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函云:关于生物进化之说,我对于大论尚略有意见,暇时当相访一谈。
关于生物进化之说,君对拙论尚有意见。吾可揣知,当是指拙论一五八至一五九诸页所说生机体经三大改造。一,由固定而趋行动。无机物之静止与固定性,植物尚莫能骤革,动物才开始行动。二,由伏行而直立。动物改革植物固定的生活,而犹俯伏向地面而行,人类始挺然直立。三,神经系与大脑发展,达于完善。拙论专从宇宙大化而谈,阐明精神主导以开物质不能不有步骤。君或者据科学的观点,必以生机体之改造归本于生物的自力所为。君虽尚未说出,余可揣度必是此意。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论,吾亦尝闻之,而拙论不承其说者,此必有故。科学所自治心营者,完全站在实物上,其成功确在此。我何至反对科学?但我的意思,科学所属目用心只是限定在实物上或万物的互相关系间,此中万物一词,即天地人或万有通摄在内。属目者,注目而视之之谓。而决不问及万物的根源。万物的根源虽不是在万物之外,但不可说万物无根源。一,万物不是可以凭空出现。二,万物不是如幻如化。故哲学应该肯定万物有根源,但不可向万物自身以外去找根源。余平生之学,主张体用不二,确曾费过血汗工夫而后有悟,非敢恃肤泛见闻轻作主张也。生机体改造问题,君之意见与我不同。此非君与我两人之不同,而是科学与哲学的不同。哲学是应该深穷万物的根源,科学根本不许问及万物根源,此二者之界线分清,余方可向君自陈意见。生机体改造问题,我若依据科学方法,当然从生物维护生存的事实来观测。如植物的机体,其构造较之无机物截然不同,故能吸收土膏、阳光、雨露等等滋养,以遂其生存,但固定于其出生的寸土而不能活动,此其生存之大困厄也。动物的机体,较之植物已改良而利于行动,其维护生存之办法较多。故生机体改造,实由生物为生存的需要和环境等等关系,而不得不改造其机体。为字读若卫。能改造者,当然是生物有生存欲;刺激生物使之不得不改造者,当然是环境等等关系。等等之言,包括多种关系故,姑不举。我想科学家对生机体改造问题其解答不过如此。君所怀之意见,余亦何尝不知?然而就哲学的观点来说,便不能不更有进者。我在上文曾有拙论,专从宇宙大化而谈一语。宇宙大化一词,意指万物的根源。根源,即是万物的本体之代词。根源是复杂性,非单纯性,因此,根源变成万物,即有精神、物质两方面,精神即生命、心灵。物质即摄能力。宇宙万物莫非精与质变化之所为。精神一词,古《易》家只称一精字。精者,精粹之谓,说在《体用论》。神者,变化之理深微,难测度故,遂谓之神,非有上帝也。精与质成化,变化简称化。实由精为主导。精者,刚健充实,富于创造,而动以不容已,此其所以统御乎质也。《易》有《大有》一卦,明精之富于创造,故谓其所有者大也。质既形成实物,便趋于凝固闭塞。精神潜运于物质中,几乎莫得发露,然其刚健之德、创造之能终能开导物质,而有生物出现。自此,生机体改造日益精利,宇宙不复是物质层之锢闭状态,而为生命力洋溢流通活跃之宇宙矣。余云宇宙大化者以此。综观宇宙发展不已的全体,确尔如是。确尔,犹确然也。若由科学家的看法,至少有两事说不通。一事,只承认生物有生存欲,改造其机体,而不过问生物的生命有无来源。二事,只从维护生存的需要和环境等等关系来说明改造机体之所由,而忽视了生物的创造功能。我的意思,万物禀受生命、心灵以有生,即皆有创造功能,否则万物何能进化到人类?科学不问生命的来源,我无间然;但哲学如不过问及此,便不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