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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身如不系之舟

苏东坡传:全三册 许葆云 6417 2024-10-22 04:59

  

  宰相章惇被贬岭南的时候,苏轼已经得了皇家恩典:授琼州别驾,发往廉州安置。

  琼州别驾,苏轼的职务还在海南岛上;廉州安置,把苏轼的发配之地从孤岛移到了大陆上。虽然廉州仍在大海之滨,不管怎么说,这算是皇帝给苏夫子的一个恩典。

  接了文书,苏夫子把黎子云、姜唐佐、符林等一帮朋友们请到“桄榔庵”,大家吃了一顿鸡肉粥,算是话别。苏家已经穷到底,酿酒的事几年都不敢想了,开了几只椰子当酒喝。苏夫子把从姜唐佐那里借来的几本书认认真真还给他,又为儋州留诗一首:

  “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苏轼是眉山人,可苏知府是密州人、苏太守是徐州人、东坡居士是黄州人、苏子瞻是个杭州“乡亲”、苏夫子惠州人,至于老苏,是个儋耳人……

  告别朋友,苏轼从海南岛回到了大陆,刚到廉州又接诏命:苏轼任舒州团练副使,量移永州。

  从别驾升任团练副使,这看起来像个恩典了。但苏夫子经历了这么多风浪,见识了这么多嘴脸,到这时再让他感恩戴德,跪在地上给新掌权的徽宗皇帝和向太后叩头,下决心回朝廷辅佐皇帝,怕是做不到了。

  东坡居士的心不是灰了,而是平静了。很多东西他不是看懂了,而是根本不放在心上了。回到大陆,第一个念头就是和弟弟苏辙见面,到雷州才知道,苏辙已经搬回眉州老家去了。

  苏辙早年做过副宰相,所以皇帝对旧臣“示恩”的时候,苏辙得的恩典更大,被升任太中大夫、提举凤翔府上清宫、外州军任便居住。意思是给他一个“提举上清宫”的无名散差,爱干不干,除了京师,全国各地任苏辙居住。到今天,苏辙也明白“朝廷”是个什么玩意儿,恩典、机遇一切不管,直接回眉州老家享清福去了。

  没遇到苏辙,苏轼在雷州还有故人,立刻向人打听秦少游的消息,奇怪的是谁也不知秦少游住在何处,只知道此人大概还在雷州,因为朝廷把他贬到这里,没有诏命他是不敢走的;而且最近青楼中还有新词流出来,似乎高邮秦太虚还没有死。

  秦少游没走,也没死,这就好办。苏轼决定在雷州暂住,一边请人帮忙寻找秦少游的下落,定要和这位忘年知交见一面才肯到永州去。哪知刚刚住下,忽然又有一位“学生”来拜访他,一见此人苏轼大吃一惊:来得竟是章惇的长子章援。

  当年苏轼被太皇太后重用,在京师以翰林学士身份担任过一次主考官,就是那一次,章惇的儿子章援进京赶考,中了进士。所以苏轼是章援的“座师”。

  后来章惇被贬了,不是苏轼贬的他;再后来章惇回来又做宰相,接二连三痛贬苏轼,一直把他贬到了海南岛,还派个董必赶到海南灭他的口!如今苏轼刚从海外回来,章援忽然出现在面前,苏轼怎能不惊讶:“你怎么在此?难道朝廷命你到雷州来做官吗?”

  ——章惇眼下是什么情况苏轼并不知道。对他来说,“宰相公子”出现在雷州,除了被派来做官还有什么解释?

  听苏轼问这话章援十分尴尬,半天才红着脸小声说:“先生还不知道吗?我父亲被曾布那帮小人陷害,如今贬为雷州参军了。”

  苏夫子从天上掉到地上好几轮,习以为常了。可听说章惇从天下掉进地狱还是很惊讶:“怎么会!曾布和你父亲是至交……”

  听了这话,章援低头不语。

  大宋朝廷已经成了个斗狗的场子,一条条猛犬被主人投入场中撕咬,主子们在幕后牟利,狗子们在前头发狂,谁和谁是朋友?谁与谁是至交?扯淡。

  章惇一辈子只有一个至交,可惜这人是个傻子。眼下,这傻子正冲着章援说蠢话呢。

  这时候苏夫子也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片刻也不犹豫,立刻就说:“你父亲在何处?我去和他见一面。”

  章援厚着脸皮来见苏夫子,是因为章家到了穷途末路,天下人都指不上了,只有苏轼是个厚道诚挚的君子,眼看政局似乎又要翻转,苏轼可能重新被起用,章援就想求苏夫子照顾他父亲。可这无耻的话实在说不出口。现在苏轼自己提出要见章惇,章援大喜,还不等他说出一个“谢”字,苏过黑着脸从里屋走出来,看也不看章援一眼,扯着父亲进屋去了。

  见儿子莽莽撞撞苏夫子有些不高兴:“你干什么!”

  苏家三位公子苏过的脾气最急,今天真发了火,瞪着眼问父亲:“父亲到哪去!”

  “和老朋友见一面……”

  “谁是父亲的老朋友!章惇?此人若是‘老朋友’,父亲一生还有仇人吗?”

  听了这话苏轼微感惊讶,半天才说:“我本来就没有仇人。”

  ——这是真话。

  苏夫子真的把一切都看开了,他这一生,也真就没有仇人了。

  听了这话苏过一愣,再想想,父亲说的其实有理,暴躁的脾气渐渐压住。可苏轼去见章惇苏过仍然接受不了:“父亲不恨章惇吗?是他把父亲贬到这蛮荒之地,害得父亲身边亲人惨死,咱们为什么不恨他?”

  苏过这话苏夫子不以为然:“害人的未必是他,可章相着实帮过咱们。不然你以为程之才是怎么来的?”

  苏过厉声道:“章惇派程之才到惠州无非是来害父亲的。只可惜这老贼没算到父亲和程叔父已尽释前嫌了。”

  苏轼微微摇头“这就错了,章惇要害我,用不着派程之才,难道他手下没有董必、没有吕升卿吗?随便派一个人过来就把我治死了,何苦非要派我的亲戚来?你再想想,章惇派程之才来惠州之前难道不和他见一面吗?见了难道不问他:‘你与苏子瞻有旧恨,是不是?’程之才也不会瞒他,必说:‘我和苏家不过一场误会,早已揭开了。’所以章惇知道程之才跟我的交情,他派程之才到惠州,是来帮我”

  子曰:“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苏夫子今年六十五岁,“耳顺”已过,“从心所欲”似未达到,然而很多别人看不透的事,他都看透了。

  听父亲一解说苏过恍然大悟。心里对章惇的仇恨又减了三分,可仍不能原谅:“这老贼既然有心帮着父亲,为什么又把咱们贬到儋州?还贬了父亲的亲人朋友,好狠毒!”

  听了这话,苏轼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半晌叹了口气: “章惇为何把我从惠州贬到儋州,这里头的事我不知道。但我以前写过一句词:‘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我这一生从未到过高处。章宰相却已位极人臣。在那个位子上,他不得不对政敌下狠手,我是‘元祐党’,是章相的政敌,他不打我,别人就要打他,打倒了他,还是会来打我……这些都是逃不过的。”看了苏过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事我原先也想不通,后来想通了,天下事无非‘因果轮回’,只要能做到‘逆来顺受’,就不会太难过。”

  “逆来顺受”四个字内容极深,天下人都不懂。苏过也一样:“何谓逆来顺受?”

  其实这四个字苏夫子也不懂,早前有高僧大德给他讲过,后来三十年摸索,才渐渐悟了:“人这一辈子没有顺遂的。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逆境,把它看小,看淡,一颗真诚之心永远不变,自强自为,真心待人,相信困难总会过去。绝不因为自己困难了,痛苦了,就生出恨意去害别人,这叫‘顺受其果,不种其因’。能做到这一点,快乐就永远比痛苦多,这大概就是‘逆来顺受’吧。”看了苏过一眼,缓缓说道,“当年我还没中进士,在汴京兴国寺宿居,有位德香大和尚对我说过一个‘源头活水’,后来又有个佛印和尚说我‘慧根深厚’,再有参寥和尚说了个‘逆来顺受’。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人心里的源头活水就是‘真诚’,所谓慧根,也是‘真诚’。有了‘真诚’二字便可‘逆来顺受’,逢凶化吉。德香、佛印、参寥都是出家人,他们的‘真诚’就是信佛祖;王安石、司马光是儒生,他们的‘真诚’就是忠君爱民,虽然他们做的事不一样,可心是一样,所以政见截然不同的人并不是仇敌,将来,他们的名字一定会被后人相提并论。至于我,白当了一辈子官,浑浑噩噩全无作为,若说有所得,也只是得了一个‘真诚’。说话,我没说过瞎话,办事,我没害过人,写诗词文章,是实心实意地写,对亲人朋友也是真心真意地对待,我那些亲人、朋友也都真心真意对我,所以我这一辈子受过不少罪,可算一算,快乐远比痛苦多。”

  东坡居士把自己一生所悟都说了出来,见苏过一脸困惑,就微微一笑:“你现在不懂,或许以后会懂吧。”

  东坡居士说的话苏过到底听不懂,只是他也不再阻止父亲去见章惇了。苏学士就让章援引路,来见自己这位老朋友。

  此时的章惇已经落魄到极点,父子两人在一处住满贩夫走卒的大车店里栖身。刚进店就闻到一股牲口身上的骚臭味儿,沿着破败的楼梯走上来,见楼角堆着一大垛稻草,正对着就是章惇的住处,一间破房,一桌,一床,桌上放个破瓦罐,边上两只烂陶碗,整间屋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也不见章惇的影子。

  章惇不见踪影,苏轼已经明白了:“看来子厚不愿见我,躲出去了。”

  章援脸色十分尴尬,半天才说:“我父亲也有难处,我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

  苏轼脸上并没有不快之意,微笑着说:“你父亲想多了。若是我,就不会避开。你知道吗?我在凤翔做签判的时候和你父亲就是莫逆之交,四十年交情啊!真想见见老朋友。”略停了停,又郑重其事地告诉章援:“等你父亲回来,务必告诉他:不是章子厚害了苏子瞻,倒是别人害了他章子厚!”

  听了这话章援忍不住落下泪来。苏轼又问:“你父亲这次到雷州恐怕要住些时候,旅店不是久留之处,何不找处民宅租住,也方便,也干净。”听了这话,章援低着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其实章惇父子刚到雷州就到处找房子住,哪知当年章惇亲手毁了“元祐更化”,把苏辙、秦少游都贬到雷州,当地人由此知道了“章惇”这个名字,认定此人是朝廷第一大奸臣!现在听说章宰相竟被贬到此地,雷州人就临时定了一条乡规民约,众口一词:凡京师来的姓章的,一律不租!

  ——百姓们这个做法儿似乎不讲道理,可细想想,似乎又特别讲道理。

  章惇遇上的麻烦事好人缘儿的苏轼一辈子也遇不上,自然猜不到缘故。见章惇不肯相见,只得告辞。临走特意嘱咐章援:“我在雷州还要住些日子,你父亲什么时候想见我,你就来叫我。”章援赶紧连声答应。

  送走苏轼,章援回到住处,一进门,见父亲正在屋里站着!头上身上沾满了稻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忙问:“父亲刚才到哪去了?”

  其实苏轼来的时候章惇就在房里。

  听到苏子瞻在楼下和章援说话,这位勇猛无畏的宰相大人也不知怎么一下子慌张起来,实在不敢和老朋友见面,想下楼躲避也来不及,情急之下看到楼角堆着一堆烧火的稻草,不管不顾,一头钻了进去,像只老鼠一样藏在里头,直到苏轼走了才爬出来。

  四十年前飞身敢过独木桥的章惇;在朝堂上定过“新法”、争过王珪、斗过李定、驳过司马光、顶过太皇太后、害过孟皇后、整过元祐大臣的章子厚,文能治国武能统兵、一辈子心高胆壮无畏无惧的章宰相,如今竟不敢见他的老朋友,像贼一样直往草堆里钻!

  刚才苏轼在楼上说的每句话,躲在草堆里的章惇都听见了,当时一句不敢应,如今老朋友走了,回头想起那句“不是子厚害了子瞻,倒是有人害了子厚”,只觉得心里像给人戳了一刀,血流不止,痛入骨髓,一腔泪却怎么也落不下来,憋得胸膛都要炸开了,忍无可忍之际,忽然抬起手来重重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这一打,溢满胸中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章惇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号啕大哭。

  不是章惇害了苏轼,也不是曾布害了章惇。章惇,是被一股无比强大、无比邪恶的力量毁掉的。毁掉章惇的这股力量同时也毁了神宗皇帝、哲宗皇帝、徽宗皇帝、钦宗皇帝,毁了王安石、吕惠卿、蔡确、王珪,后来,又是这股力量毁掉了如今正春风得意的宰相曾布、蔡京……

  权欲,私心。在这个社会结构上下颠倒、皇帝在上“人民”在下的黑暗时代,独裁的权欲、揽权的私心把每一位皇帝的心都蛀空了,把每一个大臣的头脑都腐蚀了。到最后,被权欲和私心摧毁的是整个赵宋王朝。

  岂止大宋?前头的大秦、大汉、大隋、大唐,后来的大元、大明、大清,都是被同一股邪恶力量以同一种方式毁掉的,细节不同,道理一样。而每一个王朝消亡的时候,为其殉葬的,是数千万愚昧无知的老百姓。

  从章惇那里回来,苏轼心情如常,中午吃了碗粥,正想睡个午觉,在雷州的一位朋友范冲飞跑进来:“夫子让我问秦少游的消息,今天刚听说:秦少游十天前病死在勾栏里了!因为没有亲眷,临终留下几个钱,请人把他的棺木运回家乡,今早已经动身。”

  见了章惇苏夫子不恨,可听说秦少游去世却不能不悲,忙对范冲说:“帮我雇一辆车,咱们追上去拜祭一下也好。”范冲跑出去雇车,苏学士本想写个挽词,可心里难过竟写不出,拄一根竹杖上了马车,顺着官道追了下来。因为事急,马跑得飞快,车辆颠簸异常,苏夫子坐在车里东倒西歪,苏过怕父亲受不了,叫马车走慢些,苏轼又不肯。就这么不顾性命地狂奔了二三十里,仍没见到运棺木的车辆,忽然车子一晃停了下来。苏过忙探头问车夫:“怎么停了?”

  赶车的回头说:“前头是岔路,往左是去化州的,往右是去廉州的,不知该走哪条路。”

  听说这话,苏轼忙让儿子搀着下车,只见前头两条大路一左一右,问车夫:“回中原走哪条路快?”

  “一样。去廉州路近,但不好走;往化州多走几十里,道路平坦。”

  给车夫一说苏夫子也糊涂了。在路口上愣了半天才明白,这是老天爷有意阻止他吊祭秦少游。至于为何要阻他的路,苏夫子却不知道。

  老天爷与他为难,也不是这一次了。苏轼无法可想,只能“逆来顺受”,见路边有一所没人住的破房子,就走过去在山墙的阴影里坐下。车夫急着回雷州,在边上催,范冲忙说:“先生年纪大了,受不得颠簸,歇歇再回去。”顺手塞给车夫几个钱,这人才不吵闹了。

  苏轼坐在半堵残墙下,浑身筋骨酸疼,好像散了架一样,心里恹恹,脸色灰暗。苏过在边上陪着,想劝父亲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就这么坐了小半个时辰,又有一辆马车沿官道飞驰而来,恰好也在这岔路口上停住,一个小丫头和车夫说了几句话又钻进车里,良久没有动静。

  好半晌,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从车里下来,小丫头提着篮子跟在后头,走到路口,那妇人在路当中蹲下身,从篮里取出几样水果摆了起来,似乎祝告几句,拿一叠纸钱一张张焚化。苏轼愣愣地看着人家烧纸,忽然心中一动:这女子祭得难道是秦少游?这一想不由得站起身,正要上前搭话,那妇人已经烧完了纸,低着头回到车上,马车转头回雷州去了。

  这女子忽来瞬去,苏夫子后知后觉,想问的话也没问到,慢慢走上前,只见纸灰一簇随风吹散,灰烬中似有一件东西没有烧尽,俯身拾起,是半把残扇,扇子上画着富贵牡丹,背面是两句诗:“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这女子真是来祭秦少游的。

  到这时苏子瞻恍然大悟!原来老天爷知道这老头子没力气追上秦少游,所以让他在此等候,专门送这件“信物”给苏翁吊祭。

  想到这儿,东坡居士淡然一笑,口中喃喃道:“……总是捉弄我。”把半截断扇放在一块石头上,冲着它拱拱手,算是拜别了秦少游,就地捡块灰炭,走到半堵残墙边随手写了两句: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一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写罢自己看了一遍,点头笑道:“一生写诗词,没有这么好过。”拍拍手上的灰,也不问东西南北,只管顺着路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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