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就是知道。”杰拉尔德不想说这么宝贵的消息来自波尔克,也不想说菲利普动身去西部是他家里人的意思,“而且,我也不认为她爱他已经爱到无法忘却的地步。十五岁还太小,不怎么懂爱情为何物。”
“他们宁愿要那个危险的表哥,也不会要你。”
于是,和其他人一样,詹姆斯和安德鲁听说皮埃尔·罗比亚尔的女儿要下嫁本州北部来的小个子爱尔兰人时,都大吃一惊。萨凡纳的人都在背后窃窃私语,推测菲利普·罗比亚尔为何会去西部。然而,闲话终究没能讨论出任何答案。罗比亚尔最可爱的女儿为何会跟一个大嗓门、红脸膛、刚及她耳朵高的小矮子结婚,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谜。
杰拉尔德自己都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成了。他只知道,奇迹就这么发生了。埃伦脸色苍白,却十分镇静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胳膊上,说:“奥哈拉先生,我要嫁给你。”直到此时,杰拉尔德才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卑微到了极点。
对于内情,大吃一惊的罗比亚尔家虽略知一二,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有埃伦和她的嬷嬷清楚。头天晚上,埃伦像个心碎的孩子般哭了整整一宿。但早晨起来后,她已成为一个下定决心的女人。
那天,嬷嬷怀着不祥的预感给小姐带回一个小邮包。邮包从新奥尔良寄来,上面的字迹陌生,里面有一张埃伦的小像。埃伦一声惊呼,就把照片扔到了地上。此外,还有四封她写给菲利普·罗比亚尔的亲笔信和新奥尔良一位牧师写来的短信。牧师的信宣布:她表哥在一次酒吧的斗殴中送了命。
“他们把他赶走了,爸爸、保利娜和厄拉利把他赶走了。是他们把他赶走了。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所有人。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我要离开。我要去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地方、见不到这座城市的地方。我也不想再见到任何会让我想起——想起他的人。”
天快亮时,跟黑发小姐抱头痛哭的嬷嬷抗议道:“不过,亲爱的,你不能那么做。”
“我偏要。他是个好人。我要那么做,否则就去查尔斯顿的修道院。”
正是进修道院的威胁,让困惑又悲痛的皮埃尔·罗比亚尔最终点头同意。尽管出身天主教家庭,他却是个忠实的长老会教义信徒。因此,一想到女儿要去当修女,就觉得那还不如让她嫁给杰拉尔德·奥哈拉。毕竟,那个男人除了门第欠缺,其他的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埃伦离开罗比亚尔家,抛弃萨凡纳,从此一去不返。她跟着已到中年的丈夫,带着嬷嬷和二十个“在屋里干活的黑奴”,动身前往塔拉。
第二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以杰拉尔德母亲的名字,取名为凯蒂·斯嘉丽。杰拉尔德有些失望,因为他想要个儿子。但看到自己黑头发的小女儿,他还是高兴得请塔拉庄园所有黑奴喝了朗姆酒,自己也纵情狂欢,喝得酩酊大醉。
就算埃伦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嫁给了杰拉尔德,也没人知道。杰拉尔德当然不知道,反而每次看到她,心中都骄傲不已。一离开萨凡纳那座优雅礼貌的海滨城市,埃伦就把那里的一切往事都抛诸脑后了。从抵达北佐治亚的那一刻起,这儿便成了她的家。
她离开了父亲的家。那是一座刷成粉色的法国殖民地式建筑,线条流畅优美,宛如女人的身体,也像张满帆的大船。整幢建筑优雅地拔地而起,有螺旋形的楼梯,也有如花边般精美的雕花铁栏杆,朦胧而华美,优雅却疏离。
她不仅离开了那座优雅的府邸,也离开了那之后的整个文明世界。她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差异之大,仿佛跨越了一个大陆似的。
佐治亚州北部崎岖不平,居民吃苦耐劳。蓝岭山脉脚下的高原,无论她往哪个方向看,入目都是连绵起伏的红色山丘。巨大的花岗岩露出地面,到处都耸立着细长又灰暗的松树。在海边长大的她见惯了海岛上美丽的密林,遍布全岛的灰色苔藓,纠缠交错的青藤,亚热带阳光下热浪滚滚、绵延不绝的白色沙滩,以及点缀着棵棵美洲蒲葵和棕榈树、平坦辽阔的沙地,再看眼前,一切似乎都野性十足,荒凉粗犷。
此处夏天酷热难耐,冬天寒冷刺骨,居民们身上那股充满活力的样子让她十分惊奇。他们都是善良的人,慷慨有礼、具备诸多优秀品质,却刚毅、强壮、易怒。她已远离的那些海滨之人哪怕面对决斗和世仇,都可能漫不经心,并很为自己这份心性骄傲。北佐治亚人身上却有股暴烈气息。在海边,生活温和而芳醇;这里却朝气蓬勃,焕然一新。
埃伦在萨凡纳认识的那些人仿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持观点和遵从的传统都极其相似。但在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到北佐治亚州定居的人来自很多不同地方,比如,佐治亚州其他区域,南、北卡罗来纳州,弗吉尼亚州,欧洲和北美。有的跟杰拉尔德一样,是来发家致富的新人;有的跟埃伦一样出身世家,因为再也无法容忍老家的生活,所以远走他乡,寻求一处庇护所;还有很多人只因血管里还躁动着先辈们那种充满开拓精神的血液,便毫无缘由地迁徙了。
这些来自不同地区,背景各异的人让全县生活变得无拘无束。埃伦并不习惯这种不拘礼仪的生活,觉得新鲜极了。凭借本能,她就知道沿海的人在各种情况下的应对方式,却完全不知道佐治亚北部的这些人会采取何种行动。
当时,席卷南方的繁荣势头也推进了此地诸多事物的发展进程。全世界都亟须棉花,而县里这片新垦的肥沃土地盛产棉花。棉花掌控着本地经济脉搏,播种和收割就是这片红土地心脏的舒张与收缩。财富顺着弯弯曲曲的犁沟而来,当地人也随之变得傲慢自大。这份傲气建立在大片绿色的棉株和羊毛般轻白柔软的棉桃上。棉花既然能让这一代人富起来,势必能让下一代人更富有!
对明日的笃定让当地人充满生活热情。埃伦永远也不明白他们为何能那般尽情享受生活。足够的钱和奴隶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玩乐。人们似乎永远不会忙得无法放下工作,参加一场炸鱼野餐、一次狩猎或一场赛马。而且,几乎每周都会举行烤肉宴或舞会。
埃伦从来不想,也不能真正融入其中。她将大部分自己留在了萨凡纳。然而,她尊重他们,并渐渐学会钦佩他们的坦率和真诚。这些人几乎没有沉默寡言的,评价他人也向来实事求是。
渐渐地,埃伦成为县里最受欢迎的邻居。她是个节俭温和的主妇,一个善良的母亲和忠诚的妻子。原本打算奉献给教会的悲痛和无私,如今都献给了孩子、家庭,以及那个将她带离萨凡纳、帮她抛下过去的回忆,并从未问过任何问题的男人。
在嬷嬷看来,一岁的斯嘉丽已经比同龄女孩更健康活泼。此时,埃伦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取名苏珊·埃莉诺。不过,大家通常叫她苏埃伦。后来,卡伦也出生了,并在列入家用《圣经》时,用了卡罗琳·艾琳这个名字。接下来的三个男孩都在学会走路前就夭折了。他们葬在大宅百码外的墓地里,虬枝交错的雪松下,三块石碑都刻着相同的名字:“小杰拉尔德·奥哈拉”。
从埃伦到塔拉庄园的第一天起,这里就在发生变化。尽管只有十五岁,她却已经准备好担起庄园女主人的责任。婚前,女人最要紧的是甜美、温柔、漂亮、会打扮。但婚后,女人就得料理家务,管好全家上百号黑人和白人。她们都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和任何家教良好的年轻小姐一样,埃伦也受过这种婚前教育。而且,她还有嬷嬷。嬷嬷能让最得过且过的黑奴打起精神。埃伦不仅很快把杰拉尔德的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优雅体面,还给塔拉庄园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美。
房子修建时没有经过任何建筑设计,很多房间都是依据当时当地的便利,之后加盖的。但经过埃伦的一番料理,竟生出一种魅力,弥补了缺乏设计造成的遗憾。从大路到宅邸的雪松林荫道不仅投下一片清凉幽暗的树荫,还将其他绿树衬得更加明亮。若缺了这样一条雪松林荫道,任何佐治亚州种植园主的家都算不上完整。阳台上肆意生长的紫藤将白色砖墙衬得格外显眼,门边的丛丛粉色紫薇和院中的白木兰连成一片,遮掉了屋子不少难看的线条。
春夏两季,草坪上的狗牙草和红花草绿如翡翠,十分诱人。原本只在屋后溜达的一群群火鸡和白鹅,也难忍**地赶了过来。养得久一些的家禽受绿草、香甜茉莉花苞和百日草的**,不断带头溜进前院。为防止它们破坏草坪,一个黑人小哨兵受命驻扎在前门廊。小黑奴坐在台阶上,拿一块破毛巾当武器,堪称塔拉庄园一景。不过,小哨兵并不开心,因为他不能冲进家禽群,只能用毛巾驱赶,嘘几声了事。
埃伦派了很多黑孩子干这差事,所以它成了塔拉庄园男黑奴们的第一个职位。等到年满十岁,他们才会被分派给种植园的鞋匠老爹学手艺,或派给修车工兼木匠——阿莫斯、牛倌菲利普或赶骡子的小厮科菲。如果这些事都做不好,就下地干活。在黑奴们看来,走到最后一步,也等于彻底失去了所有社会地位。
埃伦的生活既不轻松,也不快乐。但她并不指望活得轻松,如果不快乐,那也是女人的命。这是男人的世界,她早已接受这点。财产是男人的,女人不过帮着管理。女人管理得好,还得夸坐享其成的男人聪明。手上扎了一根刺,男人就咆哮得像头公牛;女人生孩子都得忍住呻吟,唯恐打扰到男人。男人说话粗声粗气,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女人不仅要原谅他们言语有失,还得毫无怨言地伺候醉汉上床歇息。男人粗鲁直率,女人却要一直温和有礼、宽容大量。
她从小遵循淑女的教养原则长大,由此学会如何在挑起重担的同时,保持迷人的魅力。她也有意把三个女儿培养成高尚的淑女。两个小女儿还算培养得成功。因为苏埃伦一心想变得迷人,专心又顺从地听取妈妈的教诲。卡伦因为生性羞怯,也很容易引导。但斯嘉丽不愧是杰拉尔德的女儿,那条通往淑女的路真是走得异常艰难。
让嬷嬷气愤的是,斯嘉丽不愿跟故作庄重的妹妹或威尔克斯家教养良好的女孩们玩,反而与庄园里的黑孩子和邻居家的男孩们混在一起,爬树、扔石头的本事也跟那些浑小子一样棒。嬷嬷眼看埃伦的女儿竟表现出这样的性格,深感不安,时常叮嘱她“要像个小姐”。但埃伦对此更宽容,眼光也更长远。她知道儿时的伴侣会变成今后的情郎,而女孩的首要职责,无非是结婚。她告诉自己,这孩子就是精力旺盛,还有时间教她迷住男人的技巧和风度。
埃伦和嬷嬷齐心协力地朝这个目标努力。渐渐长大的斯嘉丽在这方面倒算得上是个好学生,但其他方面就几乎毫无长进。尽管换了一个又一个家庭教师,还在附近的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上了两年学,她受到的教育仍很粗浅。但论跳舞,全县再没有哪个姑娘能跳得比她更优雅。她知道如何微笑才能让酒窝轻轻颤动;知道如何走内八字,才能带动宽大的裙摆,摇曳生姿;也知道怎样仰望一个男人的脸,然后垂下眼帘,扑闪睫毛,让自己显出因心中柔情而轻颤的模样。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如何在男人面前摆出孩子般甜美温和的脸,以掩饰自己敏锐聪慧的一面。
埃伦轻言细语地劝告,嬷嬷吹毛求疵地指责。两人劳神费力,只为向她反复灌输能成为贤妻的优秀品质。
“亲爱的,你一定要更温柔,更端庄,”埃伦对女儿说,“绝不能打断绅士们说话,哪怕你觉得自己比他们更懂。男人不喜欢冒失的姑娘。”
“姑娘别皱着眉、翘着下巴,只会说‘我要’或‘我不要’。这样的姑娘,多半都找不到丈夫。”嬷嬷沮丧地预言道,“姑娘就该低眉顺眼地说‘好的,先生,我知道了’或者‘嗯,先生,就按你说的办’。”
两人同心协力,教给她淑女该知道的一切,她却只学会了表面的优雅。至于这些品质应该激发的内在优雅,她要么从未学到,要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学。学到外在已经让她大受欢迎,而这也正是她想要的。杰拉尔德夸口说她是方圆五县里最漂亮的姑娘。这话也有点道理,因为附近几乎所有小伙都向她求过婚,还有不少求婚者大老远从亚特兰大和萨凡纳赶来。
多亏嬷嬷和埃伦,十六岁时,斯嘉丽出落得甜美可爱,令人着迷。但事实上,她任性执拗、爱慕虚荣、野性难驯。她跟爱尔兰父亲一样冲动易怒,母亲无私而宽容的天性却只学到点皮毛。因为斯嘉丽总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母亲,所以埃伦始终没能充分意识到,她的无私宽容都只是虚妄的表象。在母亲面前,斯嘉丽从不胡作非为,反而收敛脾气,极尽温顺。母亲责备的一瞥,都能让她羞愧落泪。
不过,嬷嬷非但对她不抱幻想,还时刻留意着戳穿她的伪装。嬷嬷的眼睛比埃伦更敏锐,斯嘉丽完全想不起这辈子有哪件事能长久地瞒过嬷嬷。
斯嘉丽如此活泼开朗、妩媚迷人,两位慈爱的良师倒是不担忧。这些正是南方女人引以为傲的品质。她们担心杰拉尔德把固执冲动的性格遗传给她,有时生怕她还没找到如意郎君,这些坏品性就瞒不住了。但斯嘉丽想嫁人,而且还想嫁给阿希礼。如果故作庄重、柔顺单纯能吸引男人,她很乐意假装拥有这些品质。男人们为何喜欢这些她不懂,只知道如此伪装行得通。她向来没兴趣研究个中原因,因为她对任何人的心理都一无所知,甚至包括自己的。她只知道,若如此这般地说了、做了,男人必会如此这般地予以回应。一切就像套用数学公式,一点也不难。斯嘉丽在学校时,就觉得数学是最容易的科目。
若说斯嘉丽不懂男人的心理,那对于更不感兴趣的女人心理,她就更不懂了。她从未有过女性朋友,也从没因此而感到遗憾。对她来说,所有女人,包括两个妹妹在内,都是她天然的敌人,与她追逐着同一种猎物——男人。
除母亲之外,所有女人皆为敌。
埃伦·奥哈拉不一样。在斯嘉丽眼里,她是有别于其他人、类似圣人的存在。小时候,斯嘉丽分不清母亲和圣母玛利亚。如今大了,她依然觉得没理由改变这种看法。对她来说,埃伦代表只有天堂或一位母亲才能给予的绝对安全。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正义、真理、温柔慈爱和无穷智慧的化身,是一位伟大的女性。
斯嘉丽很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唯一的困难在于:要想公正、诚实和无私,就得失去人生大半乐趣,肯定也会错过不少情人。生命短暂,怎可错过那般乐事。等她哪天嫁给了阿希礼,等老了,等有时间这么做时再说。虽然很想成为埃伦那样的人,但是……还是到时候再说吧。
(1)北美印第安人。
(2)杰拉尔德的昵称。
(3)早期基督教教父著作中对堕落以前的撒旦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