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世间所有流浪,都抵不过深情:三毛传

潇潇雨歇,云崖未暖

  

  而风吹得那么不疾不徐,我奔跑在清晨的沙地上,看那些不知写着什么事情的信纸,如同海鸥一样的越飞越远,终于在晨曦里失去了踪迹。我迎着朝阳站在大海的面前,对自己说:如果时光不能倒流,就让这一切,随风而去吧。

  ——三毛《随风而去》

  回到台湾不久,三毛再次返回大加纳利岛。这次回去,她是要告别过去。

  她没有忘记自己对母亲的承诺。新购入的房子给她带来很大的经济压力,之前依靠写作、教学和演讲获得的收入大部分都捐出去了。父母、姐弟、朋友都对三毛的这一决定深表赞许,没有什么比施予更有价值,也没有什么比无欲更轻松。

  不动产的价值在于使用率,可三毛已经下定决心,余生留在父母身边,所以大加纳利岛的房子需要处理掉。

  做出这个决定是很艰难的,那里是三毛与荷西的家,只要站在院子里、阳台上、门前,仿佛就能感受到丈夫的气息。

  荷西在世时,他们的婚姻生活也不是两个人绑定在一起。三毛在任何时候都需要独处的时间,晚饭后一个人的散步被荷西戏称为“旅行”。但夜晚的海滨实在静得吓人,她便要求荷西每隔二十分钟或半小时出现在阳台上一下,那样,无论她走了多远,仿佛都有一座灯塔指引着她的归航。

  她并不觉得寂寞,虽然时常惦念丈夫——刚搬来这里的时候,荷西仍然做着沙漠那边的工作,假期才能团聚。“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会太寂寞的。”(1)三毛这样说着,她打定主意,不再与邻居们往来,一定要守住自己原则,不能总是替别人操心。

  可是,善良如三毛根本做不到这点。她自嘲“运气不好”,开车出去会“捡到”老人,在家种菜也会遇到邻居的老人。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海滨的这个社区原本就是侨民聚居地,来自欧洲和其他地区的老年人会选择在这里颐养天年,安享生命最后的宁静。

  她本就是酒心巧克力一样的人,外表质朴,风味甜美,内里温柔,令人沉醉。每当看到老人在路上蹒跚独行或搀扶散步,三毛都会联想到自己上了年纪的父母,还有未来也会是这般模样的自己。更何况,这些老人也许都是有故事的人。

  老人们的经验给了三毛很多生活上的支持,做好家庭主妇也是不容易的。三毛在这里享受陶渊明的田园快乐,同时也做着农场主的美梦。圣诞节前,三毛一定要掏出储蓄,全部花在奖券上,野心勃勃地要去南美占领一片沃土,经验丰富的老园丁邻居都被谋算在内,天涯海角也要跟着她种田养花,乳牛如何千里迢迢运到牧场,她都已经做好规划。

  没有开奖的日子里,荷西连睡眠都不连贯——三毛入了魔一样,不仅白天就将想象当作现实,差点订购铲土机,连睡觉的时候也翻来覆去地惦记着农场的建设。

  她把这当作明天就会发生的一切,满心欢喜地雀跃着,做着阖家团圆的美梦:台湾的家人和荷西西班牙的兄弟们都在内,“弟弟们不要做事了,去学学空手道,这两家人全部移民巴拉圭,农场要人帮忙,要人保护。十支火枪,两个中国功夫巡夜;姐姐喂鸡,妈妈们做饭,爸爸们管账兼管我们……”

  她把这当作一场家家酒的游戏,不能缺少任何一个角色。

  房屋建设和土地规划也是有着完整蓝图的:“房子在小坡上,一排都是木造的,好几十间。牛房猪舍在下风的地方,鸡隔开来养,怕鸡瘟”,“仓库四周不种东西,光光的一片,怕失火烧了麦子”,“这几十公顷是种玉米,那边是大豆,牧草种在近牛栏的地方,水道四通八达,小水坝拦在河的上游,果树在房子后面,地道通到农场外面森林里,狗夜间放出来跟她弟弟们巡夜,蔬菜是不卖的,只种自己要吃的,马厩夜间也要人去睡,羊群倒是不必守,有牧羊犬”。

  这种对家庭生活的幻想,不仅仅是三毛一个人的,荷西也被感染了,开始憧憬起来,连朋友们都受了影响,感觉人生充满希望。但大加纳利岛上的邻居以老年人居多,生老病死是常事,三毛对人世轮回唏嘘不已,也沾染上悲凉的心境。可是老人们却总是乐呵呵地、充满朝气地活着,散步也好,黄昏恋也罢,不时举办的音乐会也好,这一切的夕阳灿烂,让三毛重新思考人生。

  荷西在世时,他们一起处理过邻居的丧事,也经历过社区内朋友的离世。荷西去世后,熟悉他们的人心疼三毛,经常来看望她,陪伴她。除了这些深厚情谊,与荷西有关的故事还在这座房子里鲜活地上演,大大小小的摆设来自地球上的许多地方,其中很多都与婚姻生活有关。还有她的“爱马”——白色的福特轿车,有荷西凭借向岳父撒娇才得到的摩托车,还有他们的家具……

  几年没有回到大加纳利岛,物是人非也是正常。三毛离开太久,房门钥匙都不知丢在哪里。对于身心俱疲的旅人来说,或许安静才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可是也期待与朋友相见。三毛只通知了一位朋友,没想到在机场等待她的,几乎是她与荷西遗留在岛上的全部友情。被盗贼光顾了数次的空房子,早就在邻居的辛苦修整之下恢复生机,“家,如同一个旧梦,在我眼前再现”。(2)

  相比台湾的小公寓,两百五十坪(3)的花园海景房实在太空旷。三毛打开窗户,海风吹得人心震颤起来:神、荷西以及去世的干爸爸徐訏,愿你们的灵魂能够陪伴着这位饱经沧桑的孀妇,让她能够安然入睡。

  三毛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以低于购入价格一半的房价出售这栋房子。没有什么人可以跟她商量,这房子是她与荷西的爱巢,如今只留她独自居住,也可算是个伤心地。对着荷西的照片,三毛感觉丈夫在肯定自己的做法,“金钱的多或少”对于死去的人来说,毫无意义。与其有价无市地等待,不如“找一个你喜欢的家庭,把房子贱卖给他们,早些回中国去”,如此才是正确的做法。

  来来去去了几个买主,都不是称心的。既然售价不是大问题,那么买主的品格就尤为重要了。新婚不久的邮局工作人员带着妻子登门,他们没有足够的积蓄,但是他们是热爱生活的人,也喜欢这个房子。三毛主动压低了售价,还将大部分家具送给了他们。(4)

  登报售房的第一天,买卖就谈成了。送走小夫妻,三毛平静地整理物品,将荷西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收好,然后给母亲打去电话汇报。回到大加纳利岛的第三天,三毛此行的目的就已经达成。“我吹着口哨在黑暗的沙滩上去踏浪,想着,下一步,要丢弃的,该是什么东西和心情呢?”

  人生中,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应该算得上重要的事,虽然应该有度,可是贪得无厌的人不胜枚举。而快乐的法则也是很简单的,如果得到了太多,背负的就会更多,适当地放下、割舍,也是通向幸福的阳光大道。

  父亲赞许三毛的心态,“做人嘛,这个样子才叫豁达呀!”毕竟,外物在生命面前不值一提。

  台湾的朋友建议她仔细包装好多年来积攒下的工艺品和收藏品,邮寄回家乡,自己不要也可以送朋友。但三毛想,自己在海外也有很多朋友,所以,这些东西不如就都送给本身就喜欢它们的人吧!只有遇到喜爱这些东西的人,这些宝贝才能安然地流传下去。

  清理荷西生前使用的潜水用具时,原本以为内心早就麻木的三毛突然揪心地难过。她让朋友把东西拿走,不愿再看到任何与丈夫相关的物件——她仍旧无法面对,伤口永远不会结痂。

  海风不疾不徐,吹走回忆的思绪。朋友们沉默地接受了三毛的好意,叮嘱她有困难的时候一定要回到这里。可三毛并不愿意,一切经历都已过去,既无遗憾,也无恨意。但也不必耽于往昔,人总要继续向前,顺便带着感恩的心情缅怀前日种种,悲喜都会随风而去。

  再见,加纳利群岛!她要回去了,去来处,走向那些盼望的目光,回归黑头发、黑眼睛的世界,那里有她的亲人、朋友,“有时候他们会哭,因为悲伤。有时候他们笑,但却并不一定为了快乐”……

  “半生的光阴又一次如同电影一般在眼前缓缓流过,黑白片,没有声音的。看着身边一个箱子、一个背包、一个手提袋就什么也不再有了的行李,这才觉得,空空地来,空空地去。带来了许多的爱,留下了许多的爱。人生,还是公平的。”(5)

  她再也没有回来,此行终结了她与西班牙和异域的全部缘分。

  (1)引自《这样的人生》,收录于三毛作品集《稻草人手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引自《吉屋出售》,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闹学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3)坪,面积单位,1坪≈3.3平方米。

  (4)引自《吉屋出售》,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闹学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5)引自《ET回家》,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闹学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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