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我悲伤的恋爱的二十六页
最近我身边发生了一些不平凡的事情。感觉一辈子都会维持华丽单身一族的朋友,竟一个接一个地开始谈起了恋爱。有整整四年断绝与他人肉体和情感上的交流、像僧人一样过活、似乎会永远单身的朋友B,突然开始了烈火一般的恋爱,和我失去了联络。其中几个朋友甚至还结了婚,到配偶那跨海的遥远国度去了。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不知不觉变成孤立无援的状态,进入只会在家、公司、咖啡厅(还有偶尔去的健身房)间穿梭,对着人生叹气的阶段。一到樱花盛开的春天,我就变得害怕打开社交软件,因为手机屏幕上会充斥那些彼此相爱,并且毫不迟疑又乐意展现这些事情的人。
大地雪融,花开了,嫩芽长出,暖风轻轻吹拂脸颊,只有我独自留下,而且是以一百公斤的重量……
就像我在前面强调过的,二〇一六年踏入文坛后,我再也没有任何恋爱故事。在过去三年约会不超过三次,可以说是彻底处于恋爱寒冬期。我倒也不是从出生开始就这样的(?)。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我也是一直赌上人生不断恋爱的。除了就算不需要赌上性命但还是赌上了这件事之外,其他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我黯然度过十几岁的年华,好不容易在首尔的大学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物理上的独立”,当时我充满了希望。我曾相信,在熬过前面充满各种压迫的生活之后,我将开始全新的、不同的人生。然而,我二十几岁的第一页(就跟其他人一样)充满了失望、绝望之类的词语。我完全没办法与聚集在各自出租屋里谈论女人的前辈变得亲近。我因为分数不够而进入的专业不只很无趣,还经常挂科。我每天都喝酒,常常逃课睡觉。这段时间似乎仅仅成为我人生的一大段空白。
为了填补这段空白,我谈起了恋爱。那时的我不太懂自己(虽然现在也一样),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喜欢上某人时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有许多“错误”的经历。有些恋爱对象只像朋友,有些恋爱对象则像家长,有些恋爱对象像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还有些则像宠物(也就是像狗)。也许对那些恋爱对象来说,我也是这样的存在吧——像孩子也像狗的那种人……
在经历这么多事情后回过神来,我好像得了不恋爱就会死掉的病一样,持续地谈着恋爱。恋爱的结束总是让人痛到骨子里,每次开始新的恋爱又为了不重蹈覆辙而努力。现在回想起来,如同在做笔记一样,有种逼迫自己要参考过去的失败来建立更好的关系的感觉。我当时相信自己是在渐渐变成更好的人,而且总有一天会找到“答案”。
也因此,在我人生的第二十六页,二十多岁时与D之间的恋爱故事,对我来说有点特别。那年冬天,大学毕业后待业中的我,好不容易进入一家杂志社当实习生,靠着所谓的(工资连最低规定时薪都达不到的)热情每天加班度日。原本预计三个月的实习时间,随着总编辑和前辈的心情变成六个月,后来又变成一年,像麦芽糖一样一拖再拖。我盼望着转正这个未知的果实,每天疲惫不堪。这时D出现在我的人生中。D是个三十多岁(虽然现在看起来这个年纪没什么大不了,但当时真的觉得很成熟,又像大人),经济上、精神上都很稳定的人。我的生活当时没有任何所谓的稳定可言,而我需要的D全都有,这让我不禁被对方深深吸引。我结束加班很晚下班时,一定会看到D的车停在公司建筑的后方。D会递给我马卡龙或三明治之类的,跟我说“辛苦了”,然后摸摸我的头。每当这时,我积攒的一整天的不快,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一边往家的方向前进,一边大聊各自无法跟他人透露的阴暗面或过去的创伤。我们时常开心地见面,分享各自的日常(如明显没两天就会在病理学上出问题的上司,或不合理的组织之类的)。我和D经常谈论未来。我一边喝着泡菜汤,一边想着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经历从前没经历过的,能够完全拥抱各自优、缺点的“成熟的恋爱”了呢?说不定基于这样的关系,彼此会相约永远,走得长久?
不过一个小问题发生了。交往不过三个月,我就胖了七公斤,而这件事竟成了一切事情的祸根。实际上,我们的约会有八成是在一起吃点什么。不幸的是,我们能约会的时间也只有加班结束后的深夜。跟我在同样时间吃同样食物的D,体形却完全没变化。后来我才知道,原来D减少了睡眠时间来运动,是个有轻微运动中毒、经常在嘴边挂着“自我管理”之类的词语的现代人类。D开玩笑似的捏起我肚子上的肉,问“你怎么会肚子都饱了还继续吃”时,或是说“运动的时间本来就是努力创造出来的”时,我就隐隐感觉到,D似乎对我感到失望。但那的确是事实,因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总是非常懒惰,觉得移动自己的身体是件很麻烦的事。在压力极大的情况下,别说是照顾自己了,我甚至反而让自己的身体像一块闲置在角落的破布般,享受并沉溺于那些甜蜜的**中。
就这样,跟D交往后过了三个季节,春天来了,我跟前辈吵架之后冲动地从公司辞职,体重最前面的数字也变了,在极度的失败感中我再次变成待业人士。我在D的公司前面像宠物一样安静地坐着,为就业读书,等D下班后约会。D变得经常在我面前叹气。D说在压力越大、越辛苦的时候,“自我管理”就越重要。我一边笑,一边说“我会的”。因为那么说是为了我好,也是正确的话。D投入到公司的新计划中,我们见面的时间渐渐减少了。D更频繁地在周末上班,我们对于彼此的生活模式也越来越不满。我问了即使十天没见到面也还是认为“自我管理”的时间更重要的D,是不是可以把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放在优先顺位。D似乎并不想破坏自己创造出的完美日常模式,我告诉D我觉得很难过。D问我:“如果我变得肥嘟嘟的,你也会喜欢我吗?”我似乎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味。虽然心情不太好,但我还是努力开玩笑转移话题。
“变胖当然好啊,这样不就代表你在地球上占的分量变多了吗?”
我说这句话时多少是真心的,因为当时对我来说,D的体形或外貌已不是那么重要了。D叫我不要试图用笑声回避问题。但你之前不是说觉得我有趣,所以才很喜欢我吗……类似这样的吵架持续了几次。
就这样,我们每天都意识到彼此的不同,分分合合了几次。
某天,我跟好不容易周末不用上班的D一起去了天空公园。天气很晴朗,这是我第一次去天空公园。公园很美丽,人们都在笑着,我难得心情不错。我们挽着手走上山丘,坐到长椅上。我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天气好像很热。D说我变胖之后,呼吸声音好像变大了,健康状况变差了。虽然我说我的状态没什么问题,但D一直反复强调胖对于找工作也比较不利,最好还是减肥。我回答:“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说这种话,就像我没有要求你不要再运动一样,你可不可以接受这样的我呢?”D说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甚至还说:
“你以为我是冲动才这样说的吗?我怕你不高兴,还跟朋友商量过才说的。”
“所以你是说,你跟那些我没见过几次面的朋友坐下来围成一圈,讨论要怎么样才能改变我的体形,要怎么样才能改善我的惰性?”我因为从未感受过的羞辱,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不是说你不好,只是你渐渐离我的喜好越来越远了。为了爱人,这点程度的努力你应该做得到,不是吗?”
D用坚定的语气这么说。在说着“我也为了你忍耐和努力了很多”的D面前,我再也没有任何想说的话了。这时我才深刻感受到离别即将来临。
回家的路上,我低头盯着地面走路,灰色的人行道砖块被染成更深的颜色。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竟然在下雨。我全身淋着温热的春雨,觉得我人生的某些部分也跟着流走了。在那之后我重新就职、踏入文坛、出书,达成了人生的数个成就,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自己是懒惰且令人寒心、不会自我管理、必须做出改变的人。我用D跟我说的那些话来责备自己。我们一同度过的那些时光有多美好、多温暖,我们的关系就有多深远,我也就痛了多久。
虽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但我到现在还是没办法跟使用“自我管理”之类的词语的人亲近。我没办法轻易相信接近我的人,也没办法在任何关系里承诺永远,就这样得过且过地过日子。打起精神才发现,我已不知不觉成了每天晚上都重新下决心要饿着肚子睡觉、没出息的三十多岁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