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世界探险家
快乐,只是国王的新衣,只有聪明的人才看得见。童话里,不是每个人都看见了那件新衣,只除了一个说真话的小孩子。
——三毛《简单》
在台湾时,三毛也并不全然是悲伤的。
这两年来,三毛也曾有过许多欢乐的时光。虽然与朋友依依不舍,对家人满怀歉疚,但三毛还是要回到“花花世界”去的,她认为自己是个“浪子”,注定漂泊。
三毛不知道要追寻什么,但是一定要在路上。“随着年岁的增长,越觉得生命的短促,就因为它是那么的短暂,我们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1)随着健康逐渐恢复,三毛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绝对的孤独”,决定回到第二故乡西班牙。
然而,这一路并不十分顺遂。在机场告别时,三毛仍旧忍着泪。对于离别,虽然难过,但身边的人都渐渐习惯。首站香港,因为要转机,也因为这里有很多亲人,“外公、外婆、姨父、姨母,加上妹妹们又是一大群,家族大团聚,每日大吃海鲜”,还没被渲染出的伤感气氛,在盛情款待下更加稀薄。
原本预定从香港起飞,到伦敦后换乘到马德里,然而,到了英国落地与换乘却是两个机场,一小时左右的车程,让带着行李的旅人非常疲惫。三毛打好算盘,想要申请72小时过境,在伦敦逛上几天再到马德里。
三毛一向与人为善,在飞机上来来去去换了三次座位,最后一次还遇到换机去德国投奔女儿的老人。老人非常紧张,语言又不通,三毛主动安慰她:“你不要怕,我也是宁波人,我也要去换机,你跟住我好了。”(2)
21个小时的飞行后,三毛终于抵达了伦敦。在机场填写表格、办理出入境手续时,三毛竟然进了班房。
看到手续办理艰难,她就已经放弃了原本的短期旅行计划,却还是被怀疑有偷渡倾向,被骗上了警车,直接送入了拘留所。
进了班房后,三毛实在气不过,忍不住大吵大嚷,吵着要用电话、找律师,被拒绝后又提出要求——给她扫把,她要打扫一下脏兮兮的拘留室。警察被吵得头疼,要煮咖啡来喝,三毛灵机一动,把各个房间里的被困者都叫了出来:“出来,出来,老板请喝咖啡啊!”警察无奈至极,只能看着她折腾。
三毛被要求回到房间并且换上囚衣,但她不肯乖乖听话。经过一番请求,三毛终于拨通了一位熟悉的律师的电话,然而非常不巧,这位律师去了香港。三毛失望透顶,身心俱疲,头痛欲裂。反正睡不着了,不如出去看看电视——这些狭隘的英国佬,竟然不相信中国人有电视可以看,三毛对这个国家的印象实在不太好。
吃了一点东西后,三毛在各个班房走了走,画的画又被当作研究对象,让她感到无聊又憋闷。直到移民官下了所谓的“判决”,三毛终于开始爆发,有理有据地反击,最终说服对方无罪释放了她。
登机之前,三毛骄傲又得意,一改拘留所里疯女人的形象,教警察懂得“扮猪吃老虎”的厉害。
被释放的三毛觉得自己经历一番周折,终于赢了世界一次,不禁产生了新的自信:“世界是如此的安详美丽,美得令人叹息。生命太短促了,要怎么活才算够,我热爱这个世界,希望永远不要死去。”(3)
到了马德里后,三毛感觉比回到台湾的家里更自在。
这一次,她不必再忍受学生宿舍的集体生活,而是与兴趣相投的几个女孩合住在一起。三毛先是找到了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薪水虽然不高,但是工作以外的时间颇为充裕,这让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与朋友相处、看电影、去酒吧坐坐、听听歌剧,尽情享受生活。
但钱还是很有用的。三毛思来想去,不如也做做生意,当个只需要动动嘴皮子便有好处的掮客。只可惜终究不是生意人,三毛联系了台湾的朋友,原想要帮西班牙朋友的忙,顺便也捞点油水,将一批成衣从中国台湾出口到日本,后来发觉自己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脑筋,白白耗费精神罢了。
回到马德里,一定会与旧友重逢。荷西的妹妹伊丝帖很清楚自己的哥哥有多么喜欢三毛,她央求三毛给正在服最后一个月兵役的荷西写信,三毛推托着不肯,甚至说自己已经不会西班牙文了。可是伊丝帖那样执着,三毛无奈之下只好写了一封英文信寄到了营区。原本说过不等的,再写信岂不是给了他希望吗?
荷西并不懂英文,不只是他,整个营区都没有人看得懂信上的内容。荷西焦急万分,只好剪了一些潜水者的漫画,告诉三毛“这就是我”。没有收到回信,荷西便打来长途电话,告诉她一定要等着他回来。
粗心的三毛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一位朋友将三毛骗到家里,让她闭上眼睛,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她不禁颤抖起来——穿着枣红色套头毛衣的荷西拥抱着长裙曳地的三毛飞了起来,大家高兴地笑着,为他们感到欣慰。
命运竟是这样有趣,原本说过要“永别”的两个人,竟然兜兜转转,在这个城市重逢。
在圣诞节的假期里,三毛背起行囊,搭上火车,前往马德里北边的塞哥维亚城,看望多年前便相识的好朋友——艺术家夏米叶·葛罗,荷西的哥哥。
夏米叶与几个朋友一起合租,开设了一间艺廊。在那个积雪的冬夜里,夏米叶热情地迎接了她。来到这个富有艺术气息的“大家庭”中,三毛感到温暖而惬意。人们来自世界各地,聚集在了一起,他们谈话但并不过多探问,热情有礼却又不失分寸。虽然来自不同的国度,但他们竟然都用筷子吃饭,使用起来自然而熟练。
分配给三毛的卧室没有窗帘,月光直射进来,松枝打在玻璃上,让这夜的味道更加静谧幽冷。当三毛醒来时,她发现每个人都在创作和工作,人们都在尽情地享受艺术。
这真是她喜欢的世界!然而,很多事情都不能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因为喜欢便可得到。尽管有着很大的文化差异,所有人都融洽得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
在这里,三毛又一次与荷西见面,他们像朋友一样相处,仿佛从没有伤感的分别。
这座小城安静美丽,民风淳朴,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堡——阿尔卡萨尔,这是故事里睡美人所在的城堡的原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塞哥维亚城的风景和生活都像极了童话里的样子。艺廊在一条斜街上,这条街是游客去参观古堡时的必经之路,来往的人很多。店里到处都陈列着艺术家们的作品,仿佛是博物馆,而不是商店。
聚集在这里的人各自都有很多故事。一位朋友对她说:“每个人都一定要有光,在心里。我的光是我的艺术和我的生活方式,我太太却偏要我放弃这些,结果我们分开了,这不是爱不爱她的问题,也许你会懂得。”(4)三毛当然懂,这是价值观的问题。可三毛不会这样选择,她没有办法改变现有的生活秩序,没有办法做纯粹的、自由的自己。
在这个没有地域界限、年纪分别的家里,三毛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的安定,甚至“没有了浪子的心情”。来来去去,这里走了一些人,又住进来好多人。可是美梦终究要结束,三毛还是要回到马德里,荷西也要回去。
在离别的路上,他们像孩子一样打起雪仗,大笑大叫着,衣裳也湿透了。三毛心里确信自己不会再回到这个古堡一样的童话小镇,却承诺着“明年夏天一定会再来”(5)。
尘世永远无法与天真的童话世界相融。三毛一定要做回那个不忠于自己的人,虽然无奈,可这就是为人的责任。艺术当然可以让人忘记世俗,可是谁不是泥巴捏出来的凡人呢?社会角色也好,人生理想也罢,即便洒脱如贾宝玉,也不得不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
三毛喜欢写故事,更是故事的缔造者。有一些人总在想,她的一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她的描述是不是切实的?而我们所见、所闻、所感,不也都是由“我”出发吗?这世界于“她”五彩斑斓,于“我”说不定是黑白沉寂。人们用眼睛去看三毛,用耳朵去听三毛,用心去感受三毛,感受她的感受,体悟自己存在的意义。
人们总是自私而矛盾,一边渴望她讲些猎奇的故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一边又凭借自己的眼界和经验,对这些奇闻异事嗤之以鼻。
三毛的流浪到底是什么?她自己说,不是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抑或辽阔的草原,而是迫不得已地一次又一次离开熟悉的社会关系,去开辟新的天地,亲近原始的生活,在寂静的独行中体味人世沧桑的安宁。
(1)引自《赴欧旅途见闻录》,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雨季不再来》,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引自《赴欧旅途见闻录》,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雨季不再来》,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3)引自《赴欧旅途见闻录》,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雨季不再来》,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4)引自《去年的冬天》,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雨季不再来》,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5)引自《去年的冬天》,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雨季不再来》,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