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心死亡
一个人,一杯茶,一本书,静坐于冬天的房间,看雪花飘过窗前,看梅花开在庭院。身边若有知己,便围炉而坐,举杯共饮,谈笑风生。即使在冬天里,时光原本也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冬天真的不只有严寒霜雪,也不只有荒凉静寂,你若心境恬淡,冬天便是静谧平湖,任你安坐邀月,对饮流年。
似乎海子总是在时光深处安坐着,可我们很少看到他悠然闲逸的样子,他早已将落寞和悲伤的形象刻在你我心中。事实上,他也的确总是被伤感缠绕,难以挣脱。秋天,被自己曾经以为的好友伤害的海子,最终也只有悄悄逃回到自己的角落,继而逃回到寥落的冬天。窗外自在的飞雪将他带到了梦里,可醒来后,仍是那个昏暗的世界,白皑皑的大地上尽是荒凉。1989年1月13日,他写下了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写下了自己的无奈与悲伤。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烟火人间的幸福,原本可以那样闲散清淡,可是海子却不愿留恋。他是空灵的诗人,若能心似平湖,淡看人间是非恩怨,或许可以闲听风声、静看雨意。可他真的做不到,就算曾有过红袖添香这样美丽的梦想,此时的他也只愿远离人群,独面大海。红尘于他,已是退无可退的荒原,他只有悲伤和绝望。
可是这个纯真的孩子,仍在为美丽的河流、高峻的山峰取名,仍在为尘世的人们祝福。他永远纯净如水,可是尘埃散漫的人间,却将他与梦里的田园远远地隔开。物质的生活于他,是一道明媚的伤,就像这些清丽画面里隐藏的那种无奈和悲伤。所以他必须远离人间,去寻找诗歌、王位、太阳,或者麦田、草原、大海。那是流浪,也是回归。
漫长的冬天里,海子在写诗的时候,偶尔会停下来回想从前。明知回忆只是徒增悲伤,可他还是忍不住回忆,于是,莫名的悲凉落地开花,和窗外的雪花一起,嘲笑寂静无声的诗人。寒假再次来临,海子带着满怀的悲凉,登上了回家的火车。可是这个寒假并不愉快。故乡炊烟仍在、安详仍在,可是他只愿背对红尘,在大海之畔看花开花谢、潮起潮落。
回到家里后,海子兴奋地对父亲说自己的诗集要出版了,可能有不少稿费。可是父亲从不相信他写的那些东西能赚钱,他只希望海子能够安心工作,脚踏实地。显然,这也是海子母亲的想法。他们从不知道诗为何物,不知道天空与大地、山峰与河流、树木与花草的幸福与悲伤,也不知道海子心中到底有着怎样的花红柳绿、月白风清。海子也无法向他们解释,纵然心有千种画图、万种风景,他也只能独自领略。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
归还一个陌不相识的人
我寂寞地等,我阴沉地等
二月的雪,二月的雨
泉水白白流淌
花朵为谁开放
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
吐着芳香,站在山冈上
荒凉大地承受着荒凉天空的雷霆
圣书上卷是我的翅膀,无比明亮
有时像一个阴沉沉的今天
圣书下卷肮脏而欢乐
当然也是我受伤的翅膀
荒凉大地承受着更加荒凉的天空
我空空****的大地和天空
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
的圣书,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
流着雨雪、泪水在二月
这时候的海子,虽然倾心于远方海边的春天,却还打算辞职与朋友去海南办报纸。或许,这是他在红尘俗世最后的梦想。可是对于他的父母来说,国家的铁饭碗显然比下海创业要稳定和体面得多。所以,当海子将这个想法告诉父亲的时候,遭到了严厉的驳斥。加上那些天海子经常在家里喝酒,总是一副醉意阑珊的样子,父亲早已心有怒气,那天更是火冒三丈,海子被骂得狗血喷头。他像孩子一样在母亲身边大哭了一场,然后将自己关在屋里写了二十几天的诗。他本已悲凉,此时更是心灰意冷。万丈红尘里,何处有灯火云帆,他已无从知晓。
春节后,海子去安庆叔叔家拜年,顺便拜访了沈天鸿。他们畅谈诗歌,却没有半点诗酒风流的意味。那天晚上,海子一个人喝了将近一瓶白酒。趁着酒意,他喋喋不休地谈起了自己在北京的种种不如意,说北京诗歌圈子太严,很难进去;说在那些诗歌聚会的场合,除了骆一禾,很少有人理他……回到北京后,他在给沈天鸿的信中只写了一句:我还活着,你呢。他极度苦闷,也极度绝望。他已决定,将自己交付给梦,交付给远方。
这个冬天,海子在那个寂静的村庄怀念了自己的爱情。他想起了那些秋天的故事,想起了沈碧与覃诗;然后他想起了与他相逢于红尘却注定无缘携手的洛安萍;最后,他想起了远在西藏,不曾为他打开心门的凌寒。如果说回忆让他凄寒,那么外面的世界则让他厌倦。他悲伤地写下了《四姐妹》,然后继续他冬天的孤寂。
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空气中的一棵麦子
高举到我的头顶
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冈
怀念我空空的房间,落满灰尘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
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
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
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到了二月,你是从哪里来的
天上滚过春天的雷,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和陌生人一起来
不和运货马车一起来
不和鸟群一起来
四姐妹抱着这一棵
一棵空气中的麦子
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
明日的粮食与灰烬
这是绝望的麦子
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回到北京的时候,已是3月初。如果他不是那般绝望,定能看到不久之后的早莺暖树、新燕春泥。可是,这一年,他终于没让自己出现在四月天里。他依旧与诗不离不弃,3月11日,他写了《日落时分的部落》。当天晚上,他去北京市区找西川,这天有不少人来到西川家里,都是海子大学时的好友,如骆一禾、老牟等。在与众人闲谈的时候,海子这样说道:“要真正感受农村,必须在麦子割了以后,满地的麦茬,那个时候你站在地上,天快黑的时候,你会觉得大地是一片荒凉。”说得很平静,所以他内心的波澜无人知晓。“荒凉”二字,正是此时的海子对整个世界的看法。他不知道,除了荒凉,自己还剩什么。
那是海子与这些好友最后的聚首,不久后,人间将不再有他,所有的往事都将化作云烟。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天的离别将是永别,沉默就是他的告别之语。3月14日,他写下了《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晚,他修改了多首桃花诗,可那些关于人面桃花的故事已经与他无关。时间无涯,他只是沧海里的微小水滴。他不羡慕悠游于东篱南山的五柳先生,也不羡慕酒醒花前坐、酒醉花下眠的风流才子。他的桃花,用生命的荒凉画就,比那桃花扇上的鲜血更让人悲伤。这个敏感的诗人,在山重水复的红尘路上,早已是伤痕累累。他可以寂静,却无法安详。
其实,人就算经历千种聚散离合,也很难做到恬淡,也很难心如止水。偶尔打开心窗,若是阳光满满,便忍不住欢喜;若是阴雨连绵,便难免有几分愁绪。都说,平常心即是佛,可尘凡之中,有几人能在风雨飘零的路上,永远保持一颗平常心呢。海子有一颗纯净的心,却始终做不到安恬,相反,他多愁善感,春花凋落、夏荷枯萎、秋风萧瑟、冬雪消融,这些轮回的变化,都能在他心中留下伤痕,更何况是人世的悲欢离合。或许,此时的他,只愿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