他感到自己想要她了,可他走向她的时候,她的双手微微抬了起来,好像在向他求恳。他看着她的脸,然后停了下来。她那褐色的大眼睛望着他,平静、顺从、充满爱怜。她躺在那里,好像是要把自己作为祭品奉献出来。她的身体已经为他准备就绪。可是她眼底的那抹神色,就像是头被当作祭品的动物在等待宰杀一般。他注意到了,血液一下子冷却了下来。
“你真的想要我吗?”他问道,感觉有个冰冷的阴影笼罩了全身。
“是的,真的想要。”
她很平静,也很镇定。在她的意识里,自己只是在为他做件事情。这让他很难接受。她躺在那里,愿意为他牺牲自己,因为她是那么地爱他。而他也一定要牺牲了她才行。有那么一秒钟,他觉得自己还不如是无性的好,或者死了也行。然后他闭上眼睛,不去看她。这样一来他身体里的血液又激**起来。
事后他很爱她,全身每一根纤维都爱她。他这样爱着她,可心里不知怎的,又想大哭一场。他是在替她感到难受。那天夜里,他跟她待到很晚。骑车回家的路上他感到自己终于解脱了。自己再也不是一个少年,而是已经长大成人。可为什么他心里感到钝钝的生疼呢?为什么他一想到死,一想到死后的世界,就会感到莫名的欢欣和安慰呢?
整一周他都和米兰待在一起。他的热情还未消退,她已经疲惫不堪。他几乎是纯从自己的感觉出发,刻意地放任那兽性的力量,让她一次次死去活来。而他也不能经常做这事,因为每次做完以后总会留下一种挫败和死亡的感觉。如果他想和她心心相印,那就要把自己的肉体和欲望放在一边,如果他想要她的肉体,那就得对她的心灵置之不理。
“我到你这里来的时候,”他问她道,眼里满是痛苦和耻辱,“你其实并不想要我,对不对?”
“啊,不是的。”她很快答道。
他看着她。
“瞎说。”他说道。
她全身打起颤来。
“你看,”她说道,捧过他的脸,埋在自己肩上,这样就不用直视他的双眼,“你看,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我没办法适应你啊。要是我们结了婚就会好的。”
他抬起她的脸,注视着她。
“你是说,现在这样,总是难以忍受是吧。”
“对,而且——”
“你总是在我身下绷得紧紧的,缩成一团。”
她痛苦得直发颤。
“你知道,”她说道,“对这样的事情,我在想法上还不能适应——”
“你最近已经适应了。”他说道。
“可是我之前的半辈子都不适应啊。妈妈对我说过:‘嫁了人以后有件可怕的事情,总也逃不掉,你得要忍着才行。’这话我以前都是信的。”
“而且现在也还是信的。”他说道。
“不是。”她急急地叫道,“我跟你一样,都相信爱情是生命中的**,即便是以那种方式来爱也一样。”
“可这改变不了事实,你并不喜欢做这件事。”
“不对。”她说道,把他的头抱在怀里,绝望地摇晃着。“不要这么说。你不知道。”她痛苦地晃着身子。“难道我会不想为你生孩子吗?”
“可你并不想要我。”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可我们必须得结婚才能有孩子啊。”
“那我们就结婚吧,好吗?我想要你给我生儿育女。”
他虔诚地吻着她的手。她悲戚地望着他,思索着。
“我们还太年轻。”她最后说道。
“都二十四跟二十三了——”
“还太早。”她恳求地说道,一边苦恼地晃来晃去。
“那等你愿意了再说吧。”他说道。
她沉痛地低下头去。他说这些话时口吻里带着一种无助,让她痛不欲生。在这件事上他们总是一再受挫。对他所感受到的事情她默默地承认了。
这样爱过一周以后,他突然在周日夜里对母亲说道:
“我不会再老是去米兰家了,妈妈。”当时他们正准备去睡觉。
她吃了一惊,不过什么都没问。
“你自己看着办吧。”她说道。
他就睡觉去了。可是他身上有种前所未有的安静,让她感到很奇怪。她几乎猜到了真相,不过还是决定不去掺和。这时候贸然行动也许只会把事情搞糟。她就望着他孤独下去,心里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收场。他这样很病态,而且也太安静了。他的双眉永远都是微微皱着,婴儿时就这样,后来有很多年都不再皱了,现在又故态复萌。而她什么也做不了。他必须孤军奋战下去,找到自己的出路。
他对米兰依旧很忠诚。因为那天他曾经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可是这样的感觉一去不返。挫折感越来越强烈。一开始只是一种悲哀。后来他开始感到自己无法再继续下去。他想逃跑,出国去,怎么样都行。渐渐地他不再向她索求了。这件事并未把他们拉拢到一起,反而让他们疏离了。然后他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关系是没有好处的,不用再试下去了,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这件事没有成功的可能。
那几个月他都没怎么见克拉拉。他们有时候还会在午饭时出去散半小时的步,可他的心总是留着给米兰的。不过跟克拉拉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眉头松开了,人也开心起来。她对他有点儿宠溺,当他是个孩子。他表面上觉得无所谓,心底里却有些生气。
有时米兰会问道:
“克拉拉怎么样了,最近我都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我昨天跟她散了步,有二十分钟吧。”他答道。
“那她都说了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说话的都是我吧,我一般都这样。我觉得自己应该是跟她讲了罢工的事情,还有就是妇女怎么看待这个。”
“嗯。”
对自己和克拉拉的事情他就是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可是在暗地里,克拉拉正在把他从米兰身边拉走,而他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他在克拉拉身上感到亲切,而对米兰则更多是责任感和归属感。他以为自己对米兰是很忠实的。可其实男人对女人的情感到底有多热烈、多强大是很难衡量的,只有和一个女人私奔过以后才能真正体会出来。
他开始花更多时间跟男性朋友相处。其中一个是艺术学校的杰瑟普,另一个叫斯威恩,在大学化学实验室当助手,还有纽顿,是个老师。此外就是埃德加还有米兰的几个弟弟。他跟杰瑟普一起素描、学习,托辞说是在干活。他到大学里去找斯威恩,两个人一起到市中心逛**。因为回家坐火车是跟纽顿一起,因此他也会找上纽顿一起去星月酒馆打上一场台球。要是能给出借口,说自己是跟男性朋友出去了,他就觉得很说得过去。此时母亲已经开始放心了,因为自己去了什么地方他总还是如实告诉她的。
夏天里克拉拉有时会穿上一件软棉料的裙子,袖口松松的。她抬手的时候,袖子会翻上去,这样她那晶莹健美的手臂就会露到外面来。
“半分钟。”他叫起来,“手别动,就这样。”
他把她的手和臂膀画了下来。素描上留存了一点活物在他心里产生的魅力。米兰总是会小心翼翼地翻看他的书和画纸,于是就发现了这些画。
“我觉得克拉拉的手臂真的很美。”他说道。
“是啊!你是什么时候画的呢?”
“礼拜二,在工作坊里。你知道的,我自己有个角落,在那里可以画画。一般午饭前我会把车间里要干的所有事情都干完。到了下午我就可以自己画点画。晚上再看着不要出事情就好了。”
“嗯。”她说道,手里翻着他的素描本。
他经常痛恨米兰。他恨她这样俯着身子盯着他的东西看。他恨她那么耐心地把他的所有心理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好像他就是一本记不完的账一般。他跟她一起的时候,还恨她得到了自己,然而却无法让自己安心。因此他老是折磨她。他说她只是索取,却从不给予。至少她从不释放生命的温暖。她从来就没有活过,也不散发任何生气,就好像不存在一般,让人无从找寻。她只是他的良知,并非他的伴侣。他咬牙切齿地恨她,对她也愈发冷酷起来。他们的关系就这样拖拖拉拉地一直延续到第二年夏天。而他见克拉拉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最后他终于谈起了此事。那是一天夜里,他一直坐在家里画画。现在他和母亲之间的情形很特别,老是开诚布公地相互找碴儿。孟若太太现在又有了底气。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就这样跟米兰黏在一起。没问题,她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就是了,等他自己开腔。他酝酿了很久,这场心中的风暴,在他回到她身边时爆发了。这天晚上他们之间的气氛尤其焦灼。他狂躁而机械地画着画,以此来逃避自己。时间越来越晚。门开着,一丝圣母百合的香气蹑手蹑脚地爬了进来,好像之前一直在外面逡巡似的。突然他起身出了门。
夜很美,美得让他想放声长啸。半个金色的月亮沉在花园底端黑色的梧桐树后,朦胧的月光映得天际微微泛出些紫色。更近的地方,一排洁白的百合横贯花园,模糊之间好像是段篱笆似的。空气中似乎有生命在活跃,到处都在翻腾着香气。他穿过园子,来到那丛石竹前面。石竹就紧挨着白色栅栏般的百合,香气锐利,穿透了百合滚滚的馥郁浓香。石竹的花瓣都散了开来,仿佛是在喘气似的。那芬芳简直让他沉醉。他走到田野上去看月落。
草场的树篱边有只长脚秧鸡在不知疲倦地鸣叫。月亮很快滑了下去,颜色越来越发暗红。在他身后,高大的花卉弯着枝条,仿佛在大声呼喊。就在此时,他闻到了另一种香味,感觉十分生冷粗粝。他在左近搜寻着,终于找到了那几株紫色的鸢尾。他抚摸着肉嘟嘟的花茎和像手掌般张开的深色花瓣。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所收获的。鸢尾在黑暗中僵直地挺立着,花香野性不羁。月亮在山巅融化了,没有了,天地间一片乌黑。只有那只秧鸡还在继续鸣啼。
他折下一枝石竹,毅然回屋。
“来吧,孩子。”母亲道,“差不多该上床去了。”
他站在那里,石竹花顶在嘴唇上。
“我要和米兰分手,妈妈。”他沉静地说道。
她的眼睛越过眼镜上框看向他。他回望过来,眼神坚定。她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便摘下眼镜。他脸色煞白,雄性的力量涌动着,在身体内占据了上风。她不想把他现在的模样看得那么分明。
“可是我以为——”她开口说道。
“跟你说吧,”他答道,“我并不爱她,也不想娶她,所以这段关系该了结了。”
“可是,”母亲惊讶地叫了起来,“我以为你后来下定了决心要娶她的,所以就都没管你。”
“我确实下过决心,也想这么做的,可是现在我不想了。这么做没什么好结果。我会在礼拜天跟她分手的。我一定得这么做,不是吗?”
“你自己有分寸。你知道,我一向不同意你们俩在一起,很久之前就说过了。”
“我现在没有办法可想。礼拜天就分手。”
“那好,”母亲说道,“我觉得这样最好。这阵子我看你是下定决心要娶她了,所以就什么都没说,也应该什么都不说的。不过我以前一直都在讲,现在也可以再说一遍,我真不觉得她适合你。”
“礼拜天我就会分手。”他闻着石竹花说道。他把花放在嘴里,不知不觉间张开牙齿,慢慢地咬住了花瓣,含得满嘴都是。他把花吐进火里,亲了亲母亲,然后便上床去了。
周日午后不久,他就到了农场。他之前已经写信给米兰,说要两个人走过田野去哈克诺尔。母亲对他十分温和。他一言不发,可是母亲却能看出来这个决定有多艰难。他脸上那种少见的坚毅让她说不出话来。
“别在意,孩子。”她说道,“等这一切结束以后,你会好很多的。”
保罗扫了母亲一眼,有些惊奇,也有些厌恶。他不需要怜悯。
米兰出来跟他在路口会合。她穿着件新的短袖印花细布裙子。那两条短袖和下面露出的棕色胳膊是如此柔顺可怜,他心里痛苦万分,反而变得残忍起来。她为他打扮得如此清纯美丽,好像只愿意为他一个人而绽放。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郎了,穿着新裙子楚楚动人。每次看她的时候他都感到心里像要爆开来一般,他压抑其上的重重禁锢仿佛也要不管用了似的。不过他决心已定,无可挽回。
他们在山上坐了下来。他把头靠在她大腿上,她的手在他发间摩挲。她了解,“他的心在别的地方”,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样。很多次,他人和她在一起,可他的心她却遍寻不见,对此她已习以为常。可那天下午要发生的事情她却并无准备。
他告诉她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要五点了。他们正坐在一条小溪旁。黄色的泥岸高出溪面一截,草叶延伸出来,空空地悬在水上。他拿着一截树枝在身边使劲地掘着,他心里烦躁冷酷时常常如此。
“我想过了,”他说道,“我们还是分手吧。”
“为什么?”她惊道。
“因为继续下去没有好结果。”
“为什么没有好结果?”
“就是没有。因为我不想结婚。我这辈子都不想结婚了。如果我们不结婚的话,那这样继续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可是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这么说?”
“因为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那我们之前这几个月算什么呢?还有你那时候跟我说的话,这些都不算数了吗?”
“我也没办法。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你不想再跟我在一起了?”
“我希望两个人分手。你不用再管我,我也不用管你。”
“那之前这几个月算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跟你讲的那些话,那时候都是发自真心的。”
“那你为什么变了呢?”
“我没有变,我还和以前一样,只是我现在知道咱们再继续下去没有好结果。”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没有好结果。”
“因为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而且我也不想结婚。”
“你说过要跟我结婚来着,你想想看都有多少次了,都是我不同意。”
“我知道。可是我现在希望分手。”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什么都不再说了。他只是恶狠狠地掘着地。她低头思索着。他这就是在耍孩子气,不讲道理。他像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然后就把杯子丢出去摔碎。她看着他,感觉自己很想一把把他抓住,逼他说话算数。可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无助地喊道:
“我说过你才十四岁,其实你只有四岁罢了。”
他还是在恶狠狠地掘着地。她说的话他都听着。
“你就是个四岁的小孩儿罢了。”她怒气冲冲地来回念叨着。
他没有应声,但是在心里说道:“好吧,既然我只有四岁,那你还要我做什么呢?我可不想再要个老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那你跟家里人讲过了吗?”她问道。
“已经告诉了我妈。”
之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她问道。
“有什么怎么样,就是分手吧。我们这些年来一直靠互相攫取生活,现在就到此为止吧。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这样的话你也能有自己的独立生活了。”
尽管这话伤透了她的心,可不能否认,他说的也还是有些道理的,她不由得听进去了。她知道自己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种桎梏。她讨厌这样,因为她也没有办法控制这种情形。她恨自己对他的爱,因为这爱早已强烈到她的承受能力之外,自那时起她就恨上了。而且在心底里她也恨他,因为她爱着他,自己的一切都要靠他支配。她一直在抵御着他的控制。她一直在挣扎着,希望自己能不受他左右。现在这样她就可以脱离他了,也许算起来他对她的纠缠还更多一些呢。
“而且,”他接着说道,“我们或多或少都算是对方的作品吧。你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对你的影响也不小。现在就让我们重新开始自己生活吧。”
“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她问道。
“什么也不做,只是自由了而已。”他答道。
可是她在心里清楚,他这么急着解放自己,是因为克拉拉的关系。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那我该怎么跟我妈说啊?”她问道。
“我告诉我妈,”他答道,“我要分手了,就这么直接干脆。”
“我不能跟家里人说。”她说道。
他皱了皱眉,说道:“随你便好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坑了她,让她无比难堪。这让他感到生气。
“你告诉他们,你不会嫁我,你不愿意,所以跟我分手了。”他说道。“这都是真话。”
她心绪不宁地啃着手指,将两个人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都一一想了个遍。她早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很久之前就已经有所预期。而这一天竟真的来了,跟她那痛苦的预测完全一致。
“总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她叫了起来,“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在斗,你要拼力挣脱我,这么长时间了,一直都是如此。”
这些话在她是下意识的,好像闪电般脱口而出。男人的心凝固了。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吗?
“可是我们之间还是有过一些美好时刻的,多少有些美好的时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辩解道。
“从没有过!”她喊道,“从来就没有过。从一开始就一直是你在拼命摆脱我。”
“不是一直这样,一开始不是这样子的。”他继续辩解道。
“一直都是这样子,从一开始就是,从来没有变过!”
她总算停了下来,可是她说的已经足够多了。他坐在那里,完全给惊呆了。他本来要说的是:“我们的关系挺好的,只不过现在要结束了。”他一直相信她是爱自己的,所以提出分手让他鄙视自己。而她呢,现在全盘否定,说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爱。“他一直以来都想方设法要摆脱她?”这样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都很荒谬。他们之间就从来没有真的发生过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的想象,以为两个人之间有些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而她一直都很清楚。她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只是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她从一开始就清楚了。从一开始她心底里对这一切就都很明白!
他静静地坐着,心里气苦不已。到最后两个人之间的整场关系就像是场荒唐的闹剧。她一直都在跟他玩过家家,他却是认真的。她对他有这么多怨言,却都藏着掖着,只对他说好听的,心里却鄙视他。就算是现在她也是鄙视他的。他开始理智起来,心里充满了冷酷。
“你应该嫁个崇拜你的人。”他说道,“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对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会有很多男人崇拜你的,只要你能进入他们内心,了解他们的本性。你应该嫁个这样的人,他绝不会想摆脱你的。”
“多谢啦!”她说道,“不过请你再也不要指点我去嫁给别的什么人了。你之前就这么干过。”
“随你吧。”他说道,“我再也不会说了。”
他坐着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好像遭了闷头一棍,而这本来不是应该自己给米兰的感觉吗?他们整整八年的友谊和爱情,他整整八年的生命,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她问道。
“最后下决心是礼拜四晚上。”
“我就知道时候差不多了。”她说道。
他心里苦苦地感到有些好笑。“啊,真不错啊!如果她事前就预料到了,那就算不上事出突然了。”他想道。
“那你有没有跟克拉拉讲过?”她问道。
“没有,不过现在会告诉她了。”
一阵沉默。
“你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说过的话吗?在我外婆家里说的——你上个月还在说呢。”
“记得。”他说道,“我记得。而且我说的时候是真心的!现在做不到,我也无能为力。”
“你做不到是因为自己想要别的东西。”
“不管怎样都是做不到的了。你从来就不肯相信我。”
她神情古怪地笑了。
他坐着一声不吭,心里只充斥着一种感觉,就是她骗了自己。原来她是鄙视他的,可他还以为她崇拜着自己。她让他口不择言地乱说错话,却从来都不反驳他。她让他自己一个人挣扎。可真正让他如鲠在喉的就是想到一直以来都以为她对自己崇拜备至,可实际上她却看不起自己。要是她对自己不满意,就应该早告诉他才对。她这一手很不公平。他恨她。这么些年来她对他的态度一直像是在敬拜英雄,可她在心底里却偷偷地认为他很幼稚,把他当成是个傻乎乎的小孩子。那她又为什么放任这个孩子傻了这么久呢?他的心硬了起来,充满了对她的恨意。
她坐着,心里满是苦涩。她就知道——唉,她早就知道会这样!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早就把他咂摸得很透彻了,他的渺小,他的鄙吝,他的愚蠢,她都一清二楚。她甚至都还刻意守护着自己的灵魂,不让他沾染。他提出分手,她并没有被击垮,没有垂头丧气,甚至都没感到多伤心。她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可是不知怎的,坐在那里的时候,他还是对她有种奇怪的支配力,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痴迷,好像自己被他催眠了似的。可他又是那么可鄙、虚伪、善变和卑劣。为什么他对她有这样的羁绊呢?他的手臂稍稍一动,就让她心中激**,这世上还没什么其他东西能与之相比,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她要被他绑在一起?为什么即便到了现在,如果他看着她,叫她做什么事情的话,她都会无法抗拒?他最琐碎的命令她都会一一懔遵。可一旦她顺从了他的意志,她就在他身上注入了自己的力量,可以牵着他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这她是清楚的,对此她很有信心。可现在他身上受到了新的影响。唉,他根本不是什么男人!他就是个婴孩,哭着闹着要最新的玩具。所有这些精神上的依属都没法圈住他。那好吧,随他意吧,他是留不住的。不过等他厌倦了新刺激,他还会回来的。
他还是在挖着地上的泥。她难过得都要死了,于是就站起身来。他把泥团扔进溪水里。
“我们走吧,去喝点茶?”他问道。
“好。”她应道。
喝茶的时候两个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茶室的客厅给了他想法,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人们对装饰的热爱,还有这跟美学之间的联系。她冷淡得很,不怎么搭腔。两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她问道:
“那我们以后就不再见面了?”
“不见了,或者很少见吧。”他答道。
“也不通信了?”她问道,语气里带着挖苦。
“随你吧。”他答道,“我们毕竟不是陌生人,永远也不会是,不管发生什么。我会时不时给你写信的。你写不写随意。”
“我算明白了!”她尖刻地答道。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再没什么能让他伤心的了。生命中的一次重大决裂已经发生。她告诉他两个人的爱情本来就没什么,自始至终就是场矛盾而已,那时候他受到的震动已经足够剧烈了。再讲什么都无所谓了。既然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都不算什么,那么现在结束了,也就没理由要哭天抢地才对。
他在岔道口离开了她。她孤零零地回家去了,身上穿着新衣服,回去还要面对路那头的家里人。他在公路上静静地站着,心里想着自己给她带来的苦楚,不由感到心痛和羞辱。
为了重新树立自尊,他跑到柳树酒吧去喝了一杯。那里有四个女孩子,看来是白天出来玩的,现在正喝着浅杯的波特葡萄酒。她们的桌子上还摆着一些巧克力。保罗坐在近旁,要了点威士忌喝。他留意到几个女孩子窃窃私语,还相互推搡着。不一会儿,她们当中那个漂亮的黑皮肤女孩轻佻地倚过身来,对他说道:
“吃块巧克力吧?”
其他几个人看她这副冒失的模样,都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保罗说道,“给我来块硬一点的,果仁的吧,我不喜欢奶油的。”
“那就给你啦。”那女孩说道,“这块是杏仁的。”
她把巧克力抓在指间。他张开嘴,她把巧克力投了进去,脸上红了起来。
“你对我真好。”他说道。
“嗯,”她答道,“我们看你心事重重的,所以她们撺掇我来给你块巧克力解闷。”
“你要是再给我一块就更好了,来块其他口味的吧。”
没多久他们就在一起有说有笑了。
九点钟的时候他到了家。此时天色已经很黑了。他一声不吭地进了屋。一直在等着他的母亲急切地站起身来。
“我跟她说了。”他说道。
“我很高兴。”母亲说道,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疲惫地把帽子挂了起来。
“我跟她说这回是彻底分手了。”他说道。
“做得对,儿子。”母亲说道,“对她来说现在会有点儿难受。可是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这样最好。你跟她不适合。”
他虚弱地笑着坐下。
“我在酒吧里跟些女孩子玩得可开心啦。”他说道。
母亲注视着他。他已经把米兰抛在脑后了。他跟母亲讲了柳树酒吧里的那些女孩子。孟若太太只是盯着他。他这种快乐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实,背后藏着太多的惨痛和凄凉。
“现在吃点晚饭吧。”她十分温柔地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幽怨地说道: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会嫁我的,妈妈,从一开始就这么想,所以她也没有怎么失望。”
“我恐怕,”母亲说道,“现在她对你的念头还没断呢。”
“嗯,”他说道,“可能吧。”
“以后你就知道了,还是现在分手的好。”她说道。
“我不清楚啊。”他黯然道。
“好了,现在不用去管她了。”母亲答道。
他就这样离开了米兰。她又是自己一个人了,很少有人关怀她,她也很少对人有什么关注。她就这样形单影只的,默默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