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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三年

傅雷家书新编 傅雷 2500 2024-10-22 05:03

  

  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七日

  聪,亲爱的孩子:两个多月没给你提笔了,知道你行踪无定,东奔西走,我们的信未必收到,收到也无心细看。去纽约途中以及在新墨西哥发的信均先后接读;你那股理想主义的热情实可惊,相形之下,我真是老朽了。一年来心如死水,只有对自己的工作还是一个劲儿死干;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并未稍减,只是常有一种“废然而返”“怅然若失”的心情。也许是中国人气质太重,尤其是所谓“洒脱”与“超然物外”的消极精神影响了我,也许是童年的阴影与家庭历史的惨痛经验无形中在我心坎里扎了根,年纪越大越容易人格分化,好像不时会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来看尘世,也好像自己随时随地会失去知觉,化为物质的元素。天文与地质的宇宙观常常盘踞在我脑子里,像服尔德某些短篇所写的那种境界,使我对现实多多少少带着detached [超然]的态度。可是在工作上、日常生活上,斤斤计较的认真还是老样子,正好和上述的心情相反—可以说人格分化;说不定习惯成了天性,而自己的天性又本来和我理智冲突。intellectually [理智上]我是纯粹东方人,emotionally & instinctively [感情上和天性]又是极像西方人。其实也仍然是我们固有的两种人生观:一种是四大皆空的看法,另一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或许人从青少年到壮年到老年,基本上就是从积极到消极的一个过程,只是有的人表现得明显一些,有的人不明显一些。自然界的生物也逃不出这个规律。你将近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好比暮春时节,自应蓬蓬勃勃往发荣滋长的路上趱奔。最近两信的乐观与积极气息,多少也给我一些刺激,接信当天着实兴奋了一下。你的中国人的自豪感使我为你自豪,你善于赏识别的民族与广大人民的优点使我感到宽慰。唯有民族自豪与赏识别人两者结合起来,才不致沦为狭窄的沙文主义,在个人也不致陷于自大狂自溺狂;而且这是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真正的交融。我们的领导对国际形势是看得很清楚的,从未说过美国有爆发国内革命的可能性的话,你前信所云或许是外国记者的揣测和不正确的引申。我们的问题,我觉得主要在于如何建设社会主义,如何在生产关系改变之后发挥个人的积极性,如何从实践上物质成就上显示我们制度的优越性,如何使口头上“红”化为事业上的“红”,如何防止集体主义不被官僚主义拖后腿,如何提高上上下下干部的领导水平,如何做到实事求是,如何普及文化而不是降低,如何培养与爱护下一代……

  述及与你岳父及Goldberg [戈尔德贝格]合作的经过,我们看了非常高兴。肯学会学的人到处都有学习的机会,否则“学到老”这句话如何兑现呢?……

  你的信—尤其最近一次—除了议论(当然也十分欢迎),事实竟没有一言半语。究竟此次巡回是否比原定的多了几场音乐会呢?一共又是几场呢?看来新墨西哥即不在原定日程之内。物质收获是否比上次略胜?至少旅费开支是省了一半。在Winnipeg [温尼伯]与勃隆斯丹重逢,只有“太动人了”四个字,具体情形一点都不提。别忘了做父母的对这些都很关心啊!

  弥拉到底做什么工作?是暂时还是经常的?以你的情形而论,恐怕没有她在家照料不大行吧?敏打字机事早在第四十八信上说得清清楚楚,大约你匆忙未看明白。国外寄来,海关估价太高,交税太昂,不如由你汇二十五镑回来,我们在此买一架八九成新的。

  《音乐与音乐家》今年一月号即未寄来,想必你忘了付钱续订。为了知道一些国际乐坛动态,希望仍予照订!若手头方便,望寄五十镑至九龙萧伯母(地址再附一个,怕你遗失);若不方便,先寄十镑二十镑,六月以前再寄余数。敏打字机的钱也不一定立刻寄,一切要参酌你经济情形,切勿勉强。

  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给弥拉的E-51(附LTC-46)信中有食物单一纸,并托她代买维他命E,要天然的。要她在十二月中旬寄出,以后再在你去美前同样寄一包。后于E-53(十二月三十日)信中要她一月中勿再寄。事实上十二月中的一包即未寄来,就是说我们最后一次收到的食物包还是你们十一月初寄出的。这些都没关系,在此提一下,只是防中途遗失,叫你们白丢了钱。目前国内食物供应好转,少寄东西来毫无影响,本月三日已去信弥拉,要她即寄一包—项目比以前减少了。但仍想要维他命E。

  小蓉在我家养病,服中药。肠胃及月经病很快就治好了,只是失眠与剧烈头疼(都是神经衰弱之故)尚很严重,是否能在暑假前恢复正常,无把握。敏在京教课,忙得不得了,情绪却很高,校方很器重他。伙食也比学生时期好了,故身体不坏。

  回英后演出日程,望弥拉寄一份来!

  来信未提何时回英,猜想此信到时,你一定回伦敦了—林先生的画到底送了勃隆斯丹没有?若送了可汇二十三镑(合人民币一百五十元)来。一切保重!

  爸爸六三年三月十七日

  我的工作愈来愈吃力。初译稿每天译千字上下,第二次修改(初稿誊清后),一天也只能改三千余字,几等重译。而改来改去还是不满意(线条太硬,棱角凸出,色彩太单调等等)。改稿誊清后(即第三稿)还得改一次。等到书印出了,看看仍有不少毛病。这些情形大致和你对待灌唱片差不多。可是我已到了日暮途穷的阶段,能力只有衰退,不可能再进步;不比你尽管对自己不满,始终在提高。想到这点,我真艳羡你不置。近来我情绪不高,大概与我对工作不满有关。前五年译的书正在陆续出版。不久即寄《都尔的本堂神甫—比哀兰德》。还有《赛查·皮罗多》,约四五月出版。此书于五八年春天完成,偏偏最后出世。《艺术哲学》已先寄你了。巴尔扎克各书,我特意寄平装的,怕你要出门时带在身边,平装较方便。《高老头》《贝姨》《邦斯舅舅》《欧也妮·葛朗台》四种都在重印,你若需要补哪一种,望速告知。(书一出来,十天八天即销完。)你把cynic [愤世嫉俗]写成scinic;naiveness没有这个字,应作naivety [天真]。

  爸爸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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