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当然,你也可以跟佩蒂小姐说,你给了我一张塔夫绸和绿波纹绸的式样。帽子的设计图也是你画的,而且我还另敲了你五十美元。”
“不,我要说一百美元,那她便会逢人就讲。如此一来,城里人人都会眼红心热,说我出手大方。但瑞德,你以后不准再给我这么贵的东西。多谢你的好意,但我真的不能再收别的了。”
“真的吗?只要我高兴,只要看到能增添你魅力的东西,我就要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我还要带些深绿色波纹绸给你做裙子,好配这顶帽子。而且,我还得提醒你一句:我可没什么好意。我要用这些帽子、手镯之类的东西拉你下水。请时刻记住,我从不无缘无故地做什么事,也从不一味付出,不求回报。我总能得到报酬。”
他的黑眼睛在她脸上逡巡,最后落到她的唇上。斯嘉丽垂下眼,浑身紧张。正如埃伦所说,他果然要开始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试图吻她。心慌意乱之际,她也拿不准他到底会干什么。要是拒绝,他或许会一把扯下她头上的帽子,拿去送给别的姑娘。要是允许他轻啄一下,他或许会再带其他漂亮礼物来,就为能再亲芳泽。男人非常看重亲吻,天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仅仅一吻,他们便会彻底爱上一个姑娘。如果那姑娘够聪明,吻过一次后就再也不让对方得逞,男人往往还会出尽洋相,可笑至极。要是能让瑞德·巴特勒爱上她,哀求她再给一个吻或再笑一笑,那该多激动人心啊。好,她就让他吻一次吧。
可他并没有要吻她的意思。她从睫毛下斜瞥了他一眼,喃喃地鼓励道:“你向来都会得到报酬,对吧?那……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等等看。”
“哼,你要是认为一顶帽子就能让我嫁给你,那可想错了。”她大着胆子说,还调皮地扬了扬脑袋,弄得那根羽毛也跟着上下跳动。
他那口白牙在小胡子下闪了闪。
“夫人,你太自以为是啦。我不想娶您,也不想娶其他任何人。我这人不结婚。”
“真的吗?!”她惊叫道,反而决定该让他放肆一下,“我连吻都不愿意吻你。”
“那干吗一直那样滑稽地噘着嘴?”
“噢!”瞥了眼镜子,发现自己果然噘着红唇,一副等待被吻的样子,她又“噢”地惊叫一声,顿时来了气,跺着脚道,“真没见过你这么可怕的人,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你要真这么想,就该踩帽子。天哪,好大的脾气!这样子倒很配你。你多半也很清楚吧。来,斯嘉丽,踩帽子,你到底如何看待我和我的礼物,让我瞧瞧吧。”
“你敢碰它。”她抓着帽带上的蝴蝶结就往后退,他追上来,轻笑着握住她的手。
“噢,斯嘉丽,你真年轻,真叫我心疼哪,”他说,“那如你所愿,我就吻你一下吧。”他漫不经心地俯下身,八字须蹭了蹭她的脸蛋,“好啦,这下你是不是觉得该给我一巴掌,以维持体面?”
她仍桀骜不驯地翘着嘴,抬头望向他的眼睛,瞧见黑眸深处那十足的兴味,不由得笑了起来。他可真逗!这家伙真爱戏弄人,太可气了!要是不想娶她,甚至不想吻她,那他想要什么?如果不爱她,干吗频频来访,还送她礼物?
“这样好多了,”他说,“斯嘉丽,我只会对你产生不良影响,你要是还有点理智,且办得到的话,就该把我赶走。我可是很难摆脱掉的。不过,我对你只有坏处。”
“是吗?”
“你看不出来?自从在那场义卖会上遇到,你的举止就让人震惊。对此,我应该负主要责任。谁怂恿你跳舞的?谁逼你承认:其实,你觉得我们光荣的目标既不光荣,也不神圣?谁激得你接受:男人都是傻瓜,竟为夸夸其谈的原则赴死?谁害得你招来那堆老太婆的闲话?谁让你提前几年就脱掉丧服?最后,又是谁诱得你收下一件淑女一旦接受,就有失身份的礼物?”
“巴特勒船长,你也太高看自己了。我的所作所为才没那么可耻。而且,没有你的帮助,我也会做那些事。”
“我表示怀疑,”他突然沉下脸,平静地道,“若没有我,你还是查尔斯·汉密尔顿的伤心遗孀,因照顾伤员的善举而名声颇佳。可最后……”
她却没在听,又开始喜滋滋地照镜子,觉得今天下午就能戴着这顶帽子去医院,给疗养中的军官们送花。
她并未意识到,瑞德的最后几句话很有道理。她也没看出当自己的少女时代早该结束时,是瑞德为她撬开守寡的牢笼,让她得以如女王般凌驾于一众未婚姑娘之上。她同样没明白在他的影响下,她已经远远偏离埃伦的教导。这是一种渐进的变化,蔑视这个小小的习俗,似乎跟蔑视另一个习俗毫无关系,也跟瑞德不相关。她并未意识到:在他的鼓励下,母亲对“得体”下达的许多最严厉的训谕,她都一一漠视,并忘了身为淑女应当恪守的种种规矩。
她只知道那顶帽子是自己生平所见最好看的一顶,还不用花一分钱。不管瑞德承不承认,他一定已经爱上她。毫无疑问,她定会设法让他承认这点。
第二天,斯嘉丽拿着梳子站在镜前,含了满嘴的发夹,试图做个梅贝尔口中的新发型。梅贝尔刚从里士满探望丈夫回来,说这个发型叫“猫儿、大鼠和小鼠”,简直风靡州府。不过,梳起来挺麻烦,要先把头发从中间分开,然后每边梳起大小不一的三个发卷。最靠近中间的一绺最大,充当“猫儿”。“猫儿”和“大鼠”比较容易梳稳,“小鼠”总是从发夹中间滑落,着实气人。不过,她非梳好不可,因为瑞德要过来吃晚饭。那家伙向来留心新款的衣服或发型,总会品评一番。
正费劲折腾浓密又顽固的鬈发,累得额头都渗出汗珠之际,她忽然听见有人脚步轻快地跑过楼下大厅,知道准是玫兰妮从医院回来了。又听见玫兰妮一步两级台阶地飞奔上楼,她拿着发夹的手不禁顿在空中。准是出了什么事,因为玫兰妮向来如孀居贵妇般端庄稳重。她连忙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玫兰妮随即便满脸通红、神情惊惶地冲了进来,看起来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脸上挂着泪,帽子落到脑后,帽带挂在脖子上,裙子的圈撑剧烈地摆动着。她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还带进一股浓重的廉价香水味。
“噢,斯嘉丽!”她嚷嚷着关上门,一屁股坐在**,“姑妈回来了吗?还没回来呀?噢,谢天谢地!斯嘉丽,我简直快羞死了!斯嘉丽,我差点晕过去。彼得大叔还威胁说要告诉佩蒂姑妈!”
“告诉姑妈什么?”
“我跟那位……那位小姐……不,太太……”玫兰妮用手帕连连冲自己滚烫的脸颊扇风,“跟那个叫贝尔·沃特林的红发女人说话了。”
“天哪,玫兰!”斯嘉丽大叫道,震惊得只会瞪眼了。
贝尔·沃特林就是她第一天抵达亚特兰大,在街上看到的那个红发女人。到目前为止,她无疑是城中最臭名昭著的女人。虽然众多妓女跟随士兵涌进亚特兰大,贝尔仍以火红的头发和艳丽俗气、时髦过头的穿着脱颖而出。她很少在桃树街或其他环境不错的街区出现,哪怕出现,附近其他体面女士也会匆匆穿过大街,离她远远的。可玫兰妮竟跟她说话了。难怪彼得大叔大为光火。
“要是被佩蒂姑妈知道,我就死定了!她肯定会哭哭啼啼地告诉城里每个人,我可真丢脸,”玫兰妮抽噎着,“可这不是我的错。我……我正准备躲开她的呀。可那太无礼了!斯嘉丽,我……我其实很为她难过。你说,我这么想是不是不对?”
但这种关乎道德的事,斯嘉丽压根不在乎。跟大多数天真又有教养的年轻姑娘一样,她也对妓女无比好奇。
“她想干吗?她说起话来什么样?”
“噢,她语法糟糕透了,但我看得出来,她在尽力表现得优雅些,可怜的人呀。我走出医院,没见到彼得大叔赶车来接,就决定步行回家。经过埃默森家庭院时,她正好躲在树篱后。噢,谢天谢地,埃默森一家去梅肯了。她说:‘威尔克斯太太,求求你跟我说会儿话吧。’我不知道她从何得知我的名字,但我知道自己应该尽力跑开。可斯嘉丽,她看起来那般伤心……呃,还那样哀求我。她穿了条黑裙子,头上也戴着黑帽子,没化妆,要不是那头红发,看起来还真挺正派的。没等我应声,她就说:‘我知道自己不该跟你说话,但我找过埃尔辛太太那个老孔雀。她把我赶出了医院。’”
“她真叫她老孔雀?”斯嘉丽乐得哈哈大笑。
“哎,别笑呀。这又不好笑。看起来,那位小姐……那个女人想为医院做点什么。你想象得到吗?每天早晨,她都提出可以当看护。埃尔辛太太当然差点被吓死,下令把她赶出了医院。然后,她说:‘我也想做点什么。难道我不是邦联的一分子,跟您不一样?’斯嘉丽,她想帮忙的样子真的感动了我。要知道,想为那个伟大目标出一份力,她就不算彻头彻尾的坏人。你觉得,我这么想会不会很坏?”
“天哪,玫兰,谁在乎你坏不坏?她还说什么啦?”
“她说她一直在观察去医院的那些太太,觉得我有……有张和善的脸,所以才叫住了我。她有一些钱,想让我拿去捐给医院,并且不告诉任何人这钱是打哪儿来的。她说,埃尔辛太太如果知道这些钱的来历,肯定不会用。那是笔什么样的钱呀!一想到这个,我都要晕了!我太心烦意乱,光想着赶紧离开,于是说了几句诸如‘噢,好的,当然,你真好’之类的傻话。她笑着回了句‘您真是个好基督徒’,就把这条脏兮兮的手帕塞到了我手里。呃,你闻到这香水味了吧?”
玫兰妮掏出一条男人的手帕。那打了结的帕子污渍斑斑,带着股浓烈的香水味,里面包了些硬币。
“她正向我道谢,还说每周都要带些钱给我时,彼得大叔赶车前来,看见了我!”玫兰泪如泉涌,一头栽到枕头上,“斯嘉丽,他瞧见谁跟我在一起时,竟然吼我!我这辈子还没被人吼过呢。而且,他还喊了句‘立刻上车!’我当然就上车了。他骂了我一路,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还说要告诉佩蒂姑妈。斯嘉丽,下楼去求求他,求他别告诉姑妈吧。他或许会听你的。哪怕我就是看了那女人一眼,姑妈要是知道了,也会气死的。求你了,好吗?”
“好吧,我去。不过,咱们先瞧瞧这儿有多少钱吧。感觉还挺沉。”
她解开手帕,一把金币滚到**。
“斯嘉丽,有五十美元呢!还是金币!”玫兰妮嚷道。数清这些亮闪闪的金币,她显然被吓到了,“告诉我,你觉得把这种……这种来路的钱用在……呃……用在小伙子们身上合适吗?你觉得,上帝会理解她想帮忙的心,不介意这钱是否已经脏了吗?我一想到医院还需要多少东西……”
但斯嘉丽已经没在听。她盯着那条脏手帕,心里满是屈辱和愤怒。帕子一角用花押字绣着几个字母:“R.K.B.”,她最上层的抽屉里就有这样一条帕子。她的那条昨天才找瑞德·巴特勒借来,用来包两人采摘的野花花茎。她还打算他今晚来吃晚饭时,把帕子还给他呢。
这么说,瑞德竟跟沃特林那种坏女人厮混,还给了她钱。这笔打算捐给医院的钱原来是这么来的。从封锁线上捞的金币啊。想想看,瑞德跟这种女人鬼混完,还有胆来直面一位正派女士!她竟相信他爱着自己!这件事证明,他绝对不爱她。
在她看来,坏女人和与她们有关的一切都神秘又讨厌。她知道男人为了什么目的光顾那些女人。而那种目的,淑女提都不该提。就算要提,也得压低声音,或间接委婉地提。她一直以为,只有平凡粗鄙的男人才会去找那种女人。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好男人也会做这种事。所谓好男人,就是在富裕家庭遇见、跟她共舞过的那些人。这事简直为她打开一片新思路,让她惊骇不已。或许,所有男人都会干这种事!强迫自己的妻子忍受如此有伤风化的行径已经够坏的了,他们竟还真的去找那种下贱女子,花钱去那种地方睡觉!噢,男人都太坏了,瑞德·巴特勒更是其中最坏的一个。
她要把这条手帕甩到他脸上,把他赶出去,再也不跟他说话。然而,不,她当然不能这么做。她竟知道世上有这种坏女人,还知道他去找过这种女人。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了解这两件事。一位淑女永远不该知道这种事。
“噢,”她气呼呼地想,“我要不是淑女,定要跟那坏蛋摊牌!”
她把手帕揉成一团,捏在手里下了楼,去厨房找彼得大叔。经过炉子时,她顺手把帕子丢进火里,无奈又愤怒地看着它燃烧起来。
(1)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一世。维多利亚从小在德国长大,其母是德国公主。因此,本书作者才称其为“德国女人”。
(2)指拿破仑三世。
(3)指罗伯特·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