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对自己不满意,对一切都不满意。他最深沉的爱属于自己的母亲。他感到自己伤害了她,或者说自己对她的爱受到了伤害,这让他无法容忍。现在是春天,他和米兰还在交战之中。这一年他对她怨意尤深。她对此也隐隐有些感觉。她当初为爱的苦恼而祈祷,那时就感到会为这段爱情而牺牲自己,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渗透到她所有的情感中。在心底里她从不相信自己会拥有他。她本来就不自信,一向怀疑自己是否能成为他所期望的那样。至于和他一生幸福相守,她就更没有想过了。在她眼里,两个人的未来就是悲剧、伤痛和牺牲。她不怕牺牲,并为此感到骄傲,她也不怕分手,因为她足够坚强,而且觉得自己其实应付不来家庭的日常生活。对接下来要发生的那些伟大而深刻的事件,比如爱情的悲剧,她已做好准备。至于柴米油盐的琐事,她却没什么把握。
复活节的假期开始了,大家都很快活。保罗还和从前一样坦然。然而她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周日下午,她站在卧室的窗前,望着对面林子里的橡树。此时正值傍晚,天光还亮,树梢上缠绕着浅淡的暮色。窗前挂下一簇簇灰绿色的金银花藤,有些兴许已经结出花蕾了,她想象着。春天到了,这让她既向往又害怕的春天。
大门咔嗒响了一下,她愣在那里等着。天是亮灰的。保罗推着车走进院子,脚踏车贴在他身旁闪闪发亮。一般他往房子这里走来的时候总是会笑着敲响车铃,而今天却紧紧抿着双唇,一副冷漠无情的模样,似乎是没精打采,又仿佛是在冷笑。到现在她已经很熟悉保罗了,看见他那敏捷而超然的年轻身体,便能猜到他内心的情绪。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把脚踏车放在一边,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冷淡。她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她惴惴地走下楼来,身上穿的是一件新的网格上衣,她自己觉得很合体。衣领很高,领口有个小小的轮状皱边,让她想起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穿着这身衣服她感觉自己是个漂亮高贵的女人。现在她已经二十岁了,胸部饱满,身材丰盈。而她的脸上依旧像是戴了张柔软娇艳的面具一样,神色总是没什么变化。可是她抬起眼睛的时候却十分迷人。她担心着他的想法。他会注意到自己的这件新上衣的。
他此刻心肠冷硬,意怀嘲弄,正在向她家里人讲述守旧派卫理公会教堂里的一次礼拜仪式,把他们逗得很开心。仪式是由这个宗派一个有名的牧师主持的。他坐在桌子顶头,脸上变幻着各种表情,模仿那些他要嘲讽的人。他的脸色极为灵动,那一双眼睛在因柔情而闪烁或是随笑意而转动时原本非常漂亮,然而此时却让她感到心痛。他模仿别人的时候她总是如此难过,因为这表情是如此逼真。他太聪明,太冷酷。在眼里这样充满冷厉的嘲讽和恨意时,她觉得他谁也不会放过,包括他自己。可是雷沃思夫人却笑得开始抹眼泪了,而周日下午觉才睡醒的雷沃思先生也不由得乐得挠头。三个兄弟穿着衬衫睡眼惺忪地坐在一旁,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她全家最欢迎的就是这样的模仿秀。
保罗没搭理米兰。后来她瞧见他注意自己的新上衣了,她看得出来这个艺术家是认可的,不过除此之外并无作用,他依旧冷冰冰的。她心里慌张起来,连从架子上拿茶杯的力气都没有了。
家里的几个男人出去挤奶,她这才鼓足了勇气上前跟他单独说话。
“你来晚了。”她说道。
“是嘛?”他答道。
两人一阵沉默。
“骑车过来不好走吧?”她问道。
“没留意。”
她还是一边很快地摊着桌子。做完以后她说道:
“茶没一会儿还好不了。你要不过来跟我看看那水仙好了?”
他没有应声,只是站起身来。他们走进后花园。头上的李树正在发芽,远处的小山和天空是如此清冷。一切都似乎用水墨泼过似的,看起来生硬得很。米兰瞥了一眼保罗。他脸上惨白兮兮的没有什么表情。她原本喜爱的眉眼此时却让她灼痛,她感到这太残忍了。
“路上风大,你累了吧?”她问道。她能觉察得到他心底藏着一丝疲倦。
“不累,我没觉得累。”他答道。
“路上肯定不好走,林子里的风呜呜直响呢。”
“你看云就知道了,吹的是西南风,我是一路顺风过来的。”
“你知道的,我不骑车,所以不明白嘛。”她低声道。
“这么简单的事儿非要会骑车才能懂吗!”他说道。
米兰觉得他没必要挖苦自己。他们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房子后面是块草地,密密茬茬地长着许多野草,外面围着条荆棘树篱,篱下的水仙花正从灰绿色的叶片中透出头来。春寒料峭,花朵上还染着些微绿色。不过有些已经绽放开来,皱着金黄的花瓣熠熠生辉。米兰蹲在一丛花前,把一朵盛放的水仙捧在手里,抬起它那艳黄的脸蛋,低下头用嘴唇、脸颊和前额轻抚着。他双手插兜站在一旁望着她。她就这样求恳似的把那绽开的黄灿灿的花朵一株株展示给他看,一边不断地抚摸着它们。
“很华美,是吧?”她喃喃道。
“华美!没这么夸张——应该说很秀气!”
听到保罗批判她的用词,她又垂下头来继续去抚弄花朵。他看着她伏在地上用炽热的嘴唇吮着花瓣。
“你干吗一定要摸来弄去的?”他气呼呼地道。
“可我喜欢摸它们啊。”她伤心地答道。
“为啥你喜欢什么东西就一定要攥在手里,好像要把它们的心都掏出来你才满意?为啥你就不能多点克制、含蓄什么的?”
她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痛苦,然后又继续用双唇去缓缓碰触一朵褶皱着花瓣的水仙。花朵的清香沁人心脾,她感到花儿对自己多好啊,哪像他那么凶巴巴的,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你总是这么甜腻腻地,其他东西的魂儿都给你哄得勾出来了。”他说道,“我就从来不哄别人——再怎么样我都会直截了当。”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这些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她定定地看着他。他矗在那儿的身子仿佛一把坚硬的刀子狠厉地顶着她。
“你总是求别的东西爱你,”他说道,“好像自己就是个爱的乞丐,连这些花你也要费力去讨好——”
米兰用嘴巴有节奏地来回摩擦着花朵,吸吮着花香,可是听了他的话,这香气再进入到鼻孔里的时候她不由得浑身发起颤来。
“你不想爱——你只是渴望被爱,没完没了地渴望被爱,这种渴望是不正常的。你不是积极的,而是消极的。你四处吸啊吸啊,好像必须得把自己全身吸满爱才甘休,因为你本身有缺陷。”
她呆在那里,他是这么的残忍,她听不下去了。而他却一丁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好像是他的心灵在愤懑中饱受煎熬,又被挫败的**烧烫,于是不由自主地放出了这些话来一般,就像电流释放火花似的。她根本无法理解他说的任何东西,只是在他的残忍和对她的怨恨前呆呆地俯着身子。她从来就没办法一下子消化东西,所有事情都得翻来覆去地想。
吃过茶之后他没有睬米兰,只是和埃德加还有其他兄弟混在一起。她沮丧到了极点,这个假期她之前还盼望了很久,巴巴地等待着他的到来。最后他还是屈服了,来到她身旁。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追本溯源,弄清楚他这股情绪的根子在哪里。不过她心里觉得这说到底也不过是种恶劣的情绪罢了。
“我们到林子里走走好吗?”她问道,知道这样直接的要求他从来不会拒绝。
他们来到养兔子的地方。在当中那条路上他们经过一个捕兽陷阱,周围用小根冷杉树枝围了一圈蹄铁形的窄篱,里面放的诱饵是兔子的内脏。保罗瞧了一眼,眉毛蹙了起来。她看见他的眼神。
“真可怕,你说呢?”她问道。
“这可难说!难道比黄鼠狼用牙咬住兔子的喉咙更可怕吗?要么是黄鼠狼死,要么是好多兔子完蛋。这当中只能有一样留下来!”
生命是如此艰难,他愤慨不已。她为他感到难过。
“我们回屋去吧,”他说道,“我不要在外面走了。”
他们经过一棵丁香树,树上铜黄的叶芽即将绽开。旁边的草垛只纪念似的剩下方方的一小块,黑黄黑黄的,有如石柱一般。上次割草时剩下的干草平平地铺在前边。
“我们坐一下吧。”米兰说道。
他不情愿地坐下来,背靠着硬墙般的草垛。面前是落日染黄的一座座山丘,像剧场似的围成一圈,那突出来的一格格白色的是农场,草地是金色的,林子里黑乎乎的,外面罩着层晶莹的光,树冠一个摞一个地叠起来,远远地看过去依旧层次分明。傍晚的天空一片晴朗,向东望去,上面是嫩嫩的洋红色,下面的大地静悄悄,色彩很艳丽。
“是不是很美?”她恳切地问道。
可他却不作声,只是皱紧了眉头。如果景致丑陋些倒还正合他意。
就在这个时候跑来了一只牛头梗,见了保罗就把两只前爪搭在他肩膀上,张大了嘴巴舔起他的脸来。保罗往后缩了缩,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比尔这条狗对他是个莫大的安慰。他把它推向一边,可是它马上又蹿了上来。
“快滚蛋,”小伙子道,“要不我就揍你喽。”
但是这狗却怎么也推不走。保罗就跟它拉扯起来,使劲地要把可怜的比尔给推到一边去。可是才刚推开,它就又精神抖擞地扑上来了,开心得发狂似的。大一狗就这么打闹着,保罗不甘地笑着,那狗却高兴得直咧嘴。米兰望着他们。他身上露出的气息让她怜惜。他是这么想去爱,想对别人温柔。他看似是要粗鲁地把那狗撞开,其实那动作却充满了怜爱。于是比尔又一次爬起身卷土重来,嘴里呼哧呼哧地乐得够呛,一对褐色的眼睛在白脸上转个不停。它可喜欢保罗了。保罗皱起了眉头。
“比尔,这回可真的够了。”他说道。
可是比尔却还是直立着,探出两条厚重的爪子,充满爱意地扒在他的大腿上拼命抖着,还伸出红红的舌头冲他直摇。他缩回身去。
“好啦,”他说道,“好啦——你闹够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狗儿甩着蹄子快活地走开找别的乐子去了。
他又开始定定地望着对面的一众山丘,目光中充满忧伤。对这般美景他依旧心怀嫉愤。他想起身离去跟埃德加骑车去玩。可他却没有勇气抛下米兰不管。
“你为什么不开心?”她低声下气地问道。
“我没有不开心,我有什么可不开心的?”他答道,“我心情不好不坏罢了。”
她奇怪为什么他嘴里说自己心情不好不坏,可其实却别扭得厉害。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嘛?”她恳求着,温言细语地哄着他。
“没什么不对!”
“心口不一!”她低声道。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戳来戳去。
“你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他说道。
“可我想知道——”她答道。
他恨恨地大笑起来。
“你什么都想知道。”他说道。
“可这对我不公平。”她低声道。
他拿着这根尖头的树枝在地上戳啊戳啊戳啊,好像犯了邪火似的挖出来一个个小土坷垃。她温柔却坚定地把自己的手压在他的腕上。
“别挖了!”她说道,“搁一边去吧。”
他把树枝丢进醋栗树丛中,斜着身子躺了下来。现在他终于克制住自己了。
“到底怎么啦?”她柔声求恳道。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眼睛还在转,眼神中充满了煎熬。
“我跟你说,”他最后终于说道,声音很疲惫,“我跟你说吧——我们还是分手的好。”
她害怕的一刻终于到来,眼前的一切瞬间失去了光彩。
“怎么了!”她喃喃道,“出什么事儿了?”
“什么事儿也没出,只不过是有了自知之明罢了。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没好处——”
她默默地等待着,很难过,但依旧耐心。跟他急也没有用。反正他就要告诉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对劲了。
“我们说好了只是朋友。”他继续用沉闷、单调的语气说道,“我们说过多少次了,只是朋友!可我们又绝不仅只是朋友,而且这样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又一次沉默了。她思索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是如此让人不知所措,而在他心底还有什么东西藏着。她一定得耐心一点。
“我能给的只是友情——我只能做到这样——我的性格里有缺陷。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失衡了。我讨厌失衡。我们结束吧。”
他最后那几句话里含着些忿忿之意。他的意思是她爱他尤甚于他爱她。也许是他无法爱她。也许是她身上没有自己渴望的东西。她在心灵最深处总是怀疑自己,这种情结埋藏得如此之深,她意识不到,也不愿意承认。或许她本身有着缺陷,就像是种极为微妙的羞耻感,让她无法自行其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她没有他也可以。因为她永远也不会让自己真的爱他。她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而已。
“可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呢?”她问道。
“什么事儿也没出——就是想法变了而已——我也是才明白。快到复活节的时候不都是这样。”
他是如此无助,说话都有些低声下气了。她可怜他。至少她就没有这样可怜巴巴地前言不搭后语。不管怎么说,他才是更屈辱的那一个。
“那你要怎么做?”她问他道。
“这个——我必须得少来你这里——就是这样吧。我干吗要霸着你呢,我又没有——你瞧,在你的事情上我有些地方是有缺陷的——”
他其实想说自己并不爱她,所以应该给她一个机会去爱别人。这是多么愚蠢、多么盲目的举措。而他又是如此笨嘴拙舌,真是可耻。其他男人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她就从来没把男人放在眼里过。可他不一样。啊,她爱他的心灵。他是哪里有缺陷吗?也许有吧。
“可我不明白,”她哑着嗓子说道,“昨天——”
暮光渐渐暗淡下去,他感到夜色变得喧闹可厌。她痛苦地垂着头。
“我知道,”他叫道,“说了你也不会信。你不会信的,事实上我没办法在肉体上——就像我不能像云雀飞起来那样——”
“什么?”她低声说道。这时她有些害怕了。
“——爱你。”
此时他恨透了她,因为他让她痛苦不堪。爱她!她知道他爱她。他其实是属于她的。说他在肉体上、生理上没办法爱她,这不过是他的气话,因为他知道她爱着自己。他像个孩子一样幼稚。他是属于她的。他的灵魂渴望着她。她则猜他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她感到他身上有种生硬,这是种外来的影响。
“家里人说了什么吗?”她问道。
“不是的!”他答道。
她一听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鄙视他们,他的家里人,因为他们是如此俗不可耐。他们看不到事情的真正价值。
那天晚上他俩说得很少。之后他就离开她跟埃德加一起骑车去了。
他又回到了母亲身边。在他的生命里,和她之间的纽带是最牢固的。他一犹疑不定,米兰的身影就会渐渐隐去,她给保罗的感觉是模糊的、不真实的。而另外的人都不重要。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地方是坚不可摧的,永远也不会沦为虚幻,那就是母亲的身旁。在他心里,或许其他人都会模糊成影子,让他感到几乎不再存在,可是她却不会。要说生命中的轴心和主线,他没办法逃避的,那就是母亲了。
而母亲也同样在等着他。现在他就是她的**。对所谓来世她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她觉得大家真正能有所作为的不过是今生而已,而她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保罗会证明她是对的。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到时候什么都无法将他撼动。他会改变这个世界,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不管他去哪里她的心都会追随着他。不管他要干什么她的精神都会站在他一边,好像随时都可以给他递上所需的工具似的。因此她无法忍受他和米兰走到一起。威廉已经死了,为了留住保罗,这一仗她非打不可。
现在他回来了,心里带着一种自我牺牲后的满足感,因为他保持了对她的忠诚。她是这世上第一个爱他的人,而他第一个爱上的也是她。可这还都不够。他身上已经有了新的生命。这生命那么年轻,那么强横有力,正憋着一股劲儿非要找到什么其他的东西才行。他的狂躁不安正是为此而生。这一切都落在了她的眼底。她怀着一种苦涩的期冀,希望米兰能把这新的生命拿走,把他的根留给自己。因为他也挣扎着要脱离自己的母亲,就像挣扎着要脱离米兰一样。
有一周时间他都没在威利农场出现。这期间米兰痛苦不已,心里很害怕再见到他。她现在就要面对被他抛弃的耻辱了吗?可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的、暂时的。他会回到她身边的。因为她手上拿着打开他灵魂的钥匙。可同时他又要拼命跟她斗,以此来折磨她。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畏缩了。
可是复活节之后的那个周日,他又来吃茶了。雷沃思太太见到他很高兴。她猜到年轻人正在为有些事情苦恼,或者是在为什么困难发愁。现在他跑到自己的身边,应该是寻求安慰来的。于是她就尽可能地对他好,态度都算得上是恭敬了。
他在前院里遇上了她,那里还有她那几个小孩子。
“你来了我真开心,”这个当妈的说道,她抬起又大又迷人的褐色眼睛打量着他,“天气真好,我刚才正想到田野里走走,今年这算头一遭吧。”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到来她是欢迎的。这让他感到心安。他们就这么出去了,嘴里随便说着一些话。他很温和有礼。她对他这么好,他都要感激得哭出来了。他感到很丢脸。
在草场的树篱丛下,他们找到了一个画眉的窝。
“要么我把鸟蛋掏出来给你们看看吧?”他说道。
“好啊!”雷沃思太太说道,“看到鸟蛋就让人感觉春天要到了,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
他扒开荆棘,把鸟蛋掏了出来,捧在手心里。
“还热呢——可能刚才还有鸟在孵蛋呢,结果给我们吓跑了。”他说道。
“喔,真可怜!”雷沃斯太太说道。
米兰忍不住去摸那鸟蛋,还有他的手。在她眼里,这手像摇篮一样,把鸟蛋保护得很好。
“温温的,好奇怪啊!”她低声说道,想跟他亲近一些。
“是活生生的体温。”他答道。
她望着他把蛋放回窝去。他的身体压在树篱上,胳膊穿过荆棘,手里小心地抓着鸟蛋。他聚精会神地干着这事儿。她凝望着他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痴了。他是那么天真自足。可她却无法靠近。
吃完茶,她在书架前迟疑着。他抽出了那本《达拉斯贡城的达达兰》。两人又坐到草垛跟前的那片干草上。他念了几页书,不过心思全不在上面。那条狗又跑来玩那天的游戏。它把鼻子蹭到男孩的怀里。保罗抚摸着它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把狗推开了。
“一边儿去,比尔。”他说道,“我不要你了。”
比尔溜走了。米兰揣度着他的心思,不知道下面会干啥,心里感到很害怕。小伙子寡言少语的,让她忐忑不已。其实她倒不怕他生气,可是他这样闷声不响地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却让她尤其心悸。
他略略扭过头去,这样她就看不见他的表情了。他慢吞吞地开腔了,语气中带着痛苦:
“你觉得——要是我来得不这么勤的话——你是不是就可以喜欢别人了呢——另外的男人?”
他憋了这么半天,原来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个。
“可其他男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你操心这干啥?”她答道,声音很低,否则这语气就是在责备他了。
“干啥,”他脱口道,“因为他们说我没权利老是在你家进进出出的——我们又不打算结婚——”
要是有人就两人的关系催逼他们,米兰会怒不可遏。她自己的父亲就向保罗笑着提过,说他应该心里清楚,为什么来得这么勤快。为此她对父亲火冒三丈。
“谁说的?”她问道,心里想是不是自己家里人搞出来的事情。可不是他们?
“我妈——还有其他人。他们说这样子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们已经订婚了,而我也应该这么想,因为这对你不公平。这件事我也好好考虑过——我觉得自己并不能像丈夫爱妻子那样爱你。你怎么想?”
米兰闷闷不乐地垂着头。这种折腾让她很生气。大家为什么老要来管他们的闲事儿呢。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道。
“你觉得我们之间已经爱到要结婚的地步了吗?”他把事情给挑明了。这让她心里直颤。
“没有。”她实话实说,“我觉得还没到这个地步——我们都太年轻了。”
“你对事情都那么认真。”他惨兮兮地接着说道,“我想要是两个人走到一起的话,你给我的感情一定很多,我根本没办法补偿你。现在就看你怎么想了——要是你觉得好——我们可以订婚。”
米兰此刻很想哭。而且她也气坏了。他老是像孩子一样随别人摆布。
“不好,我觉得不好。”她坚定地说道。
他想了一会儿。
“你看,”他说道,“我这人——是没谁能独占的——也不会一心一意只放在一个人身上——永远都不可能。”
这她倒从来没考虑过。
“你说得对。”她喃喃道。她停了一会儿,然后看向他,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着怒火。
“是你妈。”她说道,“我知道她从来就不喜欢我。”
“不,不,不是这样子的。”他赶忙道,“她这次提起这个事情也都是为了你好。她只说要是我想维持这种交往的话,最好还是当自己已经跟你订婚的好。”米兰不说话,他继续道,“要是我什么时候叫你到我家,你不会不来的吧?”
她依旧不答,心里已经出离愤怒了。
“这样的话,我们要怎么做?”她气呼呼地问道,“我想最好还是不学法语了吧。我才刚刚入门呢。不过我想一个人应该也学得下去。”
“这倒没必要。”他说道,“我继续给你上法语课好了,这是理所应当的嘛。”
“还有——礼拜天晚上,我还是会去做礼拜的,因为我喜欢哪。我所有的社交生活就靠它了。不过你不用陪我回家。我可以自己走。”
“好吧,”他答道,心里有些惊诧,“不过我可以叫下埃德加,他肯定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的。这样别人就无话可说了。”
两个人不说话了。再怎么样,她失去的也并不多。他家里人说得再多,其实也没有太大影响。她希望他们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你不会老念着这事儿,弄得心里难受吧?”他问道。
“哦,不会的啦。”米兰答道,眼睛却不看他。
他不吭声了。她觉得他太不坚定了,既没有确定的目标,也没有笃信的原则,出了什么事情都是随风倒。
“因为,”他接着说道,“男人骑了车——就工作去了——还有好多别的事儿可干。但是女人总是会想心事。”
“别担心,我不会考虑太多的。”米兰说道。她心里也确实这么想。
外面很冷了,他们就进了门。
“保罗怎么脸色煞白啊!”雷沃思太太惊叫道,“米兰,你不该让他坐在外头的。你觉得着凉了吗,保罗?”
“哦,没有啦!”他笑道。
可他觉得浑身无力。内心的矛盾让他精疲力竭。此刻米兰觉得他很可怜。可是老半天他就起身要走了,而此时九点还没到呢。
“你不是要回家了吧,啊?”雷沃思太太急切地问道。
“是的。”他说道,“我跟家里说了,会早回的。”他感到很尴尬。
“可现在才多早啊。”雷沃思太太说道。
米兰坐在摇椅里,什么也没说。他踌躇了一会儿,希望她能起来跟他一起去拿脚踏车,就像往常那样。可是她没有任何动静。他有些无措了。
“那好吧——晚安啦,大家。”他磕磕巴巴地说。
她跟其他人一起道了晚安。不过走过窗口的时候他朝屋里望了一下。她看见他脸色惨白,眼神黯淡而痛苦,而那微皱着的眉头都好像成了他不变的表情了。
她站起来走到门廊上,在他经过大门的时候向他挥手告别。他缓缓地在松树下骑行,感到自己就是个混蛋可怜虫。他骑着脚踏车心不在焉地往山下冲,心里想还不如直接撞断脖子好了,这样反倒省心。
两天后,他托人带给她一本书,还有一张便条,督促她读书用功,好没闲心思想事情。
这段时间他所有的友情都给了埃德加。他心里非常喜欢这个家庭,还有这个农庄。在他眼里,世上最可亲的地方就是这儿。他对自己的家就没这么深的感情。他放在心上的只有母亲。而只要和母亲在一起,他怎么样都开心,在不在家都一样。可是威利农场是他挚爱的地方。他喜欢那小小的厨房,在那里,男人们的靴子踩来踩去,还有一只狗躺在那儿睡觉,不过它总是要睁着只眼,生怕被谁踩着。夜里,桌子上灯火通明,而一切却又是那么安静。他喜欢米兰那间狭长低矮的客厅,那里的花儿、书本还有高高的蔷薇木钢琴,所有一切都散发着浪漫的气息。他喜欢农庄的花园,喜欢那些扛着红色屋顶、矗立在光秃秃的田野尽头的房子。这些房子一路向树林那儿延伸,好像林边更惬意似的。他喜欢那片顺着山谷凹下去又再爬上对面荒坡的野地,只要身在此处就会感到心旷神怡。他喜欢雷沃思太太,她是那么朴实,那愤世的态度也是如此离奇。他喜欢雷沃思先生,他总是那么热情,那么年轻,那么可亲。他喜欢埃德加,他只要见到自己总会快活无比。他喜欢家里的那些兄弟和小孩子。他喜欢比尔,甚至还爱屋及乌地喜欢母猪瑟西和那只印度斗鸡缇波。在米兰之外这些他也都喜欢。所以要他放弃这里是做不到的。
故此他还是常去农场,不过一般总是跟埃德加混在一起。家里的其他人,包括雷沃思先生都只是晚上才一起加入猜字谜或是其他游戏。之后米兰会把大家聚拢来,读上一段《麦克白》或是其他便宜的书籍,每个人都扮演一个角色,玩得不亦乐乎。米兰很开心,雷沃思太太很开心,雷沃思先生也喜欢。接着就会在火炉旁围成一圈,学着用首调唱名法唱歌。不过现在保罗很少跟米兰单独待在一起。她只是默默地等待着。每逢礼拜结束,或是从贝斯伍德文学社出来,她、保罗还有埃德加一起走回家,这时候他总是会兴致勃勃地大谈他那些日益离经叛道的说法。她知道这其实是讲给她听的。她心里确实嫉妒埃德加,他可以跟保罗一起骑车,周五晚上也可以在一起,白天还能在地里一起干活。而周五晚上不再属于他们两人,法语课也不再继续。她几乎总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要么是散步,要么是在林间沉思,抑或是读书,学习,做做白日梦,或是继续等待。而他倒是给她写了不少信来。
一个周日的晚上,他们又难得恢复了旧有的和谐。礼拜后埃德加留下来跟孟若太太一起参加圣餐仪式——他想了解下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因此保罗就跟米兰一道回自己家去。他多多少少又被她迷住了。他们和往常一样讨论起刚才的布道。他现在的想法正全方位接近不可知论,可他这样的宗教不可知论却并未让米兰感到难以忍受。如今他们讨论的主要话题是勒南的《耶稣传》。米兰就像是他的打谷场。他就在这里把自己所有思想的谷子都打出来。他的想法在她心灵中来回摔打之后,其中的真理会渐渐变得明了。只有她才是他思想的打谷场,只有她才能帮他了解真理。她几乎是毫无排斥地就接受了他的论点和解释。可是不知怎的,因为米兰的作用,他却逐渐意识到自己想法中的谬误。而他弄明白之后,她也恍然大悟。她感觉他离不开她。
他们走到房前,四下里寂静无声。他从洗碗间的窗户下掏出钥匙,两个人进了屋。这期间他还一直在不停地讲着自己的观点。他点亮煤气灯,给炉子里添了火,然后从食品间里给她拿了几块蛋糕。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膝上搁着盘子,头上是一顶大大的白帽子,上面饰着几朵粉红兮兮的花。帽子很便宜,不过他却喜欢。帽子下的脸黑黄中带着红润,看起来平静而忧郁。她的耳朵总是藏在短短的卷发中。她打量着他。
她喜欢他周日里的样子。一般他都穿深色的衣服,衬得动作更加柔软轻捷。他看上去很清爽整洁。他接着向她讲述自己的想法,突然间又伸手去拿《圣经》。米兰喜欢他伸手的姿势,简直又快又准。他飞快地翻着书页,然后开始给她读《约翰福音》那一章。他坐在扶手椅上聚精会神地念着,声音中透着思索。她觉得他好像在无意识地使用自己,就像男人在干活儿时使用工具似的。而她喜欢这种感觉。他的声音里带着探索,好像要去够什么东西,而她就是他拿着去够东西的工具。她靠在沙发上,离他有点儿距离,可她感觉自己就是他手中攥着的工具。这让她喜不自胜。
慢慢地,他开始忸怩腼腆起来。待到下面是“妇女生产的时候就忧愁,因为她的时候到了”这句的时候,他就跳过去没念。米兰之前就觉察到他越来越不自在。而后来那个有名的句子没有出现,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他继续往下念,可是她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低下头,心里充满悲哀和耻辱。半年前他肯定想都不想就读出来了。可现在他们的关系却出现了裂痕。她觉得两人之间真的产生了某种敌意,某种让两人都感到羞耻的东西。
她木愣愣地吃着蛋糕。他还想继续往下讲自己的论点,可是却再也找不到感觉。没多会儿埃德加进屋来了。而孟若太太去朋友那里了。于是三个人就一起出发去威利农场。
米兰来回琢磨着他和自己之间的裂痕。除了自己,他肯定还想要别的东西。他现在没有得到满足,这样子他还会继续折腾自己。现在两个人之间好像动不动就要作起对来。她想向他证明一下。她相信他生命中最需要的就是自己。如果她可以向两个人证明这一点,那么其他事情就会迎刃而解。到那时她只要听天由命就可以了。
所以到了五月的时候她请他到威利农场来见道斯太太。她身上有他渴慕的东西。这一点米兰看得出来。两个人只要一说起克拉拉·道斯,他就精神十足,还会有点生气。他说自己不喜欢她。可是有关她的事情他一点儿都不肯落下。好吧,他应该考验自己一下。她相信他心里有高尚的情操,也有低下的欲望,而高尚最终会战胜低下。不管怎么说,他都要试下才成。她可没意识到,所谓“高尚”和“低下”都是自己的武断。
一想到自己要去威利农场见克拉拉,他就兴奋不已。道斯太太白天都待在那里。她那沉甸甸、暗褐色的头发盘在头顶上,身上是件白衬衫,下面是条藏青的裙子。不知怎么的,她一到哪里,那里的东西就会显得鄙陋起来。她在屋里的时候,厨房就感觉很狭小寒碜,米兰那美丽朦胧的客厅也显得生硬笨拙起来。雷沃思家的所有人都仿如萤烛之光,难以与她争辉。他们发现很难忍受这女人。可她的态度很和善,一点都挑不出毛病来,只是性子冷硬,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下午的时候保罗过来了。他到得挺早的。米兰看见他翻身下车,神色急切地打量着房子。要是那个访客还没到的话他会失望的。米兰出门去迎他,头低着,因为太阳很大。深红的金莲花在叶片阴凉的影子下露出了头。女孩站在那里,满头乌发,很欢喜见到他。
“克拉拉到了吗?”他问道。
“到了。”米兰的声音依旧悦耳,“她在看书呢。”
他把脚踏车推进了谷仓。今天他打了条漂亮的领带,他对此挺自豪的。脚下的袜子也和领带相配。
“她早上到的?”他问道。
“是的。”米兰在他身边答道,他们一起走着,“你说会把自由号商铺里那个人的信带来,这事儿你记得吗?”
“喔,真是的,忘了!”他说道,“你多催催我吧,这样我就记得带了。”
“我可不愿意老是跟你唠叨。”
“愿不愿意都得催催我。她现在是不是没那么别扭了?”他接着道。
“跟你说我其实从来没觉得她很别扭。”
他不吭声。很显然,他今天这么急急地跑来,为的就是这个新来的访客。米兰心里已经开始难过起来。他们一起走向屋子。他把裤脚上的夹子取了下来,领带和袜子都好看得很,可他却懒得去擦鞋子上的灰尘。
克拉拉坐在清凉的起居室里看着书。他瞧见她白皙的颈背和向上梳起的秀发。她站起身来,冷眼看着他。握手的时候她的胳膊伸得直直的,好像一下子就跟他保持了距离,然而又算是有所表示。他注意到她给衬衫兜住的饱满**和薄纱下肩膊的优美曲线。
“你可挑了个好日子。”他说道。
“碰巧罢了。”她答道。
“是啊,”他说道,“见到你我很高兴。”
她坐了下来,对这礼貌的招呼充耳不闻。
“你们早上都干啥了?”保罗问米兰道。
“嗯,是这样。”米兰哑着嗓子咳嗽着说道,“克拉拉是刚跟我爸一起过来的——所以——她才刚到。”
克拉拉靠着桌子坐在那里,神情疏离。他发现她的手挺大的,不过保养得很好。手上的皮肤可谓粗糙硬实,颜色很白净,金色的汗毛细细的。他是不是打量自己的手她却不以为意,心里只是想嘲笑他一番。她那厚实的手臂随意地搁在桌子上,嘴抿着,好像受到了冒犯一般,脸也稍稍扭在一侧。
“那天晚上玛格丽特·邦弗德家的聚会你也在啊。”他对她道。
保罗这般彬彬有礼,米兰从来没有见过。克拉拉瞥了他一眼。
“对。”她说道。
“可是,”米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火车还没到,我就去待了几分钟。”他答道。
克拉拉扭过头去,一副极为不屑的样子。
“我感觉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女人。”保罗说道。
“你说的是玛格丽特·邦弗德吗?”克拉拉提高嗓门说道,“她可比大多男人都聪明多啦。”
“嗯,我倒没说她不聪明。”他回嘴道,“不过聪明之外她也的确是可爱的吧。”
“可唯一要紧的是聪明,这是理所当然的。”克拉拉还是不放过他。
他挠挠脑袋,心下十分困惑,有些恼羞成怒。
“我还是觉得这比聪明更重要,”他说道,“不管怎么说,聪明是没法让她进天堂的。”
“她对天堂不感兴趣,她想要的是在这世上别给人欺负了。”克拉拉反驳道。她这话说来好像是邦弗德小姐的什么东西被剥夺了,而他要为此负责似的。
“好吧,”他说道,“我觉得她很亲切,对人特别和善,就是人太娇弱了。我希望她没事儿就舒舒服服地坐着——”
“给她老公补袜子。”克拉拉挖苦道。
“我觉得就算是要给我补袜子,她也不会介意的。”他说道,“而且我担保她会好好补的。反过来也一样,要是她想的话,我也可以给她擦皮鞋去。”
可是克拉拉对他的俏皮话置之不理,他就跟米兰说了会儿话。那个女人依然冷若冰霜。
“好啦,”他说道,“我想要去看看埃德加了,他在地里吗?”
“我觉得他是去拉煤了,”米兰说道,“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吧。”
“这样的话,”他说道,“我去找他吧。”
米兰不敢提出来要三个人同去。于是他起身离开了。
他看见大路尽头金雀花绽放的地方,埃德加正懒散地跟着一匹母马往回走。那马吭哧吭哧地拖了整整一车煤,头吃力地摆着。年轻农夫见到他立刻面露喜色。埃德加长得不错,深色的双眼很热情。他的衣服其实已经破旧不堪了,可走起路来却有股虎虎生威的劲头。
“你好呀!”他说道,瞧见保罗没有戴帽子,“你这是去哪儿啊?”
“出来接你啊。真受不了那个‘再也不要’了。”
埃德加咧着嘴开心地笑了。
“‘再也不要’是谁啊?”他问道。
“那位女士喽,道斯太太,应该叫她太太才对。跟诗里那个没事儿就说‘再也不要’的乌鸦是一个套路。”
埃德加大笑不止。
“你不喜欢她吗?”他问道。
“一点也不。”保罗说道,“怎么,你喜欢她不成?”
“不喜欢!”回答很坚决,“才不喜欢哩!”埃德加嘴撅了起来,“我跟她就不是一路人。”他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可是你为啥要叫她‘再也不要’呢?”
“哦,是这样,”保罗说道,“要是瞧见男人,她会趾高气扬地说‘再也不要’,要是在镜子里瞧见自己,她会不屑一顾地说‘再也不要’,要是回首往事呢,她会深恶痛绝地说‘再也不要’,要是展望未来呢,她就会愤世嫉俗地说‘再也不要’。”
埃德加思索着这话,没太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觉得她讨厌男人?”
“她自己是这么觉着的。”保罗答道。
“难道你不这么想?”
“对。”保罗答道。
“那她对你可不好吧?”
“你能想象她对什么人好吗?”年轻人问道。
埃德加笑了。他们一起在院子里把煤卸了。保罗很不自在,因为他知道,只要克拉拉往窗外望的话就能看到自己。可是她没有看。
周六下午马匹要刷洗、梳理。保罗和埃德加一起干着这活儿,吉米和芙萝尔毛皮上刷下的灰尘呛得他们直打喷嚏。
“有什么新歌儿可以教我唱唱的吗?”埃德加问道。
埃德加手下一直没停,低头的时候可以看见他脖颈后面给太阳晒得黑红,而他那拿着刷子的手很结实。保罗有时会打量他一眼。
“唱《玛丽·莫里森》吧?”保罗提议道。
埃德加表示赞同。他是男高音,嗓子很好,而且朋友能教的歌他都喜欢学,这样他在赶车的时候就可以一一唱过来。保罗的男中音乏善可陈,不过耳朵比较灵。这回他唱的声音有点低,生怕克拉拉听见。他唱一句,埃德加就跟一句,男高音很清晰。有时候他们一起停下来打喷嚏,然后就轮着咒骂自己梳洗的那匹马。
米兰对他们感到不耐。好像一点小事就可以让他们开心不已,连保罗也是这样。她觉得甚是奇怪,保罗居然会沉迷在这种琐事里。
到了吃茶的时候他们才忙完。
“那首歌叫啥?”米兰问道。
埃德加跟她说了。大家便开始聊起了唱歌。
“我们经常这样开开心心的。”米兰对克拉拉说道。
道斯太太斯文庄重地吃着茶点。只要男人在场她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你喜欢唱歌吗?”米兰问她道。
“得是好歌才行。”她说道。
保罗的脸不出意外地红了。
“你是说要唱那些有格调的歌,而且要练过以后才行吗?”他说道。
“要是没练过嗓子,那歌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说道。
“那大家没练过嗓子也就不许说话喽。”他答道,“其实大家唱歌一般都是为了自己开心罢了。”
“这样的话别人可就难受了。”
“不愿意听戴上耳罩不就行了。”他答道。
几个男孩子笑了起来。接下来没有人说话。保罗脸红耳赤地闷头吃着。
茶吃完了。家里的男人都出去了,只有保罗在。雷沃思太太对克拉拉说道:“现在日子过得高兴点儿了吗?”
“高兴得很哪。”
“这样子满意吗?”
“只要能独立、自由,那就没得说。”
“那你不觉得生活里缺了点儿什么吗?”雷沃思太太温和地问道。
“那些我从不考虑。”
她们这么聊天的时候,保罗感到很不自在。他站起身来。
“现在不考虑这些东西,总有一天它们会让你摔个头破血流的,你看着好了。”他说道,然后就去了牛棚。他觉得自己那话挺机巧的,于是心里充满了男人的自豪,走在砖石铺的路上,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
过了一会儿,米兰跑来问他要不要跟她和克拉拉出去散步。他们一起动身,往山下的斯特利磨坊农场而去。他们沿着威利河畔的小溪一路向前。树林边是一丛丛灌木,粉红的剪秋萝在稀疏的阳光下绽放。透过树丛可以看到,在密密的树干和细条的榛树丛后面,有个男人正牵着匹威武的枣红马穿过水沟。流水潺潺,呈褐绿色。隐隐约约之间,那匹高大的红马好像正踩着浪漫的舞步优雅前行。那儿笼罩的空气也影影绰绰的,仿佛朦胧的远古一般。蓝铃花在马蹄边若隐若现,许多年前它们可能也曾如此为黛德丽或伊瑟特那样的传奇人物盛开。
这景致让三个人驻足不前。
“好想当个骑士,”他说道,“在这儿搭个帐篷住下来。”
“要大家一起关起来与世隔绝吗?”克拉拉答道。
“没错。”他答道,“你跟女仆们绣绣花,唱唱歌。我哪,就给你扛着个白绿紫三色的旗子。我的盾牌上要纹个张牙舞爪的女人,下面刻上‘妇女社会政治联盟’的缩写。”
“一点都不稀奇,”克拉拉说道,“你这样的人就算自己代劳也不愿意让女人为自己的生存斗争。”
“那是。要是女人需要为自己的生存斗争,那不和条狗跟镜子里的影子大叫大闹一个样。”
“这么说来那镜子就是你了?”她问道,嘴唇噘了起来。
“也许是那影子。”他答道。
“我看你是有点儿聪明过头了。”她说道。
“好吧,好人的称号我让给你好了。”他笑着回嘴道,“做个好人吧,美丽的少女,让我做那个聪明人就行。”
可是克拉拉已经不耐烦跟他斗嘴了。他抬头看她,突然发现那高高仰起的脸上所露出的神色并非是嘲笑,而是凄惨。他的心登时软了下来,感觉对所有人都硬不起心肠。他转过头,对米兰柔声说了几句。在这之前他都一直当她不存在。
在林子边上他们遇上了林姆。斯特利磨坊农场现在是他租住。这人四十岁左右,瘦瘦的,肤色黝黑。农场在他手里是当养牛场用。他牵着那匹大公马的缰绳,神色漠然,仿佛累了似的。三个人都站在一边,让他从第一条小溪的踏脚石上走过来。那匹高头大马脚步很轻捷,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这让保罗看了心怀敬畏。林姆在他们身前停了下来。
“跟你爸讲下,雷沃思小姐,”他说道,嗓子尖得出奇,“他那些小畜生把底下的栅栏给钻坏了,都连着三天了。”
“什么栅栏?”米兰战战兢兢地问道。
那匹高大的公马粗重地喘着气,红色的身子转了过来,头低着,鬃毛披散开来,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抬起来疑惑地四下打量着。
“跟我过来点儿,”林姆答道,“我指给你看好了。”
一人一马径直往前走。那马儿扭得厉害,白色的蹄子一甩一甩的,露出惊恐的样子,好像已经掉在水里一般。
“别给我耍花样!”男人对马说道,语气很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