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斯嘉丽从亚特兰大回来已有两周,脚上最大的水泡开始化脓,脚也越来越肿,最后连鞋子都穿不上,只能踮着脚跟一瘸一拐地走路。看着发炎的脚趾,她简直绝望至极。如果跟士兵们一样伤口生坏疽,附近又找不到医生,她会不会死掉啊?眼下的生活虽然艰苦,但她还不想死。她若死了,谁来照管塔拉?
刚到家时,斯嘉丽还希望杰拉尔德能恢复往日精神,主持家事。但两周过去,这个希望终究还是破灭了。现在,她明白无论自己乐不乐意,整个种植园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交到了她这双缺乏经验的手上。杰拉尔德仍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副恍若梦中的模样,漠然得吓人。他十分温和,塔拉的大小事务一概不管,对斯嘉丽的请教,每次不是一句“女儿,你觉得怎么处理最好,就怎么处理吧”,就是更糟的“丫头,跟你妈商量去”。
他再也好不了了。斯嘉丽一想明白,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杰拉尔德将一直这样等待埃伦,始终竖起耳朵,倾听有没有她的动静,至死方休。杰拉尔德处在某个朦胧的生死边界,那儿的时间静止了,埃伦也始终在隔壁房间。埃伦死时,就带走了他活着的主要动力,也带走了他的蓬勃自信、无礼放肆和无尽活力。杰拉尔德·奥哈拉这出热闹磅礴的人生大戏,都是演给埃伦看的。如今,帷幕永远落下,脚灯暗了,观众突然消失,目瞪口呆的老演员却还待在空****的舞台上,等待别人提词。
那天早晨,屋里静悄悄的,因为除了斯嘉丽、韦德和三个生病的女人,其他大人都去沼泽地寻那头母猪了。就连杰拉尔德也振奋起些许精神,一只手扶着波尔克的胳膊,另一只手拿了卷绳子,脚步笨重地穿行于犁过的田地间。苏埃伦和卡伦哭着睡着了。她们一天至少哭两回,一想起埃伦,悲伤又软弱的泪水就顺着凹陷的双颊往下淌。玫兰妮这天第一次靠着枕头坐起来。她盖了条打着补丁的被单,坐在两个宝宝中间,一只手搂着一个毛茸茸的淡黄色脑袋,另一只手也同样温柔地揽着迪尔西那一头黑色鬈发的儿子。韦德坐在床角,听她讲童话故事。
塔拉如此安静,斯嘉丽简直受不了。因为,这让她无比清晰地想起从亚特兰大逃回家的那天,一路上荒凉乡野死一般的寂静。哪怕那头母牛和牛犊,也好几个小时一声不吭。窗外没有鸟儿啁啾,就连往日吵吵嚷嚷、已在木兰丛中繁衍数代的嘲鸫,今天也不唱歌了。斯嘉丽拉过一把矮椅,坐到卧室窗边。她把裙子卷过膝盖,下巴枕着胳膊,趴在窗台上眺望前门车道、草坪和路对面那片空****的绿色牧场。旁边的地板上放了桶井水,她时不时就把起泡的脚伸进去,龇牙咧嘴地忍受那一阵阵刺痛。
她下巴抵在胳膊上,越想越烦。正是最需要力气的时候,这根脚指头却发炎了。那帮蠢货永远抓不到母猪。就连猪崽,他们都花了整整一周,一只接一只地抓回来。现在已经过了两周,母猪却还在外面逍遥自在。斯嘉丽知道,自己若跟他们一起去沼泽地,裙子往膝上一扎,拿起绳子和套索,保准立刻就能抓住那家伙。
可就算抓住它,又能怎样?把它和那些猪崽都吃掉后,该怎么办?生活总要继续,口腹之欲也是啊。冬天即将来临,马上就要没吃的了。甚至邻居菜园里那点可怜巴巴的剩菜,也快没了。他们必须弄到干豌豆、高粱、玉米粉和大米,还有——还有——噢,还有很多东西。他们需要明年春天要播的玉米种和棉花种,还需要新衣服。可去哪儿才能弄到这些东西?她拿什么付账?
她已经偷偷搜过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钱柜,只找到几捆邦联发行的债券和三千邦联现钞。她不无讽刺地想,这些估计够大家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如今,邦联货币一文不值。但她就算有钱买到吃的,又怎么拖得回塔拉?上帝为何让那匹老马死掉?如果瑞德偷来的那可怜畜生还活着,他们面对的整个世界都将不同。噢,那些毛光水滑、在牧场上撅蹄子的骡子,那些拉车的漂亮大马,她的小牝马,两个妹妹的矮种马,还有杰拉尔德那匹跑起来能踢翻草皮的大牡马——噢,剩下一匹该多好,就算是最倔的骡子也好啊!
不过,没关系——等脚好了,她立马步行去琼斯伯勒。那将是她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次步行,但她会走到的。哪怕全城都被北佬烧光,她也肯定能在附近找到一个人,让他告诉她上哪儿能弄到吃的。眼前浮现出韦德那张消瘦的脸,她想起他老是嚷嚷不喜欢番薯,想吃火鸡腿、米饭和肉汤。
前院明媚的阳光突然暗淡,泪眼蒙眬间,树木也一片模糊。斯嘉丽把头伏在胳膊上,强忍哭泣。现在哭一点用也没有,只有想向身边的男人讨要什么好处时,哭才管用。她伏在那儿,使劲眨巴着眼睛,把眼泪逼回去,却突然被一阵马蹄声吓了一跳。但她依旧没抬头。两周以来的日日夜夜,这样的马蹄声她不知幻想了多少回,就如经常觉得又听见埃伦衣裙的窸窣声一样。心又开始怦怦直跳,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等断然喝自己一句“别傻啦”,她总会先乱心神。
然而,马蹄声竟相当自然地缓了下来,变成有节奏的踱步声,“咔嗒咔嗒”地从砾石路上传来。真是一匹马!塔尔顿家的,还是方丹家的?她飞快地抬头一看:原来,是个北佬骑兵。
她不由自主地躲到窗帘后,透过朦朦胧胧的帘布,怔怔地偷看来人,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粗眉大眼的莽汉无精打采地坐在马鞍上,一把蓬乱的黑胡子散在敞开的蓝军服前。炫目的阳光下,紧挨在一起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线,从帽檐下打量着这座房子。他慢悠悠地下了马,把缰绳套在拴马桩上时,斯嘉丽总算喘过气。但这口气喘得又急又难受,仿佛肚子上刚刚挨了一拳。一个北佬!一个屁股上挂着长枪的北佬!可屋里除了她,只有三个生病的女人和小孩!
他懒洋洋地朝屋子走来,一只手按着枪套,珠子似的小眼睛东瞄西看。无数杂乱的景象仿佛万花筒般在斯嘉丽脑中乱转,全是佩蒂帕特姑妈轻声讲过的惨事:无人保护的妇女遇袭、有人被割断喉咙、房屋在垂死的女人头顶燃烧、孩子因哭闹被挑上刺刀……种种无法形容的恐怖暴行全浮现出来,且都跟一个名字密切相连——“北佬”。
惊恐之下,她第一个念头是躲进壁橱、钻到床下,或者从后面的楼梯飞奔下去,尖叫着冲向沼泽地。只要能逃离那人,干什么都行。然后,她听见那“北佬”谨慎地踏上前门台阶,偷偷摸摸地进了走廊,顿时明白逃生之路已被切断。恐惧让她浑身冰凉、无法动弹,只能听着楼下的脚步声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因为发现没人,那“北佬”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胆子也越来越大。此时他在餐厅,再过一会儿就会走出来,进入厨房。
一想到厨房,斯嘉丽顿时怒火中烧,那般激烈的情绪宛如一把尖刀,狠狠插进心窝。恐惧被压倒一切的愤怒驱散。厨房!明火上还架着两口锅,一锅炖苹果,一锅杂烩菜。都是她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十二橡树园和麦金托什家的菜园弄来的。这两锅堪堪够两个人吃的东西,却要给九个饥肠辘辘的人充当午餐。一连几个小时,斯嘉丽一直都在抑制自己的食欲,等其他人回来再吃。所以,想到那点可怜的吃食就要落入北佬肚中,她便气得发抖。
他们都该死!像蝗虫一样从天而降,留下塔拉庄园的人慢慢饿死。现在,他们又回来了,还要把这么点可怜的食物也偷走。斯嘉丽空空如也的胃一阵**。“我向上帝起誓,绝不让这个北佬再偷走任何东西!”
她偷偷脱掉破旧的鞋,光着脚,飞快地走到五斗橱前,甚至那根溃烂的脚趾也不觉得疼了。她悄无声息地拉开顶层抽屉,拿出那支从亚特兰大带来的手枪。这沉甸甸的武器为查尔斯生前所佩,却从未开过火。墙上,查尔斯的军刀下有个皮盒。她从盒子里摸出一个火帽,稳稳地装进枪膛,然后迅捷无声地跑过楼上走廊,一只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握着枪,紧贴裙褶下的大腿,开始下楼。
“什么人?”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喝道。斯嘉丽顿时停在楼梯中间,太阳穴突突直跳,声音响得让她几乎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站住,不然我开枪了!”那声音又说。
他站在餐厅门口,紧张地蜷着身子,一只手握枪,另一只手拿着个红木针线盒。盒子里有金顶针、金柄剪刀和小小的金顶金刚砂橡果。斯嘉丽觉得双脚冰凉,冷意一直蹿到膝盖,脸孔却被愤怒烧得滚烫。埃伦的针线盒竟在他手里。她想大喊,“放下它!放下它!你这肮脏的……”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她只能越过栏杆瞪着他,看着那张凶狠紧张的脸扯出一抹半是轻蔑、半是讨好的微笑。
“敢情这屋里还有人哪!”他边说,边把枪塞回枪套,穿过走廊,一直走到她正下方。“就你一个人吗,小妞?”
斯嘉丽闪电般地把自己的武器举过栏杆,瞄准那大胡子吃惊的脸。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摸枪,她就扣动了扳机。枪的后坐力让她晃了晃,一声爆炸的巨响震耳欲聋,刺激的火药味钻入鼻孔。那人砰的一声向后倒去,四仰八叉地摔进餐厅,动静大得家具都为之一震。针线盒从他手中滚落,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斯嘉丽几乎是无意识地跑下楼,站到他身边,凝视身下那张脸,看看胡子上方的部分变成了什么样:鼻子成了个血淋淋的窟窿,呆滞的眼睛被火药烧焦了。她看着看着,发现两股鲜血流过光亮的地板,一股从脸上流下,另一股则来自后脑。
没错,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个人。
一股烟袅袅升向天花板。殷红的血在她脚下漫延。她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只觉得依旧炎热的夏日清晨,一切无关的声音和气味仿佛都被放大了:她犹如擂鼓的心跳声、木兰树叶子有些刺耳的沙沙声、远处沼泽里鸟儿的悲鸣,以及窗外的花香。
她杀了一个人!哪怕在狩猎期,她也向来留心不杀生。她无法忍受野猪在屠刀下的哀嚎和兔子在陷阱里的吱吱尖叫。杀人!她迟钝地想:“我杀了人。噢,这不可能是我干的!”她看到那只又粗又短、汗毛很长的手。那只手离针线盒好近啊。突然,她又恢复了活力,一种冷酷而凶残的喜悦流遍全身,真恨不得用脚跟踩进鼻子上那个窟窿,好好感受下热血沾上光脚的快意。她总算给塔拉庄园报了一次仇,也给埃伦报了仇。
楼上走廊传来一阵匆忙又踉跄的脚步声。然后,声音没了。接着,更多声音响了起来。这回,多了种有气无力、拖着脚走路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金属碰撞声。斯嘉丽又有了时间和现实的概念,抬头一看,瞧见玫兰妮站在楼梯顶。她穿着那件当睡衣的破烂衬衣,无力垂下的手上拎着查尔斯的军刀。玫兰妮一眼便看清了楼下的情景:一具穿蓝色军服的尸体四仰八叉地躺在血泊中,身旁有个针线盒。斯嘉丽光着脚,面如死灰地攥着一把长筒手枪。
沉默中,她与斯嘉丽四目相对,平日温婉的脸上,竟绽开一抹坚定而骄傲的微笑。那笑容里的喜悦,丝毫不亚于斯嘉丽胸中的激动。
“怎么——怎么——她跟我一样!她竟明白我的感受。”斯嘉丽想了好一会儿,“换成她,她也会这么做!”
斯嘉丽激动地抬起头,望向那个身体娇弱、站都站不稳的姑娘。这个她向来只有厌恶和鄙视,再无其他情感的女子,此刻竟令她生出一种钦佩和友好之感。这种感觉甚至动摇了她对阿希礼妻子的憎恨。在那明澈纯粹、没有任何狭隘情感干扰的一瞬间,她看出玫兰妮温柔的嗓音和天真的眼神后,是薄如钢刃,却坚不可摧的意志。她也感觉到,玫兰妮安静的血液里,藏着能挥舞旌旗、吹响号角的勇气。
“斯嘉丽!斯嘉丽!”苏埃伦和卡伦虚弱又惊恐的尖叫声从紧闭的房门后传来,听起来闷闷的。韦德也在尖声高喊“姑姑!姑姑!”玫兰妮连忙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然后把军刀放在楼梯顶,艰难地穿过楼上走廊,推开了病房的门。
“别害怕啦,胆小鬼!”她快活地打趣道,“你们的姐姐想给查尔斯的手枪除除锈,不小心走了火,差点把她吓死!好啦,韦德·汉密尔顿,妈妈就是拿过你亲爱的爸爸的手枪,开了一枪!等你再大点,她也会让你开枪的。”
“真是个冷静的骗子!”斯嘉丽佩服地想,“我都没法反应那么快。但为何要撒谎?我刚才做的事,他们也应该知道。”
她又低头看了眼尸体,愤怒和恐惧消退后,此刻只剩满心厌恶,双膝也因此开始发抖。玫兰妮又拖着脚走回楼梯口,然后牙齿咬着苍白的下唇,开始扶着栏杆下楼。
“傻瓜,快回**去,你不要命啦!”斯嘉丽吼道。但衣不遮体的玫兰妮还是艰难地来到楼下。
“斯嘉丽,”她低声道,“我们必须把他弄出去埋了。他很可能不是一个人,万一他们在这儿找到他……”她抓住斯嘉丽的胳膊,稳定身形。
“他肯定是一个人,”斯嘉丽说,“我从楼上窗户没看到其他人。他肯定是个逃兵。”
“就算他是一个人,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黑奴们或许会说闲话,北佬就会来抓你。斯嘉丽,我们必须趁大家从沼泽地回来之前,把他藏好。”
被玫兰妮这么火急火燎地一催,斯嘉丽立刻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角落的棚架下,就在波尔克挖出威士忌酒桶的地方。那儿的土松。可是,我怎么才能把他弄过去?”
“我们一人抓住一条腿,把他拖过去。”玫兰妮坚定地说。
斯嘉丽虽然有些犹豫,却更钦佩玫兰妮了。
“你连只猫都拽不动,还是我来拖吧。”斯嘉丽粗声粗气地说,“你回**去,别把自己的命送了。别试图帮我,否则我就亲自把你弄上楼。”
玫兰妮苍白的脸绽开一抹甜美又了然的微笑。“斯嘉丽,你真好。”说着,她还轻轻吻了下斯嘉丽的脸。不等斯嘉丽从惊讶中回过神,玫兰妮接着道,“你要是能把他拖出去,我就赶在大伙回来前,把……把地上这些东西拖干净。对了,斯嘉丽——”
“怎么了?”
“我们翻翻他的背包,算不算可耻?他说不定带着吃的。”
“这有什么可耻的。”斯嘉丽说,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这点,“你翻背包,我搜口袋。”
斯嘉丽厌恶地弯腰解开那人的上衣扣子,开始逐一翻看每个口袋。
“天哪,”她拉出一个破布包着、鼓鼓囊囊的钱包,轻声道,“玫兰妮——玫兰,这里头肯定装满了钱!”
玫兰妮什么也没说,一屁股坐到地板上,背靠着墙。
“你看吧,”她声音发颤地道,“我有点虚脱。”
斯嘉丽扯掉破布,抖着手,打开皮夹。
“瞧,玫兰——快瞧!”
玫兰妮一看,眼睛都瞪大了。皮夹里乱糟糟地塞了一大把钞票,联邦政府的绿钞夹着邦联政府的钞票,中间还有一枚闪闪发光的十美元金币和两枚五美元金币。
“现在别数钱了。”见斯嘉丽开始点钞,玫兰妮赶紧说,“我们没时间啦——”
“玫兰妮,你明白吗,这些钱意味着我们有吃的了!”
“嗯,明白,亲爱的。我明白,但我们现在没时间啦。你快瞧瞧他别的口袋,我来搜背包。”
斯嘉丽真不想放下皮夹。眼前是多么光明的前景啊,那可是真正的钱!还有北佬的马和吃的!上帝果然存在,他真的给我们吃的了,虽然这给予的方式着实奇怪。斯嘉丽蹲坐在那儿,盯着皮夹笑。吃的!玫兰妮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皮夹——
“快点!”她说。
裤子口袋里除了一截蜡烛头、一把折刀、一小块烟草和一节绳头,其他什么都没有。玫兰妮从背包里掏出一小包咖啡,闻了又闻,仿佛那是最甜美的香水。然后,她掏出一小块压缩饼干,接着就变了脸色。因为,她又找到一个嵌着小姑娘相片的珍珠金相框、一枚石榴石胸针、两个带细金链子的宽边金手镯、一个金顶针、一个孩子用的小银杯、一把刺绣用的金剪刀、一枚独粒钻戒和一对坠着梨形钻石的耳环。两人哪怕再没经验,也看得出每颗钻石都不止一克拉。
“贼!”玫兰妮低声道,身子直往后缩,想离那一动不动的尸体远些,“斯嘉丽,这些东西肯定都是他偷来的。”
“当然,”斯嘉丽说,“他进来也是想从我们这儿再偷点。”
“真高兴你打死了他。”玫兰妮温柔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亲爱的,赶紧,快把他弄出去。”
斯嘉丽弯下腰,抓住死人那双靴子往外拖,却突然觉得他太重,而自己的力气太小。她要是挪不动他怎么办?她转身背对尸体,两边胳膊分别夹住一只沉重的靴子,借助自己身体的重量,奋力往前。尸体动了一下。她接着拖。刚才因兴奋忘记的脚疼,这会儿猛地蹿上来,痛得她咬紧牙关,连忙把身体重量挪到脚跟。她又拉又拽,额头汗水涔涔,就这样把尸体拖过走廊,留下一地殷红血迹。
“要是穿过院子时也这么流血,我们就藏不住了。”斯嘉丽喘着气说,“玫兰妮,把你的衬衣给我。得把他的脑袋包起来。”
玫兰妮苍白的脸顿时一片绯红。
“别傻啦,我又不会看你,”斯嘉丽道,“我要是有衬裙或宽松长裤,早就脱下来用了。”
玫兰妮背靠墙壁蹲下,从头上脱下那件破烂的亚麻衬衣,默默丢给斯嘉丽,然后竭力用两条胳膊环住身体。
“感谢上帝,我还没那么害羞。”斯嘉丽一边用这破布裹住那张稀烂的脸,一边这么想着。哪怕不去看,她也能感受到玫兰妮有多难为情。
她一瘸一拐地拖了一阵,终于把尸体拽过走廊。就要到后门廊时,她停下来,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回头瞥了眼玫兰妮,看见她靠墙坐着,双手抱着细瘦的膝盖,遮住**的胸脯。玫兰妮可真够傻的,这种时候还顾得上难为情。斯嘉丽越想越起火。正是这种总要故作正经的模样,才叫斯嘉丽看不起她。但斯嘉丽随即又羞愧起来。毕竟——玫兰妮毕竟刚生了孩子不久,就这般硬拖着身子从**下来,还拎着她提都提不动的武器来帮自己。这需要勇气。斯嘉丽承认自己没有这种勇气。而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个可怕夜晚,以及回家的漫长旅途中,玫兰妮都表现出这种虽柔韧如丝,却坚如薄钢的勇气。威尔克斯家的人都有这种不引人注意的勇气。斯嘉丽虽对此感到不解,却也勉强表示赞赏。
“回**去,”斯嘉丽扭头说道,“再不回去,你会送命的。我把他埋了,就来清理这些污渍。”
“我拿块破地毯来擦吧。”玫兰妮一脸病容地盯着那摊血迹,小声说道。
“那好,没命了你看我在不在乎!万一我还没弄完就有人回来,想办法让他们待在屋里。至于那匹马,就说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
玫兰妮在上午的阳光下瑟瑟发抖,捂住耳朵,不去听死人脑袋磕在门廊台阶上的“咚咚”声。那沉闷的重响一声接着一声,简直让人难受至极。
没人问马从何而来。最近刚打过仗,它显然是从战场上跑来的。对此,大家都很高兴。斯嘉丽在斯卡珀农葡萄棚架下挖了个浅坑,把那个北佬埋了进去。爬满粗葡萄藤的棚柱都快烂了,当天夜里,斯嘉丽抡起菜刀一通乱砍,棚架连带着葡萄藤散了一地,盖住坟堆。斯嘉丽后来始终未提重搭棚子的事,那几个黑奴哪怕知道了个中原委,也一直保持沉默。
之后几个累得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也不见有鬼魂从浅坟中钻出来纠缠她。斯嘉丽每每想起此事,既不害怕,也不后悔。她只奇怪,哪怕是一个月前,她也断然做不出这种事。年轻貌美、一笑就有酒窝、耳环叮当作响的汉密尔顿太太几乎什么都不会,结果不仅把一个男人的脸打得稀烂,还匆匆挖了个坑把他埋了!认识她的人若知晓此事,还不得惊恐万状。想到这儿,斯嘉丽有些狰狞地笑了笑。
“我不想这事了,”她决定,“这事已经结束。做了就做了。我要不杀他,才是个傻瓜呢。我想——回家后,我的确有些变了,否则也干不出这事。”
她再没特意想过此事,但每每遇到不悦或棘手的问题,这个潜藏内心的念头都会给她力量:“我连人都杀过,当然不会被这事难住。”
斯嘉丽变了很多,多得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从她趴在十二橡树园的黑奴菜地时起,她的心便生出一层壳,一层慢慢变厚的壳。
***
现在有了马,斯嘉丽可以亲自去看看邻居们的情况了。回家以来,她已经绝望地想了上千次:“县里只剩我们了吗?其他人都被烧死了呢,还是全逃到梅肯去了?”十二橡树园、麦金托什大宅和斯莱特里家棚屋化为废墟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让她几乎不敢去探寻真相。但知道最坏的结果,也好过胡思乱想。她决定先骑马去方丹家,不是因为他家离得最近,而是希望老方丹医生还在家。玫兰妮需要看医生。她并未如期恢复,那张苍白虚弱的脸让斯嘉丽害怕。
因此,脚刚好得能穿上鞋了,斯嘉丽就爬上北佬那匹马。她一只脚伸进收短的马镫,另一条腿曲起搁在前鞍桥,整个人的姿势跟坐女鞍差不多。然后,她便策马穿过田野,朝米莫萨而去,并在路上就先硬起心肠,做好将看到一片焦土的准备。
结果,她又惊又喜地发现那座已褪色的黄粉灰泥屋仍立在米莫萨的树林中,看上去还跟过去一样。方丹家的三个女人出门相迎,又是亲吻又是欢呼,让她感到幸福又温暖,快活得差点落下泪来。
但初见后的热情寒暄过去,几人走进餐厅坐下后,斯嘉丽又觉得一阵悲凉。因为米莫萨远离主路,所以北佬并未到这儿来。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粮食都还在。但跟塔拉庄园和整片乡野一样,米莫萨也笼罩在怪异的寂静中。除了四个打理家务的女奴,其他奴隶一听说北佬要来,都吓跑了。如果萨莉那个刚脱掉尿布的小儿子乔也算男人的话,那除了他,偌大的房子里再无男丁,只剩下七十多岁的方丹奶奶,她那已经五十多岁却仍被唤作“少奶奶”的儿媳,以及刚满二十的萨莉。虽无人保护,离邻居们又远,但她们哪怕心里害怕,脸上也没表现出来。斯嘉丽想,萨莉和少奶奶估计太怕那位看似柔弱、实则不屈不挠的老太太,所以就算疑虑担忧,也不敢说出来。这位老太太眼睛尖,舌头更尖,斯嘉丽早就领教过她的厉害,所以也很怕她。
三个女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年龄也很悬殊,但相似的灵魂和经历将她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三人都穿着家染丧服,憔悴又悲伤。虽然笑容和欢迎来客的话语后并无愠怒或抱怨,但还是能看出她们内心苦涩。因为她们的努力全跑了,钱也不值钱了。萨莉的丈夫乔战死在葛底斯堡。小方丹医生在维克斯堡死于痢疾,所以少奶奶也成了寡妇。亚历克斯和托尼在弗吉尼亚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这俩小伙是死是活。老方丹医生则跟着惠勒的骑兵走了。
“那老傻瓜都七十三了,还不服老。他身上到处犯风湿病哪,就跟猪浑身都是虱子一样。”老太太其实很为丈夫骄傲,眼里的光芒早已表明这些刻薄话当不得真。
“你们知道亚特兰大近况如何吗?”等她们都舒舒服服地坐下,斯嘉丽才问道,“我们在塔拉简直与世隔绝。”
“啊呀,孩子,”老太太照例主宰谈话,“我们跟你们一样,除了知道舍曼终究还是占领了那座城市,其他也一无所知。”
“这么说,他到底还是进了城。他现在在干吗?如今仗打到哪儿了?”
“我们三个女人孤零零地住在乡下,几周都收不到一封信,看不到一份报纸,怎么知道打仗的事?”老太太尖酸刻薄地说,“我家的一个黑奴跟另外一个黑奴闲聊,那人见过一个从琼斯伯勒回来的黑奴。除此之外,我们也没听到什么别的啦。他们说,北佬就蹲在亚特兰大休整人马。但这事是真是假,你我都只能自辨。被我们那么打上一场,他们可不得好好休息吗。”
“想想看,你一直在塔拉,我们竟然不知道!”少奶奶插嘴道,“噢,都怪我,竟没骑马过去瞧瞧!但几乎所有黑奴都跑了,这儿事情太多,我实在走不开哪。但还是应该抽时间过去一趟的,我真不是个好邻居。不过,我们当然以为北佬已经把塔拉庄园烧了,就像他们烧掉十二橡树园和麦金托什大宅一样。而你们全家,也早就逃去梅肯。斯嘉丽,我们做梦都没想到你竟然在家。”
“是啊,我们怎么想得到?奥哈拉先生的黑奴逃跑经过这儿时,一个个吓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全都跟我们说北佬要烧掉塔拉。”
“而且,我们还看见——”萨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