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条牛仔裤又破了。

　　那是我不曾过度水洗，而且版型好看，所以很珍惜地穿着的牛仔裤。

　　我买的东西通常都会用很久，但裤子是例外。首先，因为我的体形比较特别，买裤子时就会伤透脑筋。我的骨盆较窄，但是大腿（非常）粗。肚子相较于体重没那么突出，但是侧边的肉很多。因此，如果我按照大腿尺寸买衣服，骨盆部分就会太松；如果按照腰的尺寸买，大腿处又会太紧；如果选裤裆短的裤子，腰间的赘肉就会非常明显……协调整体平衡十分困难。历经一番波折，我最后会选紧身的裤子来穿，因为布料会自然延展变松，变得比较舒服一点。但问题是，大概在裤子刚好松到符合我身形的时间点，大腿内侧，也就是两边大腿的肉接触的地方，一定会破掉。裤子还不是沿着缝纫的地方整齐地破掉，而是因为摩擦导致布料磨出破洞来，不好修补。变成肥胖者之后，几乎所有的裤子都是这样告终的。

　　再怎么好的布料或是高级品牌的裤子，情况也没什么不同。因此我都是在SPA品牌购买，至少在那里还可以买到有弹性、价格合理的裤子。坦白地说，过去三年我有一个很喜爱的牌子，就是现在已经无法随时挂在嘴边的U品牌。如今被拒买运动抵制的U品牌，几乎是所有成衣服装品牌中唯一以便宜的价格提供大尺码（三十六英寸以上，适合东方人体形，骨盆和大腿舒适，长度也不会太夸张）衣服的企业。在这个选择消失之后，我只感到绝望。

　　夏天的时候情况会稍微好转，只要轮流穿几条松紧短裤就可以了。不过天气一天天变冷，没办法只靠短裤撑下去的季节即将到来。我在开始的几天试着穿过当睡衣穿的运动裤，但这只是权宜之计。特别是入秋后，各个地方自治团体或图书馆、国际书展之类的地方会举办与书相关的活动。即使是我（？），也没办法只穿运动服就过去。特别是某港口城市举办的国际作家会议，还曾经发给我含有以下内容的邮件：

　　由于是国际性的活动，建议您穿西装或得体的服装。

　　我把这段文字给作家郑映秀看，结果他说：“这条规定感觉是特地为你而设的。”看看我过去这段日子的事迹（？），我不禁认真地想，这话或许没错。

　　我在几个大众品牌和大型服装专卖网站上找裤子，却没能找到满意的。最后在家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一件购买许久，却好像不是那么喜欢所以没穿的裤子。从腰的地方太宽、大腿和小腿的部分却很紧来看，可能是当时不小心买了普通款牛仔裤，就乱放没穿。我烦恼了一会儿，想到一个好主意。

　　住在我们小区的人都知道，有个改衣服技术高超的店家。有点年纪的老板戴着厚厚的老花镜，是个从裤长到皮夹克的袖子都可以修改的能手。虽然这个老板可以被看作人类文化遗产，但有个问题——如果顾客不专门过去催他，他绝对不会修改衣服。活动日期即将到来，我只好拿着裤子跑到改衣店。

　　老板叫我穿上裤子看看，然后在腰和下摆等几个地方插上大头针，接着就把我的牛仔裤放到像山一样堆得高高的衣服上，说道：

　　“下周一过来拿。”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乖乖等到下周一，但是三十几岁的我可不好对付！

　　“老板，我很急……”

　　“有多急？”

　　“可以今天给我吗？”

　　“今天不行。明天。（非常果断的语气）”

　　“怎么办……我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穿的……”

　　两人之间蔓延着一股微妙的紧张气息，之后老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待会儿五点过来。”

　　我知道，就算下午五点过去，衣服也不会改好，老板只会对着那个手掌大小的真空管电视，看着重播古早电视剧的频道。

　　果然下午五点我踏进店的瞬间，老板就用好像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的表情说“哎呀，你看我这记性”，然后从衣服堆里拿出我的牛仔裤。我坐在比自己身形小很多的凳子上用手机看Netflix时，那穿起来别扭、长度过长的普通款蓝色牛仔裤，终于被改得符合我的身形。

　　周末，我顺利穿着那条牛仔裤参加国际作家会议。这个活动很长，一个会议超过三小时，而我的大腿则无情地被紧紧箍着，感觉非常痛苦。跟我一起参加的同事在我耳边说：“你为什么穿紧身裤来啊？听说最近比较流行常规款啊！”我笑着回答：“这个就是常规款改的。”朋友看着我好像要爆掉的小腿，爆笑出声。

　　“常规”（regular）在字典上的定义是这样的：“普通的、平常的、均衡的……”也就是说，常规尺寸应该是普通的、均衡的尺寸……但是到底……这到底是为了谁的一般尺寸啊？！

　　我因为活动和衣服尺寸受到的屈辱（？）可不只这些。

　　之前有一次经出版社介绍，我在一个有名的服装品牌卖场参加活动。参加那个活动除了可以拿车马费，意外地还可以获得该品牌的一件外套，条件则是必须穿着该品牌的衣服，并在媒体上露出。这对衣服总是不太合身的我是再好不过的事。我听了活动负责人的话，在活动开始前一个小时前往现场试穿，但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安。因为在百货公司或奥特莱斯买类似的衣服时，国内品牌几乎没有我的尺寸。不过这个品牌是以中年男性为主要客群，似乎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前往活动现场。

　　进卖场之后，出版社和服装品牌的职员高兴地接待我。但卖场之中有个人的表情特别黯淡。出版社宣传负责人介绍说那位是这个卖场的经理，叫我赶快试穿衣服。我扭捏地把包放下，说：“哎呀，符合我尺寸的衣服没几件……”表情不太好看的经理大步向我走来，说道：

　　“对，好像没有。”

　　“嗯？”

　　“好像没有符合您尺寸的外套。”

　　“啊，这样啊……果然啊，经常这样啦，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面对着经理斩钉截铁的表情，我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现场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我觉得似乎该做些什么，就赶紧把放在地上的包拿起来，放到讲台那边的椅子上。然后说我要去附近逛逛再回来，就从卖场出去了。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让人生气的事，但为什么会心情不好呢？我也不是受了什么天大的侮辱，只是没有适合的衣服罢了。是啊，身为对卖场一清二楚的经理，他只是在传达没有码数的事实罢了。不要想太多啦，我在脑海里反复说着，并定下心来。

　　我对自己的身体并不抱正面的态度，却也不抱负面的态度。我只是努力接受了原本的我。对于刚作为作家出道时胖到让人惊恐的照片，最近我也只是觉得，啊，这样啊。以前即使我主张自己的身体和内心是特别的，却仍时常对无法穿上常规款牛仔裤而感到绝望。不过现在我对于自己的变化、自己的迟钝，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只觉得自然。

　　我最近也规律地运动着，但没告诉其他人。如果我说在运动，甚至在做重量训练，人们好像就会有某种期待。偶尔告诉谁这件事时，我会多少露出防卫性的微笑，说这只是个以健康为目的的生存运动。事实上，这只对了一半。如果一开始就是这么为健康着想的人，就不会每天想晚上要饿着肚子睡觉，又一直暴饮暴食了。我也不太懂自己的心。成衣店是什么，常规款又是什么，我怎么也搞不清楚。而我的人生，今天也同样在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