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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五月八日、九日

傅雷家书新编 傅雷 3937 2024-10-22 05:03

  

  孩子:昨晚有匈牙利的flutist[长笛手]和pianist[钢琴家]的演奏会,作协送来一张票子,我腰酸不能久坐,让给阿敏去了。他回来说pianist弹得不错,就是身体摇摆得太厉害。因而我又想起了Richter[李赫特]在银幕上扮演李斯特的情形。我以前跟你提过,不知李赫特平时在台上是否也摆动很厉害?这问题,正如一些其他的问题一样,你没有答复我。

  记得马先生二月十七日从波兰写信给王棣华,提到你在琴上“表情十足”。不明白他这句话是指你的手下表达出来的“表情十足”呢,还是指你身体的动作?因为你很钦佩Richter[李赫特],所以我才怀疑你从前身体多摇动的习惯,不知不觉地又恢复过来,而且加强了。这个问题,我记得在第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信内和你提过,但你也至今不答复。

  说到“不答复”,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问:长篇累牍地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说长道短],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我做父亲的只想做你的影子,既要随时随地帮助你、保护你,又要不让你对这个影子觉得厌烦。但我这许多心意,尽管我在过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说了又说,你都似乎没有深刻的体会,因为你并没有适当的反应,就是说:尽量给我写信,“被动地”对我说的话或是表示赞成,或是表示异议,也很少“主动地”发表你的主张或感想—特别是从十二月以后。

  你不是一个作家,从单纯的职业观点来看,故无须训练你的文笔。但除了多写之外,以你现在的环境,怎么能训练你的思想、你的理智、你的intellect[智力]呢?而一个人思想、理智、intellect的训练,总不能说不重要吧?多少读者来信,希望我多跟他们通信;可惜他们的程度与我相差太远,使我爱莫能助。你既然具备了足够的条件,可以和我谈各种各式的问题,也碰到我极热烈地渴望和你谈这些问题,而你偏偏很少利用!孩子,一个人往往对有在手头的东西(或是机会,或是环境,或是任何可贵的东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了的时候再去后悔!这是人之常情,但我们不能因为是人之常情而宽恕我们自己的这种愚蠢,不想法去改正。

  你不是抱着一腔热情,想为祖国、为人民服务吗?而为祖国、为人民服务是多方面的,并不限于在国外为祖国争光,也不限于用音乐去安慰人家—虽然这是你最主要的任务,我们的艺术家还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时时刻刻传达给别人,让别人去作为参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资料。你的将来,不光是做一个演奏家,同时必须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是需要训练,需要长时期的训练。我这个可怜的父亲,就在处处替你做这方面的准备,而且与其说是为你做准备,还不如说为中国音乐界做准备更贴切。孩子,一个人空有爱同胞的热情是没用的,必须用事实来使别人受到你的实质的帮助,这才是真正的道德实践。别以为我们要求你多写信是为了父母感情上的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绝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帮助是应当用行动来报答的,而从多方面去锻炼自己就是为报答人家做基本准备。

  你现在弹琴有时还要包橡皮膏或涂paraffine oil[石蜡油]吗?是不是手放松了可以不损坏手指尖?

  (……)

  邮局寄信麻烦,取包裹是否更麻烦?信封上你只要像此次一样写英文,加波兰文的“上海、中国”即行。英文姓名旁,另加我的名字,两个中文,其余一概不必写中文。这样是否寄信可方便些?信封上的字勿写得太大,占的地位紧凑些,如下式:

  Mr. Fou Lai(傅雷)

  5,Passage 284,Kiangsu Rd.

  Shanghai(27)

  中国、上海(波兰文)

  为了便于查对有无遗失,来信可编号。截至四月三十日,你寄回来的,一共十三封,照此数目顺着编下去,下回来信写上一个号数。假如在此期间已有一封或两封信寄回家,则以后来信应当写十五或十六号。自己的小簿子上,也该把收、发的信及包裹等等登记(月、日及信的号码)。比赛时期必有许多照片,如何不寄回家?

  你说五月将出去tour[巡演],再积一笔钱,是否你的意思也跟我一样,要保持二万三千元不动用,平日贴补的钱在音乐会的收入项下开支?同时,你这tour,是否也借此和杰教授先离开一下?但这期间你完全不上课似乎也不大好,不知是怎么办的?

  以后的计划我很赞成,你在校外另请教授念乐理与和声,这也是刻不容缓的了。但事先要打听清楚教乐理的人是否高明,免得走冤枉路。学费多少也要问明。这学费我觉得应该报告大使馆,由我们政府支付。不是我小气,你这次获奖已经为国争了很大的光荣,不能再拿奖金来抵学费之用。政府也不会在这等地方和你计较的。

  倘若你的一万五千(你所说的半数)已经寄回来,我预备替你存定期储蓄。一万人民币,一年的利息有一千三百余元,三年以后,一万的本金,可以变成一万四千余元。这是你千辛万苦得来的报酬,我们一定要给你存起来。回国以后,日子长呢,需要自己贴钱的地方太多了,不能不为你做长久的打算。所以你在波的款子也得好好保存,而且要放在银行生利息。

  关于杰老师,希望你将来离开他以后,一直跟他保持良好的师生关系。关于他的人品,也要长时期从多方面观察。艺术界内幕复杂,外国人更难尽悉底蕴,不能听信一面之言。至少他对你个人是极好的。这次比赛,他不承认是你的老师,以便可以在评判会上打你的分数,否则自己的老师对学生是要回避,不给分的(分数单上看得清清楚楚)。而倘若杰老师不给分,你的最后总分一定要受影响。可见他是竭力想帮助你成功。

  关于霍夫曼的事,流传的话也不完全可靠,例如第二轮,你说八个波籍评判都给二十五分,事实上只有斯托姆卡给二十五分,杰老师回避,不给分,其余的六个是给二十四、二十四、二十二、二十二、二十二、二十二,因此,昨天阿敏自动把家里的分数抄下来,另外一封用航空印刷品寄给你,使你明了真相。

  至于霍夫曼本人的人品,你日常当然知道很多。以后对别人就得防一招,别再那样天真,老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以前我常常劝你勿太轻信,你总以为年轻人是纯洁的,如今你该明白了,年轻人不比中年人纯洁多少,一切都要慢慢地观察,“日久见人心”“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几句老话真有道理!

  我还有两个关于艺术的问题,下回和你讨论。希望你来信再谈谈米开兰琪利的艺术表演!

  勃隆斯丹太太来信,要我祝贺你,她说:“I never doubted,not for a minute, that he will get one of the first prizes in the contest.Bravo to Ts'ong who has attained almost marvels in a comparatively short period of time due to constant study(inseparably connected with will power) and great talent (as God's gift).I sincerely hope, Ts'ong realizes that now he is on a threshold of a big artistic career, full of thorns and hardships as well as great spiritual joy. The main idea is not the success he, as an individual, may attain, but the amount of joy and spiritual upliftment he can give to others.”[“我一分钟也没怀疑过,在这次比赛中他会是第一名中的一个。聪真的很棒!因为他的勤奋(这和他坚强的意志是分不开的)和卓越的才能(就像上帝赋予的),在短时期内,几乎创造了奇迹!我真诚希望聪能意识到他即将进入伟大艺术家的生涯,获得无限精神上的喜悦的同时,也充满了荆棘和艰辛。这不仅是他个人获得成功,还在于他给了别人精神上巨大的振奋和欢乐。”]

  (……)

  和你的话是谈不完的,信已经太长,妈妈怕你看得头昏脑涨,劝我结束。她觉得你不能回来一次,很遗憾。我们真是多么想念你啊!你放心,爸爸是相信你一切都很客观、冷静,对人的批评并非意气用事,但是一个有些成就的人,即使事实上不骄傲,也很容易被人认为骄傲的(一个有些名和地位的人,就是这样地难做人!),所以在外千万谨慎,说话处处保留些。尤其双方都用一种非祖国的语言,意义轻重更易引起误会。

  爸爸从五月八日写到五月九日

  国内各报纸、杂志关于你的记载,我们都剪贴好。华沙新华社记者报道,初、复赛评判员都隔着幕,不报比赛人的姓名,怎么来信又说不隔幕而且报姓名呢?真怪了!

  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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