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磨铁经典第4辑:飘(全2册)

  

  世界仿佛不对劲了。某种阴沉又可怖的邪物好似一团无法穿透的迷雾,在万物中弥漫,也悄悄地将斯嘉丽笼罩其中。这迷雾一样的东西甚至比邦妮的死更令人难以承受。如今,最初的丧女之痛已经渐渐淡化,变成了无奈的屈从。但这种灾难将至的恐惧感依旧挥之不去,仿佛某个戴着风帽的黑妖怪就站在她肩上,又仿佛只要踩踩脚下的大地,它就会化作流沙一般。

  斯嘉丽此前从未体会过这种恐惧。她一辈子始终踏踏实实地靠常识办事,只怕过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比如伤痛、饥饿、贫穷和失去阿希礼的爱。她向来不善分析,现在细究钻研,也是徒劳。虽然失去了最亲爱的女儿,她还是挺了过来,就像设法挺过其他沉重打击一样。她还健康,也如愿有了很多钱。而且,虽然近来跟阿希礼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但她还没失去他。玫兰妮办的那场倒霉的惊喜生日宴后,两人关系变得有些紧张,她也没烦心。因为她知道,这一切终会过去。不,她不怕伤痛、饥饿或失去爱。她从未被这些恐惧压垮,如今这种恐惧却不一样。这种似能毁灭一切的恐惧太古怪,就跟她熟悉的那个噩梦一般。她又在一片游动的浓雾中奔跑,跑得心都要炸开了,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怎么都找不到避难所。

  她想起从前说起这些恐惧时,瑞德总是哈哈大笑;她想起他古铜色的宽阔胸膛和强壮臂膀带来的安慰。于是,几个星期以来,她第一次转向丈夫,认真打量他,结果震惊地发现这个男人不笑了,也不会安慰她了。

  邦妮死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很生他的气,也一直陷在自我悲痛中,只有当着仆人们的面才跟他客套几句。她一直忙着回忆邦妮的小脚飞奔时的啪嗒声和她咯咯的笑声,根本想不到瑞德或许也在回忆这些,并且比她更痛苦。那几周里,两人碰面和交谈都谦恭有礼,仿佛同住一间饭店的陌生人——虽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却从不交流想法。

  如今,她因为恐惧和孤独,想打破这道屏障,却发现他似乎刻意保持距离,并不想跟她说话。如今,她已经不生他的气,很想告诉他邦妮的死不怪他。她也想扑进他怀里痛哭一场,告诉他女儿的马术也让她骄傲;女儿甜言蜜语、撒娇耍赖的请求,她也会纵容。如今,她愿意低声下气地承认自己只是太悲伤,才会通过斥责他来减轻痛苦。但她似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说出这些话。他那双黑眼睛总是茫然地望着她,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而道歉这种事一旦被耽搁,就会变得越来越难开口,最后便彻底说不出了。

  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瑞德是她丈夫,两人之间有种牢不可破的牵绊,他们曾同床共枕,共同孕育一个可爱的孩子,也一起过早地失去了她,即将看着她躺入黑暗。两人只有分享回忆、互述悲伤,才有可能走出最初的悲痛,渐渐治愈心伤。但如今两人这般情况,相比他,她宁肯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怀里。

  他难得在家。两人哪怕坐下来共进晚餐,他也常常喝醉。过去,他酒喝得越多,举止就越文雅,被酒劲儿一刺激,就说些刻薄恶毒的逗趣话,逗她笑得前仰后合。如今,他却一声不吭地喝闷酒,而且一天比一天喝得多,直喝到烂醉如泥。有时,天没亮她便听见他骑马冲进后院,去敲仆人的门,让波尔克扶他从后楼梯上楼回屋睡觉。竟然还要人扶上床!瑞德向来都是面不改色地灌醉别人,还能将他们扶上床的啊。

  他曾经衣冠楚楚,如今却不修边幅。就连波尔克想让他在晚饭前换件亚麻衬衫,也得费神争论一番。威士忌的影响已经在他脸上显现出来:脸颊浮肿,曾经棱角分明的下颌不见了;眼睛布满血丝,眼袋越来越明显;原本结实鼓胀的肌肉变得松弛疲软,腰围也越来越粗。

  他经常不回家,有时夜不归宿,甚至懒得派人送个口信回来。当然,他很可能就在某间酒馆上面的房间里醉醺醺地打呼噜。但每每此时,斯嘉丽总觉得他肯定在贝尔·沃特林的妓院。有一次,她在一家商店碰到贝尔,发现她已经变成一个粗俗臃肿的胖女人,昔日的美貌几乎**然无存。虽然浓妆艳抹、衣着华丽,但这大胸脯的女人终究还是一副妇人模样了。其他轻浮女人碰到淑女,要么垂下眼皮,要么挑衅地怒目而视。贝尔却跟她们不一样,看到斯嘉丽,非但不怕与她对视,还用一种热切到近乎同情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的脸,直看得她面红耳赤。

  然而,斯嘉丽现在不能责怪瑞德、不能冲他发火、不能要求他忠诚,也不能想方设法羞辱他。正如她无法鼓起勇气向他道歉,承认自己不该指责他害死邦妮一样。她陷入一种令人困惑的漠然状态,感觉到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愁苦。这种愁苦前所未有地深重。她很孤独,从未如此孤独。或许,在此之前,她根本没体会过何谓孤独。她孤独又害怕,觉得除了玫兰妮,再无人可依。如今,就连她的主要支柱——嬷嬷,也回塔拉了,而且一去不返。

  嬷嬷走时什么也没解释,一双疲惫的老眼悲伤地看着斯嘉丽,跟她要钱买火车票。无论斯嘉丽如何流泪,哀求她别走,嬷嬷都只说:“我好像听到埃伦小姐对我说:‘嬷嬷,回家吧,你要干的事已经干完了。’所以,我要回家了。”

  瑞德听到两人谈话,给了嬷嬷路费,还拍了拍她的胳膊。

  “你说得对,嬷嬷。埃伦小姐是对的。你在这儿的事已经干完了。回家吧。如果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斯嘉丽顿时又来了火,喝道:“闭嘴!你这个蠢货!让她走!现在谁还想待在这所房子里?”

  瑞德目露凶光,吓得斯嘉丽连连后退。

  “米德医生,你觉得他——他会不会真疯了?”后来,斯嘉丽无助地跑去问医生。

  “不会,”医生道,“但他喝酒喝得太厉害,再这样下去会送命的。斯嘉丽,他太爱那孩子。依我看,他就是想喝醉,好忘了她。小姐,我劝你还是赶紧再给他生个孩子吧。”

  “啊?”斯嘉丽苦恼地离开诊所。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只要能消除瑞德眼中那种神色,将自己心中这些苦痛填平,她也乐意再生一个,几个都行。生个像瑞德那般英俊黝黑的男孩,再生个女孩。噢,再生个女孩,一个活泼漂亮、倔强又爱笑的女孩,别像埃拉那么浮躁。为什么,噢,如果上帝非要带走她的一个孩子,为何不带走埃拉?如今邦妮死了,埃拉一点都不能安慰到她。不过,瑞德似乎并不想要其他孩子。至少,虽然她现在再也不锁房门,还常常故意留缝,似是邀请他进来,可他从未进来过。如今,除了威士忌和那个邋遢粗俗的红发妓女,他仿佛对其他任何东西都没兴趣。

  从前,哪怕出言嘲讽,他也会让人觉得愉快,如今却只剩尖刻激烈;从前,哪怕挤对别人,他也说得幽默风趣,如今却只剩蛮横粗野。曾经,他跟女儿相处的迷人风度赢得了很多邻居太太的好感。邦妮死后,这些体面的太太都迫切地向他表达善意,不是在街上叫住他,向他表示同情,就是隔着自家篱笆跟他说话,表示她们理解他的心情。但邦妮已死,他也没了维持礼貌的理由,于是常常粗鲁地打断她们好心好意的慰问。

  但奇怪的是,被打断的太太们并不恼,反而理解,或自认为理解瑞德。黄昏时,瑞德骑马回家,醉得几乎坐不稳马鞍,见谁跟自己说话都怒目而视,太太们却只感叹一声“可怜的人”,然后对他加倍温和友善。她们为他难过,因为他心碎地骑马回家,从斯嘉丽那儿也得不到安慰。

  人人都知道斯嘉丽有多冷酷无情。从表面上看,斯嘉丽似乎已经从邦妮的死恢复过来。人人对此惊骇不已,却既未意识到,也不关心她需要费多大努力才能表现得这般若无其事。瑞德得到了全城人最温柔的同情,他既不明白,也不在乎;斯嘉丽遭全城人厌恶,但这次她却很想得到老朋友们的同情。

  如今,除了佩蒂姑妈、玫兰妮和阿希礼,家中再无老朋友登门。只有一些新朋友坐在他们闪亮的马车里,急迫地向她表达同情,等不及用其他新朋友的闲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然而,斯嘉丽对那些人压根不感兴趣。所有“新朋友”都是外地人,无一例外!她们现在不了解她,也永远不可能了解她。如今,斯嘉丽的确安稳又奢华地住在桃树街的大房子里,可她之前的生活怎么样,她们一无所知。那些人如今都穿挺括的锦缎,坐骏马拉的维多利亚马车,同样不愿谈论自己过去的生活。她们不知道斯嘉丽如何拼搏奋斗、忍饥挨饿,才有了如今的华丽大宅、漂亮衣裳、各色银器和豪华宴会。她们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些天晓得从哪儿来的人仿佛一直浮于表面,既没有关于战争、饥饿和奋斗的共同回忆,也没有扎在同一片红土地的根。

  如今,斯嘉丽孤独极了,真想跟梅贝尔、范妮、埃尔辛太太、怀廷太太,甚至那个厉害的老斗士——梅里韦瑟太太一起消磨午后时光。不然跟邦内尔太太,或从前任何一个老友、老邻居待着都行。因为她们能理解她。她们知道战争、恐惧和大火;她们见过亲人早早离世;她们尝过饥饿的滋味,也曾衣衫褴褛、穷困潦倒。而如今,她们也都在废墟上重建家业。

  当年在舍曼大军入侵前的疯狂大逃亡中,梅贝尔也埋葬过一个夭折的孩子。如果能跟她坐下来聊聊,也是一种安慰。斯嘉丽知道,军事管制下的那段黑暗日子里,范妮和她都失去了丈夫。如果能跟范妮待在一起,她也会觉得安慰。亚特兰大陷落那天,她还记得埃尔辛太太焦急地挥鞭驾马,赶车穿过五角广场,结果车上抢来的军用物资掉了一地。如果跟埃尔辛太太一起回忆这段往事,她俩准会觉得又惨又好笑。如果跟梅里韦瑟太太争着讲述往事,肯定也很有趣。如今,老太太的面包店蒸蒸日上,她常常快活地说:“你还记得刚投降那会儿有多惨吗?我们连上哪儿能弄到双新鞋都不知道。看看现在的日子!”

  没错,如果能跟她们待在一起,肯定很快乐。现在斯嘉丽才明白,为何两个前邦联士兵一碰面,就会那般有滋有味、骄傲又怀念地谈起战争。那些岁月虽让他们的心备受煎熬,但他们终究挺过来了。他们都是老兵。她也是。然而,她没有可以一同回忆往日战斗的密友。噢,若能重新跟有共同经历、共同伤痛的自己人相聚,那该多好!对一个人来说,这些战友是生命中多么重要的一部分啊!

  但不知怎的,这些人都已悄然离去。斯嘉丽明白,一切都得怪自己。从前她一直不在乎,直到现在才幡然醒悟。现在,邦妮死了。她孤独又害怕,望向闪亮的餐桌对面,却只能瞧见一个黝黑、迟钝、日渐颓废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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