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亲爱的孩子:期待了一个月的结果终于揭晓了,多少夜没有好睡,十九日晚更是神思恍惚,昨夜(二十日)为了喜讯过于兴奋,我们仍没睡着。先是昨晚五点多钟,马太太从北京来长途电话;接着八时许无线电报告(仅至第五名为止),今晨报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单,难为你,亲爱的孩子!你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没有辜负祖国的寄托,没有辜负老师的苦心指导,同时也没辜负波兰师友及广大群众这几个月来对你的鼓励!
也许你觉得应该名次再靠前一些才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别忘了,孩子,以你离国前的根基而论,你七个月中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这次比赛也已经do your best[尽力]。不但如此,这七个月的成绩已经近乎奇迹。想不到你有这么些才华,想不到你的春天来得这么快,花开得这么美,开到世界的乐坛上放出你的异香。东方升起了一颗星,这么光明,这么纯净,这么深邃;替新中国创造了一个辉煌的世界纪录!我做父亲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错误用你的才具与苦功给点破了,我真高兴,我真骄傲,能够有这么一个儿子把我错误的估计全部推翻!妈妈是对的,母性的伟大不在于理智,而在于那种直觉的感情。多少年来,她嘴上不说,心里是一向认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统统向我说明了。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用多么愉快的心情承认错误:这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从北京回来,我同意你去波学习,但不鼓励你参加比赛,还写信给周巍峙(2)要求不让你参加:虽说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个时期的学力,我的看法也并不全错。你自己也觉得即使参加,未必有什么把握。想你初到海滨时,也不见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见这七个月的学习,上台的经验,对你的帮助简直无法形容,非但出于我们意料,便是你以目前和七个月以前的成绩相比,你自己也要觉得出乎意料,是不是?
今天清早柯子歧打电话来,代表他父亲母亲向我们道贺。子歧说:与其你光得第二,宁可你得第三,加上一个玛祖卡奖。这句话把我们心里的意思完全说中了。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感想呢?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届比赛的时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时你的生活、你的苦闷、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做梦吧?谁想得到,五一年回上海时只弹Grande Sonata Pathetique[《悲怆奏鸣曲》]还没弹好的人,五年以后会在国际乐坛的竞赛中名列第三?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换来你今日的成功!可见为了获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时也得期待别的迂回,别的挫折。我时时刻刻要提醒你,想着过去的艰难,让你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更有勇气去克服,不至于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没穷尽没终点的马拉松赛跑,你的路程还长得很呢:这不过是一个光辉的开场。
回过来说:我过去对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面对你也许有不良的影响,但有一点至少是对你有极大的帮助的。唯其我对你要求严格,终不至于骄纵你—你该记得罗马尼亚三奖初宣布时你的愤懑心理,可见年轻人往往高估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来把你紧紧拉着,至少养成了你对艺术的严肃的观念,即使偶尔忘形,也极易拉回来。我提这些话,不是要为我过去的做法辩护,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时候特别让你提高警惕,绝对不让自满和骄傲的情绪抬头。我知道这也用不着多嘱咐,今日之下,你已经过了这一道骄傲自满的关,但我始终是中国儒家的门徒,遇到极盛的事,必定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格外郑重、危惧、戒备的感觉。
现在再谈谈实际问题—
据我们猜测,你这一回还是吃亏在technic[技巧],而不在于music[音乐];根据你技巧的根底,根据马先生到波兰后的家信,大概你在这方面还不能达到极有把握的程度。当然难怪你,过去你受的什么训练呢?七个月能有这成绩已是奇迹,如何再能苛求?你几次来信,和在节目单上的批语,常常提到“佳,但不完整”。从这句话里,我们能看出你没有列入第一、二名的最大关键。大概马先生到波以后的几天,你在技巧方面又进了一步,要不然,眼前这个名次恐怕还不易保持。在你以后的法、苏、波几位竞争者,他们的技巧也许还胜过你呢!假若比赛是一九五四年夏季举行,可能你是会名落孙山的。假若你过去二三年中就受着杰维茨基教授指导,大概这一回稳是第一。即使再跟他多学半年吧,第二也该不成问题了。
告诉我,孩子,你自己有没有这种感想?
说到“不完整”,我对自己的翻译也有这样的自我批评。无论译哪一本书,总觉得不能从头至尾都好;可见任何艺术最难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完美],其实perfection根本不存在的,整个人生、世界、宇宙,都谈不上perfection。要么就是存在于哲学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们一辈子的追求,有史以来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无非是perfection,但永远是追求不到的,因为人的理想、幻想,永无止境,所以perfection像水中月、镜中花,始终可望而不可即。但能在某一个阶段求得总体的“完整”或是比较的“完整”,已经很不差了。
为了使你来信有实际的依据,我把一些实际问题分条写在下面,除了你已有来信的提到的以外,你可以逐条答复。(答复时只要写一、二、三、四,照下面的号数,可以省事些,我留有底稿。)
一、这次你三次得的总分共多少?
二、第一、二名的总分各多少?
三、第七名是否Lidia Gryehtolowna[利迪娅·格里斯多洛娜]?(只要写“是”或“否”)
四、第八名是波兰钢琴家,是谁的学生?(只要写教授姓名)
五、玛祖卡奖的奖金有多少?
六、法国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是谁的学生?多大年纪?
七、第一、二名的年龄知道吗?
八、你对第一、二名的评价如何?与你自己比较之下,有何优势劣势?
九、这次上台,你有否紧张?
十、比赛时你手的放松程度如何?
十一、穿了大礼服对演奏妨碍否?
十二、台下听众有鼓掌否?各人谢幕情形如何?
十三、比赛时,评判员是否隔着帘幕?
十四、上台是否不报姓名,而是事先编个号数报告的?(第四届比赛是这样的)
十五、杰老师对你的批评如何?对一等、二等奖的批评如何?
十六、Stomka[斯托姆卡]先生对你及一、二名的评价如何?
十七、波兰报纸的舆论如何?特别是音乐批评家对一、二、三、四、五名的批评如何?
十八、到波后你一向不弹Ballade No.4[《第四叙事曲》],是否因杰老师觉得你的Polonaise Fantasy[《波洛涅兹幻想曲》]比Ballade[《叙事曲》]更有把握?
十九、你的Polonaise Fantasy与Scherzo[《谐谑曲》]弹得如何?
二十、你的Etude[《练习曲》]成绩如何?
二十一、别国选手中有什么特出的表演?尤其在interpretation[表演方式]方面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二十二、上届头奖Stephanska[斯特凡斯卡]及Smanganka[斯曼格安卡]对你有无批评?
二十三、从比赛中能看出苏联piano school[钢琴学校]有什么特点否?
二十四、日本女子田中清子,是否日文念作Kyoto Tamaka,是Lazarre Levy[拉扎尔·莱维]的学生?
二十五、评判员名单为何不寄来?
二十六、最初一百三十余人,后来变成一百零六人,结果上台的只有七十四人,经过情形知道否?
二十七、听说第二轮以后,你的第一名呼声极高,是怎么回事?
另外有几个最重要的问题:你预备把得奖的钱怎么办?两奖一共有多少兹罗提(3)?以前开音乐会存下的钱又有多少?平日生活费自己要贴多少?在波兰打听过钢琴的价钱吗?
你的礼物分配了没有?除了你说黄宾虹山水要送Stomka[斯托姆卡]以外,杰老师又送了他什么?
你几时回克拉可夫?是否还有别的音乐会?
回去以后千万检查一下自己的衣服、汗衫裤、袜子等等,需要添东西否?另外又需要什么?中央歌舞团今夏要到华沙去,李凌有信来,说有东西带,须六月前寄至北京,时间是很快的,你不要拖延,早早写信来。
以后的学习计划如何?杰老师有否和你谈过?大使馆方面有什么表示否?是否正式进克拉可夫音乐院,也上别的课程否?还是做特别生或研究生专攻钢琴?大概你的波兰文程度还远不能听课吧?
比赛既然过去了,我们希望你每个月能有两封信来。尤其是我希望多知道:(1)国外音乐界的情形;(2)你自己对某些乐曲的感想和心得。千万抽出些工夫来!以后不必再像过去那样日以继夜地扑在琴上。修养需要多方面地进行,技巧也得长期训练,切勿操之过急。静下来多想想也好,而写信就是强迫你整理思想,也是极好的训练。
乐理方面,你打算何时开始?当然,这与你波兰文程度有关。
巴尔扎克的五本小说,你要不要?(《贝姨》《邦斯舅舅》《高老头》《夏倍上校》《欧也妮·葛朗台》。)
毛楚恩结婚了,星期四(三月二十四日)晚上请我们去锦江吃喜酒。
名强他们都有电话来道喜了,而且都是代表他们的爸爸妈妈呢。沈伯伯亲自来了。预料这一两天的电话也要特别多,家里像办喜事一样。
有什么关于比赛的印刷品、画报上的照片等等(假如是波兰文的,希望批一二句)希望寄些来。
我译的杰教授的文章收到没有?今天我还得另外写信去谢谢他给你的教导。Eva[埃娃]太太想必含泪拥抱过你几回了。大使馆恐也少不得请你吃顿中国饭,是不是?
暂时带住,我们,妈妈、弟弟,全都祝贺你,再告诉你一声:我们为了你多快乐,多骄傲!希望你大战之后充分休息!
爸爸三月二十日上午
复信时把此信放在手头,看一段复一段,那么就不会遗漏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