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磨铁经典第4辑:飘(全2册)

  

  围城初期,北佬到处炮轰城防工事时,斯嘉丽吓得瑟瑟发抖,只能无助地用双手捂住耳朵,时刻担心一命呜呼。每次听到炮弹尖啸而来,她就冲进玫兰妮的房间,扑到**。两人紧紧搂在一起,脑袋埋在枕头下,连声惊叫。普利西和韦德则匆匆躲入地窖,蹲在蛛网遍布的暗处。普利西扯着嗓子尖声大叫,韦德则打着嗝抽噎不止。

  死神在头顶尖叫,人却埋在羽毛枕下透不过气。斯嘉丽暗暗诅咒玫兰妮:都怪她,自己才没法去楼下更安全的地方。但医生不让玫兰妮走动,斯嘉丽只能留下来陪她,一边害怕被炸得粉身碎骨,一边担心玫兰妮随时可能生产。而一想到后面这事,斯嘉丽就能惊出一身黏腻的冷汗。孩子若真发动了,她怎么办?炮弹如四月春雨般密集,她宁愿让玫兰妮死掉,也不想跑出去找医生。她也知道,就算打死普利西,那丫头也不敢冒这个险。如果玫兰妮真要生了,她该怎么办?

  一天晚上,和普利西为玫兰妮准备晚饭时,她低声说起这事。说来也怪,普利西几句话就打消了她的担心。

  “斯嘉丽小姐,如果玫兰妮小姐要生了,找不到医生也没事。别担心,我应付得来。生产的事我都懂。我妈不就是接生婆?她从小就教我怎么做接生婆呢!这事你交给我就好啦。”

  知道身边有个经验丰富的人,斯嘉丽放松多了。不过,她还是盼着这场煎熬能快点结束。她太想逃离这些不断爆炸的炸弹,太想回到安宁的塔拉庄园。每天晚上,她都祈祷孩子来日出生,好让她兑现完承诺,离开亚特兰大。塔拉看起来多安全啊,也离这一切苦难无比遥远。

  斯嘉丽想家、想妈妈,生平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念。如果埃伦就在身边,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怕。每天晚上,听了一整天震耳欲聋的炮弹呼啸声,她上床前都下定决心,第二天一早就告诉玫兰妮自己再也受不了亚特兰大,非回家不可。让玫兰妮去跟米德太太住吧。然而,一躺到**,眼前就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阿希礼时,他那副内心痛苦,却还挂着笑容的模样。当时,他对她说:“你会照顾玫兰妮的,对吧?你如此坚强……答应我吧。”她答应了。如今,阿希礼却不知埋骨何处。无论他在哪儿,肯定一直都看着她,要她信守承诺。无论生死,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她都不能对他食言。于是,她就这样一天天地留了下来。

  埃伦数次来信,求斯嘉丽回家。斯嘉丽在回信中极力淡化被围困的危险,还解释了玫兰妮的困境,保证孩子一出生就回去。埃伦很看重亲戚关系,血亲姻亲都一样,所以只得回信,勉强同意她留下。不过,她要求立刻将韦德和普利西送回家。对此,普利西当然非常赞同。现在,一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响动,这傻丫头就吓得牙齿打战,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蹲在地窖里。若非米德太太派来古板执拗的老贝齐,她们估计别想吃上一顿好饭。

  斯嘉丽也跟母亲一样,急着想把韦德送出亚特兰大。但她倒不是担心孩子的安全,而是心烦他那副成天惊恐万分的模样。炮轰期间,韦德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炮声停了,他还是攥着斯嘉丽的裙子,吓得连哭都不会了。夜里,他不敢上床睡觉、害怕黑暗,也怕在睡梦中被北佬抓走。一整晚,他紧张的低泣声简直让斯嘉丽忍无可忍。虽然暗地里也跟孩子一样怕,但有他那张紧张又憔悴的面孔时刻提醒她这点,她还是恼火不已。没错,塔拉才是韦德该待的地方。普利西应该把他带去那儿,然后立刻赶回来接生。

  但斯嘉丽还没来得及打发两人动身回家,就传来北佬南下,沿着亚特兰大和琼斯伯勒之间的那条铁路,发动小规模战斗的消息。要是韦德和普利西坐的那趟车被北佬拦截……一想到这儿,斯嘉丽和玫兰妮的脸色瞬间白了。因为,人人都知道:北佬对无助的孩子,甚至比对妇女还残暴。于是,斯嘉丽到底还是不敢送孩子回家,韦德只得继续留在亚特兰大。这胆战心惊的孩子就像个沉默的小幽灵,“啪嗒啪嗒”绝望地跟着妈妈四处走,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裙子,一刻不敢松开。

  炎热的七月就在围困中一天天地过完了。白天,炮声隆隆;夜晚,则是一片阴沉又不祥的死寂。城里的人渐渐适应了这种情况。最坏的事已经发生,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先前,人们害怕被围困,现在真被围了,似乎也没多糟。生活不仅能继续,还几乎跟平常差不多。纵然知道自己坐在火山口上,但只要火山不喷发,他们也没什么可做的。所以,现在干吗还要操心?而且,不管怎么说,这火山或许根本不会喷发。瞧瞧,胡德将军不正把北佬挡在城外吗!再瞧瞧,骑兵不也牢牢守住了通往梅肯的铁路吗!舍曼休想夺走它!

  然而,人们就算面上不在乎落下的炮弹和日渐短缺的口粮,也不顾仅半英里外的北佬,依旧无比信任散兵壕里那些衣衫破烂的南军,但心里其实非常没底,完全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担心、焦虑、悲伤、饥饿,加上时起时落的希望,把亚特兰大人佯装出来的那层皮磨得越来越薄。

  朋友们勇敢的脸,加上人类“忍受无法改变之事”的天性,让斯嘉丽渐渐有了勇气。虽然听到爆炸声还是会吓一跳,但她已不再尖叫着往玫兰妮枕头下钻。现在,她能深吸一口气,无力地说:“那一下真近,不是吗?”

  她没之前那么害怕,还因为这样的日子宛如一场梦。梦太可怕,就不像真的了。她斯嘉丽·奥哈拉的日子怎会陷入如此困境,时时刻刻都面临死亡的威胁?平静安宁的生活,不可能转眼就天翻地覆了啊。

  这一切太不真实,荒诞而虚幻。黎明时还湛蓝柔和的天空,怎么就被大炮的硝烟玷污?瞧那一团团污浊之物,就如雷云般低垂在城市上方。温暖的正午原本花香馥郁,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忍冬和攀缘月季,怎么突然就变得混乱恐怖?炮弹呼啸着落到街上,如末日霹雳般轰然炸开,无数弹片飞出几百码,把人畜炸得粉碎。

  慵懒又平静的午休再也没有了。就算喧嚣的战斗可能时断时续,桃树街却始终吵吵嚷嚷。炮车、救护车轰隆隆地驶过;散兵壕里爬出来的伤兵蹒跚而行;时而有军团接到命令,从城市这头的壕沟快步跑向另一头战事吃紧的防御工事。信使在街上闷头朝司令部冲,仿佛邦联的命运全扛在他们肩上。

  炎热的夏夜虽然会带来几分宁静,却是一种不祥的宁静。夜晚一片静谧时,那真是太静了。雨蛙、美洲大螽斯和昏昏欲睡的嘲鸫仿佛都吓得不敢再发声,纷纷退出了平时的夏夜大合唱。最后的防线上,时不时就传来滑膛枪的啪啪声,打破这深沉的静谧。

  深夜,灯火熄灭、玫兰妮早已睡熟、城里一片死寂时,斯嘉丽却清醒地躺在**。这种时候,她常常听见前门“咔嗒”一声,接着便传来一阵轻柔又急促的敲击声。

  站在幽暗门廊上的,总是些身份不明、看不清面目的士兵。有时,黑暗中会传来好几个声音;有时,阴影里只会响起一个文雅的声音:“夫人,打扰您了,非常抱歉!但是,能给我和我的马一点水吗?”有时,是山地人粗浊的声音;有时,是最南端怀尔格拉斯乡下鼻音浓重的古怪腔调;偶尔,也会有沿海居民那种慵懒绵长的口音,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心,让她想起埃伦。

  “小姐,我本想把这个同伴送去医院,但他看样子挨不了那么远,你能收留他一下吗?”

  “夫人,我什么都能吃,给个纯玉米面包都行啊。”

  “太太,抱歉打扰了,但是——我能在你的门廊上过一夜吗?我看到了玫瑰,还闻到忍冬的香味。这儿太有家的感觉了,所以我斗胆……”

  不,这些夜晚都不是真的!它们就是一场噩梦,那些兵也是梦中的一部分,不是没有身体,就是没有脸,只有疲惫的声音,在温暖的黑暗中冲她说话。打水、给吃的,在前门廊上放枕头、包扎伤口、扶住那些濒死的肮脏头颅……不,这些事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

  七月下旬的一个夜晚,亨利·汉密尔顿前来敲门。如今,他的雨伞和旅行包没了,大肚腩也瘪了。从前粉红的胖脸就像斗牛犬颈部的垂皮般耷拉下来,一头白色长发也脏得不成样子。几乎**的双脚爬满虱子。虽然饥肠辘辘,但他的暴脾气一点也没改。

  他嘴里虽然说着“我这样的老傻瓜都要扛枪上阵,真是场愚蠢的战争”,但姑娘们都觉得亨利伯父很乐在其中。和年轻人一样,他也是被需要的人,也在做着一个年轻人能做的事。而且,他还高兴地对姑娘们说,自己能赶上年轻人,这点就比梅里韦瑟老爹强。梅里韦瑟老爹腰疼得厉害,上尉想让他退伍,他却不肯回家,反而直言不讳地说宁肯挨上尉的骂,也不愿受儿媳悉心照料。毕竟,儿媳成天唠叨个没完,不是叫他戒烟,就是劝他每天洗胡子。

  亨利伯父没多久就走了,因为他只有四个小时的假。而从胸墙到这儿,来回就得花掉两小时。

  “姑娘们,得有段时间见不着你们咯。”他坐在玫兰妮的卧室,斯嘉丽打来一盆凉水。他舒服地在水盆里扭着起泡的脚,说,“我们连明天一早就要出发。”

  “去哪儿?”玫兰妮吓了一跳,攥住他的胳膊问。

  “别碰我,”亨利伯父烦躁地说,“我身上全是虱子。要是没有虱子和痢疾,打仗倒像是一场野餐。去哪儿啊?呃,还没说。但我已经猜到了!要是我没猜错,应该是去南方,朝琼斯伯勒进发。一早就走!”

  “噢,为何要去琼斯伯勒?”

  “因为那儿有场大战哪,小姐。北佬会竭力夺取那条铁路。他们一旦得手,亚特兰大就完了。”

  “噢,亨利伯父,你觉得,他们会成功吗?”

  “姑娘们,别胡说!当然不会!有我在,他们怎么可能得逞?”亨利伯父冲她们惊恐的脸咧嘴一笑,随即又严肃起来,“姑娘们,那将是场硬仗。我们非赢不可。要知道,除了通向梅肯的那条铁路,其他铁路都已被北佬占领。但他们得到的还不止这些。你们或许还不知道,除了麦克多诺大道,其他每条大道,包括车道和马道,也都落入北佬手中。亚特兰大就像被装进口袋,口袋的拉绳就是琼斯伯勒。北佬若夺下那儿的铁路,就能拉紧这条绳子,我们就成瓮中之鳖啦。所以,绝不能让他们夺走那条铁路……姑娘们,我得离开一段时间了,今天就是来跟你们道别的,也顺便确定一下斯嘉丽还在你身边,玫兰。”

  亨利伯父在碎呢地毯上擦干脚,重新穿上那双破鞋时,痛苦地哼哼了几声。

  “我必须出发啦,”他说,“得走五英里路呢。斯嘉丽,给我弄点午饭,我带走。什么都行。”

  他吻别玫兰妮,下楼去了厨房。斯嘉丽正把一个纯玉米面包和几个苹果包进一张餐巾里。

  “亨利伯父,真……真有那么严重了?”

  “严重?天哪,当然是真的!别傻啦。我们已经濒于绝境。”

  “你觉得,他们会打到塔拉吗?”

  “怎么……”亨利伯父有些恼火这种不顾大局,只想得到个人私事的妇人之见。可回头看到她那张惊恐悲伤的脸,他又心软了。

  “他们当然打不到那儿去。塔拉离铁路还有五英里,北佬想要的只是那条铁路。小姐,你真是跟六月鳃金龟一样蠢。”他突然打住,“我今晚走这么远的路过来,不是只为跟你们道别的。我还有个坏消息要告诉玫兰,但话到嘴边,又不忍心说了。所以,还是由你转告吧。”

  “阿希礼不会——你没听到什么消息说……他……死了吧?”

  “我一直站在散兵壕里,烂泥没到屁股,怎么听得到阿希礼的消息?”老绅士恼火地问,“不是他,是他爸。约翰·威尔克斯死了。”

  斯嘉丽一屁股坐了下去,手上的午餐才包了一半。

  “我专程来告诉玫兰——但说不出口。你得告诉她,把这些东西也交给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金表。表链上还挂着几枚印章、一幅过世多年的威尔克斯太太小像和一对大袖口。斯嘉丽在约翰·威尔克斯手上见过这块表不下千次,此时再看到,算是彻底明白:阿希礼的父亲真的死了。她震惊得既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亨利伯父烦躁地咳嗽了几声,转开眼不看她,生怕自己瞧见眼泪也会难过。

  “他很勇敢,斯嘉丽。就这么跟玫兰说。告诉玫兰,让她给威尔克斯先生的女儿们写信。他虽年迈,却是个好兵。是一枚炮弹。那颗炮弹刚好落在他和马身上。那马都被炸成……可怜的马呀,我亲手开枪了结了它。真是匹上好的小牝马啊。你最好也给塔尔顿太太写封信,把这事告诉她。她可宝贝那匹马了。孩子,把我的午饭包起来吧,我得走了。好啦,亲爱的,别太难过。一个老头能干着年轻人的事死去,还有比这更好的死法吗?”

  “噢,他不应该死!他就不该上战场。他应该好好活着,看着孙子孙女们长大,然后平静安详地死在**。噢,他干吗要去打仗?他本就不赞成脱离联邦,也痛恨战争,还……”

  “我们很多人都这么想,但又能怎样?”亨利伯父气呼呼地擤了擤鼻子,“我都这把年纪了,你以为我喜欢当北佬步兵的靶子啊?但现在,绅士别无选择。孩子,跟我吻别吧,别担心我,我会平安撑过这场战争的。”

  斯嘉丽吻了吻他,听着他下楼,走进黑暗,又听到前门门闩“咔嗒”一声响。她看着手中的遗物,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上楼告诉玫兰妮这个消息。

  七月底,坏消息传来。不出亨利伯父所料,北佬果然掉头扑向琼斯伯勒。他们虽然在琼斯伯勒以南四英里处切断了铁路线,却被邦联骑兵击退。而工程兵顶着烈日挥汗如雨,抢修好了线路。

  斯嘉丽心急如焚。她等了三天,越等越害怕。然后,杰拉尔德终于寄来一封平安信,说敌军没有打到塔拉,还说他们虽然能听到交战声,却没看到北佬。

  信中,杰拉尔德大肆夸赞我军如何将北佬从铁路沿线击退的过程,说得仿佛是他单枪匹马立下此等功劳。他用了整整三页写我军的英勇事迹,末尾才寥寥几笔,提到卡伦生病的事。奥哈拉太太说她得了伤寒,但病得不重,斯嘉丽不必担心。不过,此时绝对不能回家,哪怕铁路线安全了也不行。奥哈拉太太现在也很高兴,说还好亚特兰大刚刚被围困时,斯嘉丽和韦德没回家。奥哈拉太太说,斯嘉丽必须去教堂念点《玫瑰经》,祈祷卡伦早日康复。

  最后这句话让斯嘉丽良心很不安,因为她已经几个月没去过教堂了。放在以前,她准会把这种懈怠视为不可饶恕的大罪。但现在,不知怎的,她觉得远离教堂似乎也没有从前那般罪孽深重。不过,她还是遵从母亲的吩咐,回房间匆匆念了遍《玫瑰经》。但起身后,她并没有像往常祈祷完一样,感到安慰。尽管数百万人每天都在向上帝祈祷,可这段时间以来,她还是觉得上帝已经不再留意自己、邦联或南方。

  那天晚上,斯嘉丽怀揣着杰拉尔德的来信,坐在前门廊上。她时不时就摸一摸怀中的信,这让她觉得塔拉庄园和埃伦仿佛离自己更近了几分。客厅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在覆满藤蔓的幽暗门廊投下奇异的金色光影。纠缠盘绕的黄色攀缘月季和忍冬在她周围筑起一道芬芳的花墙。夜静极了。日落后,连一声枪响都没听到,整个世界似乎都已远去。斯嘉丽孤独又痛苦地在摇椅里前后晃悠着。读完塔拉庄园的来信后,她就希望能有个人做伴。谁都行,哪怕梅里韦瑟太太,只要能陪陪她就行。可梅里韦瑟太太在医院值夜班,米德太太在家为前线归来的菲尔做大餐。玫兰妮已经睡着了。就连碰巧登门的客人都别指望。最近这周,没有一个人上门。因为所有还走得动的人不是在散兵壕,就是去琼斯伯勒附近乡下追击北佬了。

  斯嘉丽很少如此孤独,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独处时,她就得思考。如今,能想到的事都不怎么愉快。和其他每个人一样,她也养成了回忆过去和追思逝者的习惯。

  今晚的亚特兰大真静啊,静得她一闭上眼,就能回到塔拉宁静的乡野。生活并未改变,也不会改变。可她知道,县里的生活再也无法跟从前一样。她想起塔尔顿家的四兄弟——红发双胞胎、汤姆和博伊德,顿时喉头发紧、悲从中来。唉,斯图尔特或布伦特原本可能成为她丈夫的。可现在,等战争结束,她返回塔拉生活,却再也听不到他们狂野地大喊着,沿着雪松大道冲上来了。还有舞跳得那样好的雷福德·卡尔弗特,再也不会选她做自己的舞伴。至于芒罗兄弟、小个子的乔·方丹和……

  “噢,阿希礼!”她哽咽着,用双手捂住了脸,“我永远适应不了没有你的世界!”

  前门“咔嗒”一声响,斯嘉丽连忙抬起头,伸手抹了把湿润的眼睛。她起身一看,瑞德·巴特勒攥着他那顶宽边巴拿马草帽,沿着小道而来。自从那天在五角广场骤然跳下马车,她就再没见过他。当时,她便表达过再也不想看到他的意愿。可现在,她很高兴有人能说说话,并让她不再想阿希礼。于是,她匆匆抹去之前那段不愉快的回忆。显然,他也忘了,或假装忘了两人之前那场小争吵,自顾自地在她脚边最高一级台阶上坐下,绝口不提上次的事。

  “看来,你没有去梅肯避难哪!我听说佩蒂小姐退到那儿,还以为你肯定也走了,所以看到屋里有灯光,便过来瞧瞧。你怎么还在这儿?”

  “陪玫兰妮啊。瞧,她……她现在没法逃难。”

  “活见鬼!”她借着灯光,看到他皱起了眉头,“你不是要跟我说,威尔克斯太太还在这儿吧?真是从没听过如此愚蠢的行为。她这种情况,留在这儿多危险!”

  斯嘉丽没吭声,觉得有点尴尬。玫兰妮的情况,怎么好跟一个男人讨论?瑞德一个单身汉,居然知道现在的情况对玫兰妮来说很危险,也让她觉得尴尬。

  “你怎么不想想,我也可能受伤啊!真是太不殷勤了。”她讥讽道。

  瑞德眨了几下眼,觉得有趣。

  “我愿随时护你周全,不让北佬伤你分毫。”

  “这算是恭维吗?”她不确定地说。

  “不算,”他应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把男人的随口一说当成恭维?”

  “快死的时候。”她微笑作答,心想就算瑞德不恭维自己,也总会有其他男人前仆后继。

  “虚荣,虚荣哪,”他说,“不过,你对此至少够坦白。”

  他打开雪茄盒,拿出一根黑雪茄,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然后划燃火柴,仰靠在一根廊柱上,双手抱膝,默默抽了会儿烟。斯嘉丽继续在摇椅里晃来晃去。夜温暖而静谧,黑暗笼罩着两人。在攀缘月季和忍冬丛中筑巢的嘲鸫从酣睡中醒来,羞怯又清脆地叫了几声,随即仿佛重新思虑了一番,复又沉默下去。

  突然,门廊暗影里传来瑞德低沉而轻柔的笑声。

  “这么说,你陪着威尔克斯太太!此等怪事,我倒真没见过!”

  “这有什么奇怪的。”她立刻警觉起来,不安地应道。

  “不奇怪吗?那你看问题可就不太客观了。凭我的印象,你向来忍受不了威尔克斯太太,觉得她愚蠢又低能,对她那腔爱国热情也厌烦不已。你几乎从不放过任何贬低她的机会,如今却如此无私地留下,在炮火中陪着她,我自然会觉得很奇怪哪。好啦,你为何这么做?”

  “因为她是查尔斯的妹妹,就跟我妹妹一样。”斯嘉丽虽然脸越来越烫,仍竭力摆出一副端庄的模样。

  “你该说,因为她是阿希礼·威尔克斯遗孀吧。”

  斯嘉丽猛地站起身,极力克制心中怒火。

  “我差点就要原谅你上次的粗鲁行为,但现在我不打算原谅你了。要不是我难受得很,今天压根不会让你踏上门廊——”

  “坐下,顺顺毛、消消气,”他换了种口气,还伸手把她拉回摇椅里,“为什么难受?”

  “噢,我今天收到一封塔拉寄来的信。北佬离我家很近,小妹得了伤寒,还……还有……就算我很想回家,能够回家,妈妈也不让我回,怕我也被传染。噢,天哪,我好想回家!”

  “嗨,别为这事哭啦,”他的声音更温和了,“哪怕北佬打进来,你待在这儿,也比待在塔拉安全得多。北佬不会伤害你,但伤寒会。”

  “北佬不会伤害我?这种谎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亲爱的姑娘,北佬又不是恶魔。他们跟你想象的不一样,既不生角,也不长蹄。他们跟南方人差不多——顶多礼仪方面差点。当然,口音也很难听。”

  “可是,北佬不会——”

  “强奸你吗?我想不会。不过,他们当然很想那么干。”

  “你再口出秽言,我就进屋去啦。”她嚷道,庆幸阴影遮住了自己绯红的脸。

  “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

  “噢,当然不是!”

  “哼,肯定是!别因为我看穿了你的心思就恼羞成怒。我们这些娇生惯养、心地纯洁的南方姑娘,都会这么想,都会一直担心这事。我打赌,就算梅里韦瑟太太那种继承了亡夫遗产的寡妇……”

  斯嘉丽忍着没出声,想起这段恼人的日子里,主妇们只要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就会嘀咕这些事。不过,据说只有弗吉尼亚、田纳西或路易斯安那才会碰到,家附近倒是从没出过这种事。她们说北佬会强奸妇女,用刺刀捅穿小孩的肚子,把老人活活烧死在屋里,等等。虽然没人在大街上嚷嚷,但大家都知道这些事是真的。瑞德若还识情理,就该知道这些都是并非儿戏的真事,不能肆意讨论。

  斯嘉丽听见他咯咯轻笑。有时,他真是可恶。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可恶。一个能洞悉女人心思,明白她们所谈之事的男人,真是太可怕。这会让姑娘觉得自己被扒光了一样。而且,男人绝不会从好女人身上学到这些本领。斯嘉丽很气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在男人面前是个谜,但她很清楚,她在瑞德眼中就跟玻璃一样透明。

  “说到这些事,”他继续道,“屋里有保护人或年长女伴吗?是可敬的梅里韦瑟太太,还是米德太太?她俩看我的眼神,向来都跟知道我没安好心似的。”

  “米德太太通常晚上过来,”斯嘉丽应道,很高兴能换个话题,“但她今晚来不了。她儿子菲尔回来了。”

  “那我运气真好,”他柔声道,“碰见你独自一人。”

  他声音里的某样东西让她乐得心跳加快,脸也红了。男人用这种口吻说话,通常接下来就会求爱。噢,多有趣!他若说爱她,她定要狠狠折磨、报复一番,把三年来他对自己的那些讽刺挖苦通通还回去。她定会让他苦追而不得,甚至要把那天他瞧见自己扇阿希礼耳光的奇耻大辱也一并洗刷。之后,她才甜甜地说只能做他妹妹,大获全胜地结束两人之间的这场战斗。她越想越开心,不由得兴奋地笑出了声。

  “别笑啦。”他牵起她的一只手,翻过来,吻了一下掌心。温暖的唇一碰到她,一股仿佛带了电的勃勃生机顿时传过来,震颤着爱抚她全身。他的唇移向她的手腕。她知道,他肯定从跳动的脉搏感觉到了自己心跳加速。她试图抽回手,完全没料到这股变幻莫测的温暖感觉,竟让她想双手插入他的头发,继而吻上他的唇。

  她困惑地告诉自己:她并不爱他啊,她爱的是阿希礼。但如何解释这股令双手颤抖、让心口发凉的感觉?

  他轻轻笑了起来。

  “别缩手呀!我不会伤害你!”

  “伤害我?瑞德·巴特勒,我才不怕你。任何穿皮鞋的男人,我都不怕!”她嚷道,气得声音和双手都在颤抖。

  “情绪值得敬佩,但你还是小声点吧,威尔克斯太太会听见的。冷静!”听起来,她的气急败坏似乎让他很高兴。

  “斯嘉丽,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这倒还像句她意料之中的话。

  “嗯,有时候是的,”她小心翼翼地回答,“你行为举止没那么像流氓的时候。”

  他又笑了,拉起她的手,贴到自己结实的脸庞上。

  “我想,正因为我是流氓,你才会喜欢我。深受庇护的生活,让你几乎见不到彻头彻尾的流氓。因此,我的与众不同,对你有种奇异的吸引力。”

  她没料到话题会转到这上面来,再次试图抽回手,却没成功。

  “不是的!我喜欢正人君子,就是永远都不失谦谦风度的男人。”

  “你想说的是随时能被你欺负的男人吧。不过是个定义问题,不重要。”

  他又吻了吻她的掌心。她颈后皮肤再次蹿过一阵酥麻。

  “但你的确喜欢我。斯嘉丽,你能爱我吗?”

  “啊!”她得意地想,“这下我可逮住他啦!”于是,她故意冷冰冰地应道:“当然不行。除非——除非你好好改改行为举止。”

  “那些我可不打算改。这么说,你不能爱我?这倒很合我意。因为我很喜欢你,但也不爱你。你若两次爱而不得,岂不是太悲惨,是吧,亲爱的?我能叫你‘亲爱的’吗,汉密尔顿太太?没关系,不论你喜不喜欢,我都要这么叫。但为了礼貌起见,总归是要问一声的。”

  “你不爱我?”

  “说实话,不爱。你希望我爱你?”

  “别太放肆!”

  “你希望过!哎呀,真是有负厚望!我应该爱你,因为你很迷人,还有不少没用的才能。但很多女士都迷人,也跟你一样,没用的本事样样精通。不,我不爱你。但我真的非常喜欢你——喜欢你伸缩自如的良心,喜欢你几乎从不费力掩饰的自私,喜欢你精明的实用主义。最后这点,恐怕就来自你那不太遥远的爱尔兰农民祖先吧。”

  农民!他怎么可以侮辱她!斯嘉丽气得语无伦次。

  “别打岔,”他捏捏她的手,央求道,“我之所以喜欢你,是因为我身上也有类似特质。人以群分嘛。我知道你仍珍视那个神圣庄严、呆头呆脑、说不定已经入土半年的威尔克斯先生。但你心里也必须留点位置给我。斯嘉丽,别挣扎啦!我正在向你声明呢。第一次在十二橡树园的大厅里看到你,瞧见你把那可怜的查尔斯·汉密尔顿迷得神魂颠倒,我就想要你了呢。我想要你,甚过其他任何女人。而我等你的时间,也比等其他任何女人都久。”

  最后几句话惊得她气都喘不上来了。他虽然面上总调侃她,心里其实是爱她的。这人就是太口是心非,怕她笑话,才不敢坦白说出来。好吧,她这就教教他该怎么办。

  “你在向我求婚吗?”

  他松开她的手,放声大笑,惊得她直往椅子里缩。

  “天哪,不!我难道没告诉你,我不结婚吗?”

  “可是——可是——那……”

  他站起身,一只手按在胸口,冲她滑稽地鞠了一躬。

  “亲爱的,”他轻声道,“我欣赏你的聪明才智,所以就不率先哄诱,但求你能做我的情人。”

  情人!

  斯嘉丽在心中喊出这两个字,觉得自己深受侮辱。但最初的惊讶中,她感受到的不是侮辱,而是满腔愤怒。他竟把她当成大傻瓜。提出这样的要求,而非她期待的正式求婚,分明就是把她当傻瓜。愤怒、受到伤害的虚荣心和失望,让她心乱如麻。甚至还没想出该如何站在道德制高点厉声谴责,她就脱口而出:“情人!除了为你生出一窝崽子,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惊得瞠目结舌。瑞德哈哈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却还一直盯着坐在暗影里的她。斯嘉丽用手帕紧紧捂住嘴,活像个遭受重大打击的哑巴。

  “正因如此,我才喜欢你!我认识的女人里,只有你如此坦白,既讲求实际,又不会用罪孽、道德之类的套话掩盖事实。换作其他任何女人,多半都会晕倒,然后请我出去。”

  斯嘉丽猛地跳起来,羞得满脸通红。她怎能说出那样的话!她——埃伦教养长大的女儿,怎能坐在那儿听完这些污言秽语,还给出那般伤风败俗的回答?她应该尖叫,应该晕倒,应该一声不吭、冷若冰霜地转身离开门廊。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我也会请你出去!”她嚷道,完全不在乎玫兰妮、米德一家或街坊邻居会不会听见,“出去!你怎么敢对我说这种话!我到底做了什么,竟激得你……生出这种念头……出去,再也别来了!这次我可是认真的。别再拿些针啊线啊,或丝带之类的小玩意儿登门,就觉得我会原谅你。我……我要告诉爸爸,他肯定会宰了你!”

  瑞德拿起帽子,鞠了一躬。借着灯光,她看到他咧嘴一笑,露出胡子下的牙齿。他竟然毫不羞愧,反而觉得她的话有趣,还饶有兴趣地留意着她。

  噢,他太讨厌了!她猛地转过身,大步朝屋里走去。虽然很想一把重重地关上门,奈何门钩太沉,她费了好大劲,累得气喘吁吁,还是没取下来。

  “需要帮忙吗?”瑞德问。

  斯嘉丽觉得若再多待一分钟,血管都得爆炸,于是径直往楼上冲。刚上楼,她就听见瑞德热心地替她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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