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剧《深夜食堂》以“暖胃的美食+暖心的故事”收获了一堆拥趸,但根据日剧翻拍的中国版《深夜食堂》,却反响平平。我看了半集电视剧,便落荒而逃了。作为一名历史爱好者,我也不想吐槽这部剧,还是来讲几个发生在宋朝“深夜食堂”的暖心故事吧。
之所以想讲宋朝的故事,是因为这类供“夜猫子”吃喝的都市“深夜食堂”,无论是大排档也好,饭店也好,都是到了宋朝才普遍出现的。
宋朝之前,城市通常都要宵禁。比如在唐朝的长安,从“昼漏尽”、击鼓六百下之后开始禁夜,至次日“五更三筹”结束。换算成现在的时间单位,大约从晚上7点至第二天凌晨4点为夜禁时段。在夜禁时间内,居民如果上街溜达,便是“犯夜”,被巡夜的卫士逮住了,是要打屁屁的:“诸犯夜者,笞二十。”因此,入夜的长安城,一片黑暗与静寂,可谓“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
入宋之后,官府缩短了夜禁时间,“京城夜漏未及三鼓,不得禁止行人”,即夜里12点之前并不禁夜,酒楼、饭店、大排档都可以营业。到了北宋后期,城市夜禁制度更是完全松弛下来,宣布禁夜时间的街鼓再也没有响起。因此,宋朝的夜市非常繁华,“深夜食堂”很常见,比如在北宋开封,“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耍闹去处,通宵不绝”,“诸酒肆瓦市,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在南宋杭州,“大街一两处面食店及市西坊西食面店,通宵买卖,交晓不绝”,“冬月虽大雨雪,亦有夜市盘卖”。
在宋朝的“深夜食堂”,可以吃到各种美食:“大街有车担设浮铺,点茶汤以便游观之人”;“又有沿街头盘叫卖姜豉、膘皮子、炙椒、酸儿、羊脂韭饼、糟羊蹄、糟蟹,又有担架子卖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腊肉、细粉科头、姜虾……”按美国汉学家安德森先生在其著作《中国食物》中的说法:“中国伟大的烹调法也产生于宋朝。唐朝食物很简朴,但到宋朝晚期,一种具有地方特色的精致烹调法已被充分确证。地方乡绅的兴起推动了食物的考究:宫廷御宴奢华如故,但却不如商人和地方精英的饮食富有创意。”
北宋东京城里,最繁华的“深夜食堂”无疑当属樊楼。《东京梦华录》说樊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站在最高的内西楼,可以“下视禁中”,将附近的皇宫禁苑瞧得一清二楚。
南宋初有个叫刘子翚的诗人,写过一首追忆北宋樊楼繁华的纪事诗:“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这樊楼的灯火之下,发生过多少让诗人感慨的故事啊!只是许多故事都消失在历史长河的深处,只有少数故事在宋人的笔记与话本中流传了下来。
我接下来要讲的几个暖心故事,就发生在樊楼的灯光下。
话说有一日夜晚,一位在京读书的福建李姓士子带了几个朋友来樊楼饮酒。直饮至下半夜,樊楼即将打烊,这李姓士子才猛然想起,日间在樊楼隔壁的茶肆喝茶,落下了一包金子。他记得,喝茶的时候,将那包金子搁在了桌面上,因为朋友招呼他到樊楼欢饮,走得急了,竟然忘记带走。但此时已是深夜,李姓士子心想,茶肆中往来者如织,金子肯定被人拿走,寻不回来了,于是没有去询问。
过了几年,李姓士子重游东京,又跟友人到樊楼边的那家茶肆喝茶,想起往事,忍不住向友人感叹道:“某往年在此,曾失去一包金子,自谓狼狈冻馁不能得回家,今与若(你)幸复能至此。”这话被茶肆主人听到,过来行礼询问道:“官人说什么事?”李姓士子道:“某三四年前,曾在盛肆吃茶,遗下一包金子,是时以相知(朋友)拉去,不曾拜禀。”茶肆主人又问:“官人当时穿什么衣服?坐在哪一张桌子?”李姓士子一一相告。
茶肆主人听后说道:“您遗下的包袱,我当时也发现了,也叫人将包袱送还您。只是您走得急,人潮中不可辨认,只好将包袱暂且保管下来,只道您次日必会来取,不想一晃三四年过去了。您的包袱我从未打开,觉得很沉重,想来应该是黄白之物。你且说说里面金子的块数与重量,如果相符,我取来还您。”
茶肆主人当下取了一架梯子,登上茶肆里的一间小棚楼,李姓士子也随至楼上,只见棚楼里堆了很多客人遗失的物品,每件物品都贴了标签,注明“某年某月某日某色人所遗下者”。楼角里有一个小包袱,“封记如故”,正是李姓士子所遗,上面也贴了标签,“某年月日,一官人所遗下”。
下了棚楼,茶肆主人询问包袱内的金子块数与重量,李姓士子说里面有金子若干块、若干两,茶肆主人打开包袱相验,果然符合,便将金子全部还给了李姓士子。李姓士子要分一半给他,他坚决不收,说:“我若见利忘义,匿而不告,官人将如何?又不可以官法相加。我这么做,是常恐有愧于心也。”李姓士子又要请他到樊楼饮酒,“亦坚辞不往”。
这个真实的故事记录在宋人王明清的《摭青杂说》中,至今读来,仍觉得很受感动。
又有一日,樊楼来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客人,叫沈偕,是湖州的富二代。他来京师游学,听说东京的歌妓蔡奴“声价甲于都下”,便买了一大把珍珠,撒在蔡奴家的屋顶上,由此讨得美人欢心。这日入夜,沈偕便带着蔡奴,登上樊楼饮酒。沈公子很高兴,对樊楼里在座的客人说:“大家尽欢,今晚我请客。”欢饮到深夜,沈偕“尽为还所值而去”,即替樊楼里的所有客人都买了单。
这次请客,沈偕到底掏了多少钱,史料没有明说,可以肯定不是小数目。因为樊楼可是京师酒肆之甲,每日饮徒常千余人。炫富的人咱见多了,但像沈公子这么炫富的,我喜欢。
樊楼夜间的热闹与喧哗,甚至将附近的皇宫也衬托得冷冷清清。一日深夜,宋仁宗在宫中闻丝竹歌笑之声,便问宫人:“此何处作乐?”宫人说:“此民间酒楼作乐处。”说完,宫人又发了一句牢骚:“官家且听,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冷落落也。”宋仁宗说:“汝知否?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他们)如此快活。我若为渠(像他们一样享受快活),渠便冷落矣。”
面对民间“深夜食堂”的喧闹,宋仁宗自觉地克制了自己也要纵情享受紫陌红尘的欲望,甘受“冷落”。因为他明白:只有权力保持克制,民间才能保持繁华。
其实皇宫之内也有豪华的“深夜食堂”——御厨,但这内廷的“深夜食堂”也是十分冷清的。又有一日深夜,仁宗皇帝觉得肚饿,想吃烧羊,但寝宫却未准备消夜,只好忍着,却越忍越饿,以致失眠。次日早朝,气色便很不好看。大臣上前询问:“今日天颜若有不豫然,何也?”仁宗说:“昨夜没睡好。”大臣还以为皇帝夜里沉溺于美色呢,又进谏说:“陛下当保养圣躬,不可操劳过度。”
仁宗一听就明白了,忍不住笑道:“宁有此?只是夜来微馁,偶思食烧羊,既无之,乃不复食,由此失饥。”大臣说:“何不叫宫里的御厨供应?”仁宗说:“朕思之,于祖宗法中无夜供烧羊例,朕一起其端,后世子孙或踵之为故事,不知夜当杀几羊矣!故不欲也。”
宋仁宗的“深夜食堂”故事告诉我们:权力者的欲望应当受到节制,而平民百姓的欲望应当受到尊重。这也是宋朝市井之所以能繁荣起来的原因之一。导演们以后如果想拍一部宋朝版的《深夜食堂》,不妨将我讲的这几个故事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