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成蝶
我相信生命总有破茧成蝶的时候,不管你曾经沦陷在怎样的黯淡光阴里,总能逢着一缕霞光,从一隅天地里走出,飞舞到花间云上,看到大千世界的柳暗花明。这个嬗变的过程,会悄然无声地为我们的生命涂上或华丽或素淡、或浓重或清浅的色彩。这样的嬗变,绝不只是为生命披上华丽外衣,更是让生命走向远方。我们其实不需要留名青史,不需要多年以后还有人祭拜我们荒草间的坟茔,但我们必须从拘囿我们的厚茧中飞出,完成生命的绽放,哪怕只是瞬间也好。
在写诗之前,海子有着寻常人的梦想,努力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报答父母。或许,那时候,对他而言,能够成为公务员,吃“公家饭”,便是最大的成功和幸福。如果一切都未改变,他真的走了这条路,那么世间就没有那个天才的诗人,让我们在时间的尽头静静聆听他悲伤的心事。可是那时候,海子注定似的走入了诗的世界,走入了那片华美却凄凉的天地。或许也可以说,是诗偶然走入了海子安静的生活,扰乱他所有的生命节奏。总之,海子遇到了诗,并且一往情深,从此生死相与。
诗注定是海子的归宿,他必须在那短暂的生命旅程里,一步步远离尘埃,走向无人知晓的田园,在那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地方,看潮起潮落。那里没有夏秋冬,没有喧嚣与挣扎、苦痛与悲伤,只有绚烂百花依着温暖的春水。
有人说,海子恋上了写诗,仿佛住进了一个城堡,从此不敢走出来面对尘世。似乎走入诗的世界反而是作茧自缚。但若从一个具有寻常梦想的大学生到诗意满怀的诗人,不能算是破茧成蝶,那我们为何又会对他如彩蝶飞舞、星辰闪烁般的文思和诗句念念不忘呢?其实人都渴望飞翔,只是没几个人敢于飞出尘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们终究不知道,充满物质的尘世与唯美的梦想,到底哪个是茧。
很多文字资料都表明,海子从1982年开始写诗。实际上,在这之前,海子已经在尝试。或许是从1981年的秋天开始,对于哲学有过深入思索的海子,突然间觉得,自己也可以用分行的文字写出心底的感悟。深藏于心底的诗意,猛然间激**心魂,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海子就爱上了写诗。显然,那是他的生命无法逃开的芳草地。他必须走进去,安坐在那里,将属于人间的逻辑线条,一根根扯断,然后静静归去。
你迎面走来
冰消雪融
你迎面走来
大地微微颤栗
大地微微颤栗
曾经饱经忧患
在这个节日里
你为什么更加惆怅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新娘
野花是我包容新娘
的彩色屋顶
白雪抱你远去
全凭风声默默流逝
春天啊
春天是我的品质
当然,即使是到后来一门心思只愿写诗的时候,海子也从没忘记自己作为父母寄予厚望的儿子应尽的责任。而此时,刚开始写诗的海子,对法律系的课程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这个瘦小的生命,真的有着无穷的力量。他仍旧是那个成绩优异的学生,但此时的他,分明有了以前不曾有过的梦想。那是一个蓝色的梦想,淡淡地在心间涌起。这与他从未放弃的求学之梦有明显的冲突,但此时他并不知道。他以为,那只是一片清幽的绿地,他可以自由奔走在上面,也可以洒脱地离开。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在生命中生根发芽就再也拔不去。何况,诗植入海子的灵魂,开出的分明是清风明月、绿水白云,他又怎会舍弃那片绚烂!后来,灵慧的海子开始不知所措,对于从小就存于心中的那个梦想,以及关于斜阳草树、落霞孤鹜的那片天地,他无力抉择。于是他成了彷徨的海子,在城市里找不到幸福,只好以梦为马,去缥缈的远方,找寻从不谢幕的春天。
1981年夏天,海子找到一份勤工俭学的工作,挣到的钱可以维持日常生活开支。他一定为此暗喜过许久,他心里很清楚,为了供他上大学,远方的父母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在很长时间里,海子的所有努力只是为了改变家庭贫困的状况。他无比灵慧,却必须在诗性尚未觉醒的时候,承担寻常农村孩子应该承担的梦想。正因为如此,当他突然间拿起充满诗意的笔,写下露珠草叶般的句子,我们才更加惊喜。甚至可以说,海子遇到诗,只是在迷乱的现实中突然找到自己,或者回归自我。而这样的找到与回归,却注定让他走向荒凉。
1982年春天,北大法律系成立了晨钟文学社,并创办了社刊《钟亭》。晨钟文学社是当时北大最早的学生自发社团,会员有七八十人。钟亭是坐落在北大未名湖西岸小土山上的一个六角亭。小土山北面临湖,正对着北大人极为熟悉的翻尾石鱼;南面土山脚下就是乾隆诗碑,诗碑西面不远处,就是蔡元培像,蔡元培像与乾隆诗碑中间夹着一条小径,小径通向湖边。晨钟文学社成立后,连续出了三期《钟亭》,开展了一系列活动,在校内外都产生过不小的影响。
尽管海子的同学郭伟当时是社长,但海子并未参加晨钟文学社。不是海子自命不凡,不屑与其他写诗的人为伍,而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散淡情怀,让他不喜欢那些可能束缚自己的东西。有这种性格的人,大多难以忍受人海的喧嚣,甚至会厌倦尘世。否则当年的陶渊明又何须离开官场,回到静谧的山村,采菊东篱,种豆南山;后来的林和靖又何须隐居孤山,泛舟西湖,梅妻鹤子呢?
这一年暑假,海子去了一趟云南。他向北京的一家民族研究机构申请了去云南研究考察课题的经费,然后就上路了。关于这次云南之行,海子的文字中几乎没有记载。我们都知道,无论去往哪里,海子都会用诗句来记录心境,欢喜也好,悲伤也好,自在也好,孤独也好,我们总能在他的诗行里找到旅行的印记。而他的文字对于这次旅行,保持了沉默。或许是当时的海子沉醉于民族学,竟然忘了拾起诗的笔。
在他的藏书中,有《文明中国的彝族十月历》《中国西南的古代民族》《东南亚南部民族史》《苗族诗史》《傣族古歌谣》《独龙族社会历史》《傈僳族社会历史》《云南少数民族文学论集》等书。值得一提的是,从这些藏书可以看出,海子所关注的都是对古代中国有神秘的文化影响的民族。谜一样的海子,谜一样的旅行,终究让人无法猜透。
我们无法得知,这次旅行海子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就像尘埃一样,安静地走过那片土地,倾听了远古时代的回音,然后悄然离开,像是从未出现过。就像他那短暂的生命之旅一样,倏然而过,似乎不留痕迹,却又分明留给尘世一片悲凉。
这年秋天,海子得了急性阑尾炎,在住院做手术的时候,辅导员为他签了字,他坚决不让学校将此事告诉他的父母。这个轻灵的生命,懂得慈悲也懂得感恩,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承担苦难,也要让父母幸福。可是这样的愿望终究落空,或许他只是偶然飘落人间的一片雪花,注定要匆匆离去。曾经的梦想与追求,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云烟。只有诗,那个可以幻化出最美景致和境界的字,和他的名字一起,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