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当然不管。不自焚的妻子,就会被社会唾弃。所有印度主妇都会指指点点,骂她没教养。你要是今晚一袭红衣带头跳起里尔舞,角落里那些知名太太也会议论你。依我看,‘殉夫自焚’可比我们迷人的南方活埋寡妇的风俗仁慈得多。”
“你竟敢说我被活埋了!”
“女性把束缚自身的锁链抓得真牢啊!你觉得印度的习俗野蛮,但邦联若不需要你,你今晚敢出现在这儿吗?”
这类争论总让斯嘉丽困惑。因为隐隐觉得这些话暗藏真理,所以她更加困惑。不过,现在该立刻把他驳得哑口无言才是。
“我当然不会来。不然我就——呃,太不尊重——那看起来就像我并不爱——”
他一脸兴味,眼带嘲讽地等她把话说完,她却住了嘴。他知道她并不爱查尔斯,所以不会让她故作伤感,礼貌得体地表达看法。他根本不是绅士,跟这样一个男人打交道真是太可怕了。哪怕知道一个女人在说谎,绅士也会装出信以为真的模样。这才是南方的骑士精神。绅士总是遵守规矩,言语得体,让女士轻松自如。这个男人却似乎毫不在意那套规矩,显然喜欢说些谁都不愿意提的事。
“我正屏息凝神地等着呢。”
“你真可恶!”她无助地叹道,垂下眼帘。
他倾身越过柜台,把嘴凑到她耳旁,就像个偶尔出现在雅典娜大会堂戏剧舞台的恶棍,喑哑地说:“别怕,美人!你那些罪恶的秘密,我保证不说出去!”
“噢,”她气急败坏地低声道,“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我只是想让你放心。那你要我说什么?‘跟了我吧,美人。不然,我就把一切都抖出来’?”
她不情愿地看向他,发现那双眼睛竟似小男孩般调皮。她一下子就笑了。不管怎么说,这场面着实可笑。他也笑了,声音大得让角落里的几位年长女伴都看了过来。瞧见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竟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如此有说有笑,她们立马不以为然地议论开了。
米德医生登上舞台,展开双臂示意大家安静。鼓声响起,众人也纷纷发出“嘘”声。
“我们得衷心感谢这些迷人的女士。正是她们的爱国精神和孜孜不倦的努力,才让这场义卖会如此成功。”他开口道,“而且,也是她们将这个粗陋的大厅变成可爱的庭院,变成四处可见豆蔻少女的美丽花园。”
每个人都赞许地鼓起掌来。
“女士们已竭尽全力,不仅付出时间,也付出了辛勤的劳动。货摊上这些美丽的货物都是我们迷人的南方女士亲手所制,因此加倍美丽。”
又是一轮欢呼赞叹声。瑞德·巴特勒一直漫不经心地倚在斯嘉丽身边的柜台上,此时小声道:“真像头自命不凡的山羊,不是吗?”
听到他对亚特兰大最受爱戴的公民如此不敬,斯嘉丽先是害怕,继而吃惊,不由得责备地瞪着他。但看医生下巴上那把晃得厉害的灰白胡须,的确像头山羊。于是,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但仅有这些还不够。护理会的善良女士们用冷静的双手抚平了许多因痛苦而紧锁的眉头,也从死神手中夺回了无数勇士的生命。这些勇士为了我们最伟大的目标光荣负伤。善良的女士们知道我们的需求,我就不在此一一列举了。我们得有更多的钱,以便从英国采购药品。今晚,我们也请来了那位英勇无畏的船长。一年来,是他数次成功闯过封锁线,运来我们所需的药品。今后,他还将不断往返,运来更多所需药品。他就是瑞德·巴特勒船长!”
虽然事出突然,但那位专闯封锁线的勇士还是优雅地鞠了一躬——太优雅了,斯嘉丽纳闷他究竟是何意。因为对在场众人的不屑之意如此强烈,所以他几乎谦恭得过分。见他鞠躬,场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角落里的那帮太太也伸长了脖子。原来,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勾搭的是他呀!可怜的查尔斯,去世还不到一年呢!
“我们需要更多钱,所以我只能向大家开口了。”医生继续道,“我请求大家做出牺牲。但跟我们那些穿灰军装的勇士正在做出的牺牲相比,这种牺牲微不足道,几乎小得可笑。女士们,我想要你们的珠宝。是我想要你们的珠宝吗?不,是邦联想要你们的珠宝,邦联需要,我知道,谁都不会舍不得。一颗宝石在美丽的手腕上闪耀,多美丽!金胸针戴在满腔爱国热情的女士们胸前,多漂亮!然而,牺牲比印度所有黄金、宝石美丽得多。黄金会熔掉,宝石将售出,换来的钱可以买药品和其他医疗物资。女士们,两位英勇的伤员将提着篮子从你们中间走过,请——”然而,他剩下的话,都淹没在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
斯嘉丽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幸亏在服丧,没戴罗比亚尔外婆那副贵重耳环和沉甸甸的金项链,也没戴黑珐琅金手镯和石榴石胸针。她看见那位小个子义勇军士兵没受伤的那条胳膊挎了个橡木条篮子,在她这一侧的人群中走来走去。女士们不论老少,都哈哈笑着,迫切地取下手镯、从耳洞里摘下耳环,还尖叫着装痛。有的互相帮忙,解开绷紧的项链搭扣或取下胸针。金器相撞的叮当声虽然不大,却一声接着一声。还有人在喊“等——等!这就解下来。给!”梅贝尔·梅里韦瑟从肘弯拔下一对漂亮的臂镯。范妮·埃尔辛边嚷嚷“妈妈,可以吗?”边扯下鬈发上那根镶着芥子珠的粗金钗。每往篮子里扔进一样捐献物,都会引来掌声和欢呼声。
这时,那个咧嘴直笑的小个子挎着沉甸甸的篮子,朝她们的摊位走来了。经过瑞德·巴特勒身边,一个漂亮的金质雪茄烟盒被随手扔进篮里。那人走到斯嘉丽跟前,把篮子放到了柜台上。斯嘉丽摇摇头,双手大开,表示她没什么东西可捐。作为全场唯一一个没有任何捐赠的人,感觉真尴尬。然后,她瞧见自己那枚闪闪发亮的结婚金戒。
困惑间,她努力回想查尔斯的脸,回想他把这枚戒指套到她手上时的神情。然而,记忆已经模糊。以前,每次想起他,心头都会蹿起一股火,于是回忆也就跟着模糊了。查尔斯——她的余生因他而断送,她也因他变成了老太婆。
她猛地抓住戒指,用力往外拔,却扯不动。那个义勇军士兵走向玫兰妮。
“等等!”斯嘉丽喊道,“我有东西给你!”戒指终于取下来了。篮子里已经堆满项链、表、戒指、别针和手镯之类的东西。她正要把戒指放上去,忽然与瑞德·巴特勒目光相触。他嘴唇微弯,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她挑衅地将戒指扔在了那堆东西上。
“噢,亲爱的!”玫兰喃喃着,攥住她的胳膊,目光里满是爱意与骄傲,“你真勇敢,真是个勇敢的姑娘!请——等一等,皮卡德中尉!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她也用力拔起自己的婚戒。斯嘉丽知道,那戒指自从阿希礼为她戴上后,便再没离过她的手。也只有斯嘉丽知道,那枚戒指对她而言有多重要。玫兰妮费劲地取下戒指,又在小小的手心紧握片刻,她终于轻轻地将它放在那堆珠宝上。两个姑娘并肩而立,目送那位义勇军士兵朝角落里的年长太太们走去。斯嘉丽一脸桀骜,玫兰妮则一副比流泪更凄苦的模样。两人的表情,都落入身旁那个男人眼中。
“若非你勇敢地这么做,我也不会有这样的勇气。”玫兰边说,边搂住斯嘉丽的腰,还温柔地紧了紧。一时间,斯嘉丽真想甩开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老天哪!”——杰拉尔德怒火中烧时,就会这么竭尽全力地来一嗓子。然而,她又看到瑞德·巴特勒的眼睛,只得挤出一个苦笑。玫兰总是曲解她的用意,真气人。不过,这样或许还是比让她猜出真相好得多。
“多漂亮的举动,”瑞德·巴特勒柔声道,“正是你们这种牺牲,鼓舞了我们那些穿灰军装的勇敢小伙。”
激动的话已经涌到嘴边,斯嘉丽好不容易才忍住。他说的每句话都暗带嘲讽。瞧瞧这家伙倚在柜台上的样子,真讨厌!可他身上偏偏又有种撩人的东西,热乎乎的,充满生气,宛如电流。在爱尔兰血液的刺激下,她愤而迎上他那双黑眸,誓要压下他的嚣张气焰。他洞悉她的秘密,因此占了上风。这点令她非常气愤。她要扭转局面,想办法压他一头才是。真想直接说出对他的看法,但她硬是忍住了。嬷嬷常说:“要想多抓苍蝇,糖永远比醋管用。”她一定要抓住这只苍蝇,他休想再摆布她。
“谢谢,”她甜甜地应道,故意曲解他的嘲讽,“能得巴特勒船长这等名人夸奖,真是不胜荣幸。”
他仰头大笑。“简直是狗叫!”斯嘉丽愤愤地想,又红了脸。
“干吗不实话实说?”他压低声音。募捐的喧哗吵嚷声中,这话只入了她的耳朵,“干吗不说,我就是个该死的恶棍,根本不是绅士,我要是不立刻滚蛋,你就会请一个穿灰军装的小伙把我赶出去?”
本想牙尖嘴利地回应几句,她还是以极大的毅力忍住了。“呀,巴特勒船长!您说到哪儿去了!就像大家不知道您有多出名、多勇敢似的,您真是一位——一位——”
“我对你很失望。”他说。
“失望?”
“是啊。第一次见面的重要时刻,我还以为自己终于碰到一位既美貌,又勇敢的姑娘。现在,我看你不过徒有美貌而已。”
“你想说我是胆小鬼?”她气得发疯。
“没错。你缺乏说实话的勇气。第一次见到你,我还想:这姑娘真是万里挑一,不像其他小傻瓜,妈妈说什么就信什么,完全不顾自己的感受,用一大堆甜言蜜语,掩盖所有情绪、愿望和心碎的小事。我还以为奥哈拉小姐胆识过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不怕说出来——也不怕摔花瓶。”
“噢,”满腔怒火终于冲口而出,“那我现在就索性把心里话都说了吧。你要是还有半点教养,就绝不会走到这儿来跟我搭讪。你早就知道,我压根不想再见到你!可你不是绅士,只是个没教养的下流痞!别以为有几条能跑过北佬的破小船,就有权到这儿来嘲笑那些英勇的男士和为伟大目标牺牲的女士……”
“好啦,好啦……”他咧嘴一笑,恳求道,“开头说得很好,的确吐露了心声,但别跟我谈什么目标。那东西我都听腻了,我敢打赌,你也一样……”
“呃,你怎么——”一开口她便觉察到自己的失控,赶紧闭嘴,恼怒自己落入了他的圈套。
“我站在门口,你还没瞧见我,我就已经开始观察你,”他说,“我也观察别的姑娘。看起来,她们的脸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的却不同。你脸上的表情很好懂。你心不在焉,我打赌,你想的肯定不是我们的目标或医院。你满脸都写着‘好想跳舞’‘好想痛痛快快玩乐一番,可惜却不能’。因此,你气得发疯。说实话,我没猜错吧?”
“巴特勒船长,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尽量端庄地道,竭力维持早已七零八落的尊严,“别仗着是‘闯过封锁线的勇士’,就侮辱女士。”
“闯过封锁线的勇士!笑话。把我赶走前,请允许我再耽误一点你的宝贵时间吧。我可不愿让如此迷人的爱国姑娘误解,以为我是在为邦联的伟大目标做贡献。”
“我可不想听你吹牛。”
“闯封锁线是我的生意,我靠这个赚钱。这事要是赚不到钱,我立马就会撒手不干。你怎么看?”
“我觉得你就是个唯利是图的恶棍——跟北佬一模一样。”
“完全正确。”他咧嘴笑了,“那些北佬还会帮我赚钱呢。喏,上个月我径直开入纽约港,装了一船货。”
“什么?!”斯嘉丽不禁大感兴趣,兴奋地嚷道,“他们难道没用大炮轰你?”
“可怜的天真丫头!当然不会。只要能把货卖给邦联,由此赚到钱,北方有很多坚定的爱国者都求之不得呢。我把船开进纽约,从北佬公司进货。当然,这些都是私下交易。买完就走。纽约要是有一星半点危险,我就去拿骚。这些北方的爱国人士早就为我把火药、炮弹、带裙撑的裙子运到那儿去了。我去拿骚比去英国还方便。有时,虽然把货运到查尔斯顿或威尔明顿有点难,但一丁点黄金能起到多大作用,肯定能让你大吃一惊。”
“噢,我知道北佬坏,但没想到……”
“北佬就是往外卖点联邦的东西,正正当当地赚些钱,何必吹毛求疵?再过一百年也没关系。反正结果都是一个样。他们知道邦联总归会败,干吗不趁机赚点钱?”
“打败——我们?”
“当然。”
“你能走开吗?还是非得要我叫来马车回家,才能摆脱你?”
“真是个暴脾气的南方小妞!”说着,他又咧嘴一笑,然后鞠了个躬,从容而去,留下她满腔怒火没处发,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失望的情绪在胸中燃烧,她却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感觉自己像个看着幻想破灭的孩子。他竟敢抹黑那些突破封锁线的勇士!他竟敢说邦联会败!真该把他枪毙了——当叛徒枪毙。她扫了眼会场,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都流露出必胜的信念,那般勇敢、那般忠诚。不知怎的,她心中却升起一丝凉意。被打败?这些人?怎么可能,当然不会!绝无可能,这种念头简直大逆不道。
“你俩在嘀咕什么呢?”顾客散开后,玫兰妮转向斯嘉丽,“我想看不见都难,梅里韦瑟太太一直盯着你呢。亲爱的,你知道她那张嘴有多能说。”
“噢,那人真讨厌——就是个没教养的乡巴佬,”斯嘉丽说,“至于梅里韦瑟那个老太婆,让她说好了。为了她装傻瓜,我真是受够啦。”
“哎呀,斯嘉丽!”玫兰妮震惊地叫道。
“嘘——嘘,”斯嘉丽说,“米德医生又有事要宣布了。”
医生一提高嗓门,人群就再次安静了下来。他首先向自愿捐出珠宝的女士们表达了感谢。
“现在,女士们先生们,我有一项惊人的提议。这一创举或许会让你们中的某些人震惊,但请诸位记住,这一切都是为了医院,为了躺在医院里的伤员们。”
每个人都满怀期待地往前挤,猜测庄重的医生会提出什么令人震惊的提议。
“舞会即将开始,第一支曲子当然是弗吉尼亚里尔舞,继而是华尔兹,之后是波尔卡舞、肖蒂什轮舞和玛祖卡舞。所有舞蹈均由一小段弗吉尼亚里尔舞开头。我很清楚上流人士都想来竞争领跳弗吉尼亚里尔舞,所以——”医生抹了把额头,冲屋角那群年长女伴揶揄地瞥了一眼,他太太就坐在其中,“先生们,要想跟自己选中的女士跳第一支弗吉尼亚里尔舞,就得出钱竞价。我来当拍卖人,收入全归医院。”
摇动的扇子顿时停住,大厅响起兴奋的低语声。年长女伴们聚集的角落一片混乱。米德太太尽管极不赞成这种做法,表面上还是急切地支持丈夫,因此陷入很不利的境地。埃尔辛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和怀廷太太都气得满脸通红。地方志愿军却突然欢呼起来,引得其他军人纷纷应和。姑娘们也拍起手,兴奋地直跳脚。
“你不觉得——这就像——就像奴隶拍卖会吗?”玫兰妮悄声道,不确定地盯着严阵以待的医生。在此之前,他在她眼里一直都是十全十美的。
斯嘉丽虽然没说什么,眼睛却闪闪发光,心也隐隐作痛。她要不是寡妇就好了。她若还是从前那个斯嘉丽·奥哈拉,就能穿上苹果绿长裙,胸前飘着深绿色缎带,黑发间插上晚香玉,领跳那支弗吉尼亚里尔舞。没错,一定能行!准有十几个男人争着要她,抢着付钱给医生。唉,此刻她却只能坐在这儿当壁花,看范妮或梅贝尔作为亚特兰大的美人,领跳那支舞!
小个子义勇军士兵明显带着克里奥耳人腔的声音盖过喧闹声:“我能不能——出二十美元,请梅贝尔·梅里韦瑟先跳?”
梅贝尔绯红着脸倒在范妮肩头。两个姑娘把脸埋进对方颈窝,咯咯笑个不停。这时,又有别的声音响起,以不同价格喊出其他姑娘的名字。米德医生不顾角落里妇女医院护理会愤慨的嘀咕,又露出了笑容。
起初,梅里韦瑟太太还冷漠地大声宣布,她女儿梅贝尔绝不参加这样的活动,但随着梅贝尔成为被点名次数最多,开价也随之涨到七十五美元的姑娘,她抗议的次数也渐渐减少了。斯嘉丽双肘撑在柜台上,几乎是怒瞪着那群在舞台周围哈哈大笑、推来搡去、手里满是邦联纸币的人。
这下,他们都要跳舞了——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这下,人人都将玩个痛快,除了她。她瞧见瑞德·巴特勒就站在医生下方。她还没来得及换个表情,就撞上了他的目光。他顿时一边嘴角往下一撇,一条眉毛往上一抬。她也立刻抬起下巴,转过脸不再看他。突然,她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那明显带着查尔斯顿腔的声音压过了呼喊其他名字的喧嚷声。
“查尔斯·汉密尔顿太太——一百五十美元——金币支付。”
这价钱和这名字顿时令全场鸦雀无声。斯嘉丽大惊失色,无法动弹分毫。她双手托腮地坐在那儿,惊讶地睁大眼睛。每个人都转头看向她。她瞧见医生从舞台上俯下身,冲瑞德·巴特勒低语了几句,或许是在告诉他她在服丧期,不能下场吧。她看见瑞德懒洋洋地耸了耸肩。
“能不能……另挑位美人?”医生问。
“不能。”瑞德的话清楚明白。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人群,“就汉密尔顿太太。”
“我说了这不可能,”医生恼火地道,“汉密尔顿太太不会愿……”
斯嘉丽听到一个声音。起初,她还没听出那是自己的声音。
“不,我愿意!”
她一跃而起。心跳得那样快,她真怕自己站不稳。之所以激动得心脏狂跳,是因为她不仅又成为全场瞩目的中心,还是当下最受欢迎的姑娘。噢,最棒的是,她马上又能跳舞啦。
“噢,不在乎!管他们说什么!”她喃喃道,一股甜美的狂热感席卷全身。她头一甩,冲出货摊,一边脚跟如响板般敲击着地面,一边唰地把黑绸扇完全展开。一瞬间,她看到玫兰妮不可置信的脸,也看到那些年长女伴的神情,还有气鼓鼓的姑娘们和热烈赞同的士兵们。
然后,她就到了舞池里。瑞德·巴特勒穿过人群,朝她走来。脸上那嘲讽的微笑真是讨厌,可她不在乎——哪怕来的是亚伯拉罕·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又要跳舞了。她又要带头跳弗吉尼亚里尔舞了。她冲他微微行了个屈膝礼,粲然一笑。他一只手按在胸口的褶边上,也鞠了一躬。惊骇不已的利瓦伊连忙圆场,大声喊道:“快找好舞伴,开始跳弗吉尼亚里尔舞吧!”
乐队立刻奏响最精彩的弗吉尼亚里尔舞舞曲——《迪克西》。
“巴特勒船长,你竟敢让我如此惹人注目!”
“可是,亲爱的汉密尔顿太太,你就想惹人注目,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你怎么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喊我的名字?”
“你可以拒绝。”
“可是——我应该为了那个伟大目标——我——你出那么多钱,我还怎能考虑自己。别笑啦,人人都在看我们呢。”
“让他们看吧。别跟我瞎扯什么伟大目标。你想跳舞,我就给你这个机会。这段进行曲,是这首舞曲的最后一段花步了吧?”
“是啊——说真的,我得停下来,去坐着了。”
“为什么?我踩你的脚了吗?”
“没有——但他们会议论我的。”
“你真的在意——打心眼里在意?”
“呃——”
“你又没犯罪,对吧?干吗不跟我跳华尔兹?”
“但妈妈要是知道……”
“还被妈妈拴在围裙带上呢?”
“噢,就属你嘴最毒。美德从你口中说出来,都变成了愚蠢至极的事。”
“但美德本就愚蠢。你怕别人说闲话?”
“不——但是——唉,我们还是别谈这个了吧。谢天谢地,华尔兹开始了。弗吉尼亚里尔舞总是让我上气不接下气。”
“别回避我的问题。其他女人说了什么,你真的在意吗?”
“噢,你若非要逼我说——不!但姑娘家应该在意的。只是今晚,我不管了。”
“太棒了!你总算开始独立思考,而非让别人为你思考。智慧由此开始。”
“噢,但是——”
“等你引起的闲话跟我一样多,你就会明白这些根本没关系。想想看,查尔斯顿没一家人会欢迎我。哪怕我为那个正义又神圣的目标做出贡献,他们也不肯解除禁令。”
“真可怕!”
“噢,一点也不可怕。等你失去名声,才会知道这是多大的负担,也才会明白何谓真正的自由。”
“你说话真难听!”
“难听却真实。只要始终有足够的勇气或金钱,就不需要名声。”
“钱买不到一切。”
“这话是别人跟你说的吧,你自己可想不出这种陈词滥调。钱买不到什么?”
“噢,呃,我不知道。总归买不到幸福或爱情吧。”
“通常来说,买得到。就算买不到这些,也能买到最好的替代品。”
“巴特勒船长,你有那么多钱吗?”
“汉密尔顿太太,这个问题可真没教养,让我很吃惊哪。不过,的确如此。作为一个从小就被剥夺继承权的人,我混得相当好。而且,我肯定能在封锁线上捞到一百万。”
“噢,不可能!”
“噢,当然会!大多数人都没意识到,破坏文明和建设文明一样,都能赚大钱。”
“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家庭、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在把荒野改造成文明世界的过程中赚的钱。这便是帝国建设。然而,帝国毁灭期间,赚得更多。”
“你说的帝国是什么啊?”
“帝国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啊。就是南方——邦联——棉花王国。它正在我们脚下崩塌,只是大多数傻瓜看不见,无法趁机占便宜。我正在靠这场毁灭赚大钱呢。”
“所以,你真觉得我们会战败?”
“是啊,干吗当鸵鸟?”
“噢,天哪,聊这种事真烦人。巴特勒船长,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我要是说‘你的眼睛就像对金鱼缸,里面盛满最清澈的绿水。等鱼儿像现在这样浮上水面,你就变得无比迷人’这样的话,你听了高兴吗?”
“噢,我不爱听……那音乐真美妙,不是吗?噢,我可以跳一辈子华尔兹!真没想到,我竟如此想念它!”
“我还从没搂过比你更漂亮的舞伴呢。”
“巴特勒船长,别把我搂这么紧。每个人都看着呢。”
“要是没人看,你会在意吗?”
“巴特勒船长,你忘乎所以了吧?”
“一刻也没有。搂着你,我怎么会?这是什么曲子?新的吧?”
“嗯,真好听,不是吗?是我们从北佬那儿学来的。”
“曲名叫什么?”
“《这残酷的战争结束时》。”
“歌词是什么样的?唱给我听听。”
亲爱的,你还记得
我们最后的那次相会吗?
你跪在我脚边,
说你深爱着我。
噢,一身灰军装的你,
多么骄傲地站在我面前。
你向我和祖国发誓,
永不堕落。
我悲伤、孤寂,
叹息、落泪,
都是白费!
这残酷的战争结束时
但愿我们还能相会!
“原歌词当然是‘蓝军装’,但我们改成了‘灰军装’……噢,巴特勒船长,你的华尔兹跳得真好。要知道,大多数身材高大的男人都跳不好。想想看,估计很多年后,我才能再跳舞吧。”
“几分钟后就行。下一支弗吉尼亚里尔舞,我还邀请你——下一支,再下一支,都邀请你。”
“噢,不,我不能再跳了!你不准再邀请我!我的名声都要毁完了。”
“反正已经所剩无几,何妨再跳一支?等我跳完五六支,说不定会给其他小子一个机会。但最后一支舞,你必须跟我跳。”
“噢,好吧。我知道我疯了,但管他的。不管谁说什么,我都不在乎。我烦死整日坐在家里。我要跳舞,一直跳舞——”
“而且再也不穿黑衣服了?我讨厌丧服。”
“噢,我不能脱掉丧服。巴特勒船长,不准把我搂这么紧。你要再这样,我可要发火了。”
“你发火时美极了。我就要再紧紧搂一下你——喏——瞧瞧你会不会真发火。那天在十二橡树园,你发火摔东西的样子,不知道有多迷人呢。”
“噢,求求你——就不能忘掉那事吗?”
“不行,那可是我最珍视的回忆之一。一位娇生惯养的南方美人,大发她的爱尔兰脾气。要知道,你的确很有爱尔兰人的气质。”
“噢,天哪,音乐结束了。佩蒂帕特姑妈从里屋出来啦。我就知道,一定是梅里韦瑟太太报的信。噢,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去那边,看看窗子外面吧。我可不想这会儿就被她抓住。她眼睛都瞪得跟茶碟一样大啦。”
(1)一种薄纱织物,原作包干酪、黄油等之用,现也用以制作衣服、窗帘等。
(2)“殉夫自焚(suttee)”为印度旧时寡妇与丈夫尸体俱焚的习俗,此处原文跟“沙发(settee)”发音类似,因此斯嘉丽误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