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幸福如烟

  

  无论如何,青春落幕,总会让人感伤,毕竟,蓦然间离开那些明朗岁月,走向阴郁的人间,去面对纵横交错的人世纠葛,谁都会有些许彷徨。可是谁也无法永远住在春江花月夜,只拥抱着一窗月光、十里春风。若非如此,生命的起落悲喜,又从何说起!再温暖的驿站,我们也要再次出发,去面对新的旅程、新的天地。人生不过就是走走停停,等待一次次的春去秋来。

  那个夏天,即将离校的海子最后一次来到未名湖畔。他在熟悉的那条木椅上坐下,向晚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湖水中,天边的云彩在安详的湖水中悠闲地飘**着。可是海子的心中却分明有些感伤,或者说,他有些悲伤。他是敏感的海子,这里曾留下他许多欢笑,而此后若再回到这里,便只有独自感叹物是人非。那些与知己好友漫游湖畔的场景,只能留在缥缈的记忆中,想到这些,他无法不悲伤。日落时分的未名湖畔,如清浅的山水画,摆放在那里,没有缺失半分,可是海子却好像突然间失去了最美的年华。

  不久后,海子就开始了他生命中另一段旅程。这是一段让人叹息的旅程,华丽也悲凉。只是开始的时候,海子心里还充满欢喜。尽管此时的他深深迷恋上一种叫作诗的东西,并且已经在那片田野上走出很远,但是对于前路上那份让人艳羡的工作,他十分满足。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的人,那是比上大学更绚丽的一束光彩。他将成为父母眼中的“公家人”,以大学老师的姿态,自豪地走向前方。只有经历过农村的荒凉,看到过土地上春种秋收的艰难,才会明白此时海子的心境。那是一种飞越命运桎梏的狂喜。但即使是这样,海子仍如一粒尘埃,悄悄地离开了北大,落在属于他的角落。那里叫作昌平。

  想到昌平,便会忍不住想到海子的孤独。海子将在这里度过若干个春秋,在诗意与现实的争斗中静静领略沧桑变幻。后来的岁月里,幽暗的灯光下,那个憔悴的身影无数次冥思生命的谜题,终于无力破解,于是只好走向永恒的春天。那或许是流放,或许是回归,总之,对于海子来说,昌平是个荒凉的地方。

  可是当时,海子甚至是十分愉悦地来到这里的。这是中国政法大学正在创办的新校区,而法大的主体都在北京学院路。由于那时候学院路校区由多个单位共同占有,根本没有教师住的宿舍,学校就在北三环大钟寺对面租了一个小院,共有三排平房,作为海子他们的宿舍。海子平时就坐教工通勤车去昌平校区上班。同时去那里工作的人大多心有抱怨,既抱怨偏远简陋,也抱怨学术氛围不浓。可以想象,那些从华美的大学校园走出的骄子们,在那个离北京城有六十多里地的小镇,面对狭仄的环境、简陋的设施时,心中有怎样的不满。而此时的海子,却有种既来则安的淡然。

  并非海子能做到得失随缘、宠辱不惊。事实上,敏感的海子会被许多事情牵动而充满喜怒哀乐。之所以他能坦然面对当时的环境,是因为他深深地知道,远方的土地上,很多人还在夏日的阳光下曝晒着对于粮食的渴望。他很清楚,与踯躅在土地上不知前程几何的人们相比,他已经站得太高,所以,他没理由失望和抱怨。这是十九岁的海子对于整个人世的简单认识,他不敢苛求太多。

  海子很快就适应了那里的简单生活。上班的时候编辑数量不多的文字,下班后回到宿舍,读书写诗。他可以在闲暇时静看夕阳西下,然后在有月亮的晚上,对着月光沉思,用温暖的笔触,记下当时的心情。偶尔也会在校刊上发表几首小诗,或是邀骆一禾、西川等好友去小酒馆喝上几杯,海阔天空地谈论诗歌,兴尽而归。这样的生活甚至有几分悠然,无疑,此时的海子仍是快乐的。

  他原本可以这样快乐,可是时光不会永远停在那里。有些美好似乎风一吹就散了,就像春天里盛放的樱花、天空上摇曳的云朵。这一刻天高云淡,下一刻风起云涌,谁也无法阻止。海子的生命自有去向,你我都只能站在时光的这一边,静看他远去的背影,为那无声的落寞暗自唏嘘。

  海子是一个喜欢绚烂的人,他和许多年轻人一样,不喜欢单调乏味的事情,比如开会。上班后不久,海子被选为“爱卫会”委员,每次开会的时候,都会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就在桌子上画小人。可以看出,即使是工作以后的海子,也并未失去那份天真。有一次开会的时候,他与另一个讨厌开会的人闲聊起来,那个人叫唐师曾,开会的时候总是无聊地摆弄照相机。在海子的建议下,他把照片拿到校刊上发表,每张能拿到两块钱的稿费。后来每次拿到稿费,唐师曾都会请海子去附近的小饭馆喝啤酒。

  这样的生活片段,是海子为我们呈现的另一面。他可以是那个永远奔跑在斜风细雨中的纯真少年,有着彩色的梦幻,只是跑着跑着就跑出了我们的视野,跑到了那片只有他熟悉的大地。那里,天空忧郁,河流悲伤。没有人知道,这样快乐的海子,为何在后来的岁月里只剩下悲伤和绝望。那是一个谜,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若说幸福,此时的海子应该是幸福的。他每个月有四十五块的工资,对于当时的人来说,这已经是不菲的收入。而且,他还可以在工作之余自由来去于诗意天地,为那幽静的时光添上鲜嫩的枝叶。这是我们都乐于看到的海子——纯真的性格,简单的追求,闲逸的生活。我们以为他的心总是荒凉的,可他真的有过这样安恬的日子。那时候,从流光溢彩的夏天,到风轻云淡的秋天,再到雪花纷飞的冬天,日子如珠般缓缓落地,安静的海子似乎听不到西风的呼啸。可是对于这个纯粹的生命,尘世的幸福犹如烟云,不是他能永远拥有的。

  懂得感恩的海子,第一次拿到工资(两个月合在一起发的),就给家里寄了六十元。海子的父母无比欣喜,不仅因为这笔钱对于当时的农村来说数目不小,更因为他们的儿子在城市里有了一席之地。所有的辛酸与苦涩,都会化为“值得”二字。他们可以很荣耀地向所有人夸赞自己的儿子,当然,寂静的查湾村因为海子寄回的那些钱,一下子沸腾起来了。如果说海子考上大学的时候,人们还对他的未来存有怀疑,那么此时,他们终于相信,那个天才的少年,如今真的成了一个城市人,在那座令他们神往的城市里,住着国家的房子,领着国家的钱。这些淳朴的人,有着淳朴的心思,他们恐怕不清楚,一个人从农村走到城市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无比羡慕海子的父母。羡慕之余,便以海子为榜样,激励自己的孩子,希望他们也能走上那条辉煌的路,荣耀故里。

  这就是远方天空下,安详的村落里,人们对于海子的印象和感知。他们对于海子的赞叹和羡慕,可以归结为简单的三个字:有出息。这就是属于农村的逻辑。你走出农村,走入城市,可以挣到钱,你便是有了出息,否则就是给祖宗丢脸。这样的逻辑,海子很明了。所以,一方面他深爱着写诗,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走在最初的路线上,不敢偏离。对于海子来说,那份工作就是粮食,而诗是窗前明月。而对于海子的父母来说,那份工作是一切,至于诗,只是一团烟雾。这就是后来的海子必须面对的矛盾。

  在发蓝的河水里

  洗洗双手

  洗洗参加过古代战争的双手

  围猎已是很遥远的事

  不再适合

  我的血

  把我的宝剑

  盔甲

  以至王冠

  都埋进四周高高的山上

  北方马车

  在黄土的情意中住了下来

  而以后世代相传的土地

  正睡在种子袋里

  冬天,海子回到家里。就像千百年前荣归故里的人一样,他迎接着人们赞叹的目光。那是个快乐的春节,海子尽情享受着与父母以及三个弟弟团聚的喜悦。他像一个真正的城里人,给村里的人们讲述着城市的故事。当然,他不会跟他们说起诗,说起落花的惆怅、秋草的凄凉。事实上,海子很快就感到了些许寂寞。毕竟此时的他,心里诗情满满,他可以将城市与乡村的对照写成诗行,但是无人了解他的心境。当他在灯下写诗的时候,无论是父母还是弟弟,都只能茫然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尊雕像。

  海子的孤独,就在于很少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景致,他到底有怎样的心思。没有人像他那样单纯和清澈,也就没有人能了解他纯净世界里的悲伤。荒芜的人间,他到底还是走上了一条阒无人迹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有些路终究要自己走。就算无人陪伴,你至少拥有烟雨湖山;就算无人欣赏,你至少是自己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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