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识:有问:“《乾卦》言大人之德,未明说孔子也,公乃谓其指目孔子,奈无明证何?”答曰:奚无证?汉儒孟喜曰“大人者,圣明德备也。先儒云:若夫子教于洙、泗,夫子,谓孔子。利益天下,有人君之德,故称大人”[1]云云。孟喜所称之先儒,自是七十子。先儒言《乾卦》之大人是孔子,后学传授不绝。汉世去周末未远,故孟喜犹能言之耳。“大人与天地合德”云云,非孔子亦莫能当也。复有难曰:“公在《原儒》附录中‘《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以《乾卦》主张革命,创明群龙无首。而《乾卦》中大人诸文,则是小康派所增窜’云云。今又取小康派之说,何耶?”答曰:七十子称夫子之德,是一事。小康派在《乾卦》中加入大人诸文,以变乱大道派之革命论,另是一事。二事不可相混也。自周末六国以至吕政一统,大道学派当有革命运动,《礼记·儒行篇》明明有革命之儒。余在《原儒》中曾提出。秦汉之际,儒家事实皆湮没,大道、小康二派之纷争不可考。吕政焚坑之事,《史记》太不详,被坑之儒全不传其姓名。司马谈父子并是小康派,故湮没异派之人物。孔子《春秋》本义当是大道派所持守,而小康派反对大道派,则亦宗孔子。伪《公羊传》固是小康之主张。孔子有素王之称,必是六国时小康派所奉之尊号。小康派本维持君主制度,但主张有圣德者方可为君,暴君却宜革。孟荀皆同此主张。其尊孔子为素王者,即以孔子有人君之德,乃后之为人君者所当取法。伪《公羊传》说王正月云:“王者,谓文王也。”[2]其实谓素王耳。而言文王者,恐触汉帝之忌也。孟喜说《乾卦》之大人,即引先儒言孔子有人君之德,其意义可玩。大道派废除统治,必不以王号辱孔子也。孔门有大道、小康二派之分歧,实为晚周时代之最不幸。《乾卦》中称大人之德用,当是出自大道派,而小康派亦承认耳。此数语义旨弘深,今略
[1]整理者按:孟喜《易章句》原文是:“大人者,圣明德备,五也。”
[2]整理者按:《春秋公羊传》原文是:“王者孰谓?谓文王也。”见《隐公元年》。
释之。“与天地合其德”者,言孔子大公至正之心,无偏无私,其德如天之无所不覆,如地之无所不载也。“与日月合其明”者,言孔子之明智,如日月之大明、遍照,无有私智,私智之智字,与上明智之智字,截然不同义。凡机变权术之巧,皆是私智,而非明智。无有障蔽。无偏无私,故无障也。“与四时合其序”者,言孔子精于格物,深察大自然与人群之变,得其规律而掌握之,足以司大造之权,开物成务。开物云云,见《易大传》。《易》之辞皆是取象。四时变化不已,故取此象,以明自然与人事之变。序,犹规律也。“与鬼神合其吉凶”者,此中义旨深远至极,汉宋诸儒皆误解。余按鬼神,阴阳也。神者,人之精神,取以为阳之象。鬼,犹魄也,谓人之体魄,取以为阴之象。阴阳者,实体变成功用,有此两方面。阴阳变动不居,本无作意,作意一词,借佛典。作,犹起也。阴阳之变,非如人之有意识也,故无有起意。亦无预定之目的,参看《·成物章》后。唯变所之而已。之,犹往也、趋也。任其变化之所趋,无定型也。夫如是,吾人与万物游履乎万变不齐之中,凡所遭遇,或凶或吉,莫能一致。即此种种不测之吉凶,虽皆本乎阴阳万变之不齐,而阴阳本无心也。圣人与阴阳合德,遇吉则无心于获吉,遇凶则无心于避凶,唯有揭天地以趋新,鼓万物以舍故,直合德阴阳、唯变所适已耳。大哉孔子!其德用无得而称焉。佛氏不悟此,而归寂灭。道家不悟此,而返虚无。宋明诸师名为宗孔,而实相去如天渊。上天既以《六艺》畀予,予悠然有会于圣心,衰年图述作,未得尽所怀,是一憾也。
《易》道广大悉备,其纲要在天人。不明天人之故,未可读《易》也。天道成万物,而万物以外无有天,此理根也。万物之原曰理根,见郭象《庄注》。于此不悟,将于现实世界以外,信有上帝,于变异的现象以外,求有静止或不变的实体,其谬误不待言。若乃反对宗教与形而上学者,则又厌弃本体论,遂妄计宇宙无根源。人智习于浅薄,真理蔽于戏论,余未知其可也。宇宙万有,不是如幻如化,不是从空无中忽然生有,是故言天道。注意。天道成万物,万物以外无有天,是故尊人道。人者,万物发展之最高级也。万物得天而生,既生则昧于其所由生。所由生者,天也。万物既生,则成为闭塞与鑫动之物,不自知其得天而生也。昧于其所由生,故莫能完成天道。天道既成为万物而不在万物之外,则唯有任万物之自成其能,以完成天之德用,然而万物尚不足语此。唯人也,性灵发露,良知显现,仁德流行,阳明统御阴暗,乃与天地合德,与日月合明,与四时合序,与鬼神合吉凶,始尽人道以完成天道矣。懿欤盛哉!执有万物而不究其本体,本体,谓之天。是弃天者也。谈本体而不悟即人即天、即天即人,便不能悟到天道待人能而始得完成,人能,见《易传》。是于天、于人,两无所知也。天人之际,微乎微乎!
善恶互相违,违者,违反。本乎乾之阳明与坤之阴暗两相反也。阳明统御阴暗,则矛盾化除,而乾坤合一矣。人之生也,禀阳明而成性,禀阴暗而成形,存性以帅乎形,存字,吃紧。帅,犹主也。是谓立人道以弘天道。此中不及详,且俟下篇。
上来因庄子注重反己之意,余举中国三大学派,如儒、如道、如自印度输入之佛,大概不约而同,皆以反己为不二法门。不二法门,借用佛语。此法字犹道也,入道之门曰法门,犹云修道的方法。三家为道之学,为,犹修也。都由参究人生,而上穷宇宙根源,以解释人生所由始,以决定人生修养之宜与其归宿。故宇宙实体之追求,追者,追问。求者,探求。在古代各宗中皆为根本问题也。道家祖老子。老子以人皆含灵禀气而生,所谓“万物生于有”也;灵,犹神也。气,物质也。有者,神与气也,下言有者皆仿此。神、气皆依太虚而生,所谓“有生于无”也。以上见《老子》四十章。无者,虚无。太虚寂寥无形,故云虚无。寂寥,见《老子》二十五章,王弼《注》云:“寂寥,无形体也。”王弼《老子》四十章注云“万物皆以有为生。万物皆以有为其所由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虚无生神生气,故虚无是神、气之本。将欲全有,全有者,养其神,无暴其气。神者,帅乎气也。帅,犹主也。必返于无也”云云。人能去知去欲,返还虚无,则神、气常全。此道家学说之大要也。佛家自释迦氏首以迷暗诸缘说明人所由生,缘有十二种,故言诸。于身心五蕴修习厌离。人者依五蕴而立名。五蕴不外身心两方面。但此言身,则含摄环绕一身的天地万物或无量世界皆统于一身,所谓色蕴是也。厌离,曾解见前。至大乘空宗崛起,始建立法界,法界,解见《体用论》,犹云万物本体。但此云本体,是以法界为万物之所依托故,遂说为万物本体,而万物不是从法界生也。是为不生不灭,寂静最寂静,亦云寂灭、无为,超脱乎心、物诸行而独在。大有承之,说为法界大我。此佛家学说之大要也。寂静最寂静,见《大般若经》。心、物诸行,即世间所称宇宙万象,亦名因缘法,以其互相为缘而得生故,与哲学家之关系论大旨相近。然大乘说心、物诸行是染污性,必须断灭。佛家盖以体合法界大我为归宿,(体合者,舍去染污的小我,而投合大我,与之为一也。)道家则以返无为其归宿也。
佛法毕竟反人生、毁宇宙,余在《体用论》已衡定之,自信无妄。此种思想,与孔子之道亦相反相成:看穿人生坏的方面,庶几猛省,可以进于孔子敦仁日新之道;有天地万物一体之乐,何必厌离五蕴,而欲投依于其所空想之法界大我乎?孔子四与之德用,非神奇,人人皆可勉而有。可勉二字,吃紧。人皆有性灵、智慧,何不可为圣人?只患人不肯自勉耳。四与者,与天地合德至与鬼神合吉凶,是为四与。人人有四与,将改造现实世界,使成为新新不已、丰富无量、太和洋溢之法界大我,而不是脱离现实世界、别有寂灭的法界大我。余归宗孔子者在此。道家思想,余在《原儒》下卷驳斥不少,本篇亦多有弹正。然余常言,尚未发老庄之长。司马谈曰“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云云。见《史记·太史公自序》述其父谈语。谈不通《易》而深于道。此数语甚深弘大。精神专一,孔子之乐山、佛氏之大定皆是此境。人能保持精神专一,即其生命常不退坠。动合无形者,无形谓虚无。心清净故,其动也龙见,而不改尸居之静,故合于虚无矣。尸居、龙见,均见前。赡足万物者,道家尚自然无为,反对统治,故纯持放任主义,不许有力者宰制万物,唯任人各适其性,各尽其能,而万物莫不赡足。此道家论治化之要旨也。孔子亦赞成尧舜无为而治,但不同于道家之无为,盖以大公之道联合众志而为之。无私弊,无废事,是孔子之无为也。可玩《周官经》。若一切放任而废领导,则群众涣散,万事俱废,非化道也。然不许宰物之意,仍与老子相符。又复当知,群众经过领导之后,人人皆习于互相辅助,每一个人既能自主,又能视人犹己。如此,则老氏主张一切放任而万物赡足之理想,终当实现也。但未经过领导,则老子之说不可行。孔子作大易,体用不二之真理始彰,天人合一之大道遂著,此二氏所未能悟也。
附识一:今人闻一天字,或疑为天帝,此大误也。儒家古籍以天为实体之名,非上帝也。有问:“云何以实体名之为天?”答曰:天字有多义。以上帝名为天者,此天字是主宰义;以实体名为天者,此天字是自然义。自者,自己。然者,如此;自己如此曰自然。穷理至于宇宙实体,不可更问其所由始,只是他自己如此。他字,指实体。如有人问谷子所由始,我可答曰:始于稻禾开花。此人更层层逐问,我亦可层层作答。然而,追根穷底,到了最后之最后,问及宇宙实体,我只可曰:他自己如此,他字,注见上。他是无母的,母,犹因也。所以名之曰天。此天字,乃自然之谓。
附识二:人得天而生,乃一切人或一切物各各皆得天之全,以为其本体也。得天之全者,天是全体性,不可剖分,故曰全。如一粒沙子,即是得天之全,以为其本体,不是于天的全体中得一小分,以成为沙子也。沙子如是,而况于人乎?此理极难说。仍举大海水与众沤为喻。喻者,譬喻。如甲沤是得大海水的全体以为其本身,并不是于大海水的全体中得一小分以成为甲沤也。甲沤如是,乙沤乃至无量数的沤,莫不如是。此沤彼沤的相状虽形成各别,而每一个沤则皆以大海水的全体为其本身,诚以大海水是全体性,不是可随众沤之形而剖分故。注意。一切人或一切物各各得天之全,以为其本体,而天是全体性,不是可随人或物各各别异的形而剖分也。而天二字,至此为句。余少时读《中庸》“天命之谓性”,而于命字觉得朱《注》有宗教意义。王阳明说:命者,流行义。余因悟天是流行不已的,故曰天命。吾人禀天命以有生,此理无疑。但吾人是从流行的全体中得其一小分欤,抑得其全体欤?阳明未有说。余怀疑年久,四十岁后玩《大易》,始决定如今说。余每决一义,皆历年不浅。张横渠自言其学从血汗中来。余闻修养家用功有文火、武火之说。横渠血汗自是武火,余则文武火并用,而有悟常在文火中也。强探力索,是武火;恰恰无心用、恰恰用心时,此文火也。
附识三:云何知天有德用?设问也。从人而知之也。人得天而生,人生不是凭空幻现,必有天为其本体。譬如众沤不是凭空幻现,必有大海水为其本身。人有德用,故知其本乎天也。然人或物禀受天之德用,只可说为人性中或物性中潜伏有种种德用的可能。人与物能开导其潜能,而使之发展盛大,则天之德用赖以完成。潜伏种种德用的可能,简称潜能。若人或物不能开导其潜能以发展之,则天之德用亦渐湮废,卒归无有。例如天有生生之德用,人禀之以成性,则含有万善的可能。自父子间之慈孝,以至天地万物一体之爱,不独人性有此潜能,物性亦有之也。鸟兽遇猎人,则奔走哀鸣,若警告同类。虎狼之暴,而有父子。蚁至微小,见同类被人弄死,则相与负死蚁而走,此余七八岁中,与诸儿童牧牛青山,偃息林下,所亲验也。大概鸟兽犹能发天赋之潜能而不能拓展。司马谈曰:“夫神者生之本也,神者,生命、心灵之称,万物皆禀神而生。形者生之具也。”形,犹云躯体。躯体是心灵所凭籍的工具,工具不良,则心灵不得发露。鸟兽未得改善其生之具,莫由实现天之所赋,此无可责。人若不自尽其力,以发展天赋,完成天道,则自弃自绝。佛氏所以为众生起大悲欤!为读若卫。孔子与二氏之道,反己是同,旧称道与佛为二氏。而反己之实际,则未可言同。为道日损,此老之自述也。佛氏断灭一切痴惑,与老之日损确有大同。佛法明明反人生,趣求寂灭,其以日损为道也固宜。老庄虽不言出世,而去知去欲,敛其神以返于虚无,人道之存焉者寡矣。
夫人道不可无知,唯求知周乎万物、道济天下而已;此《易大传》文。不可无欲,唯求欲皆当理而已。今一切务去,其何以立人道乎?道家求返虚无,返虚无者,非求死后返于虚无之谓,亦非不欲生于人间世之谓,只因人生以虚无为本,(可玩前引老子“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云云。)便当使人的生活返还于虚无的状态,所以要去知去欲。有知有欲,便不虚无。此词他处未及注,今补于此。便脱离现实,不谓其近于佛氏出世法亦不得。然佛法之来,道家首与迎合,而佛氏卒痛击道家,此何故欤?道家近于出世,而其思想根柢究不是出世法,如紫乱朱,如莠乱苗,故佛氏不得不绝之也。然佛氏尽管排道,而道家远离人道,与佛氏反人生究有相近之嫌疑。吾谓二氏同以日损为道,诚不诬也。
孔子之道以敦仁日新为宗要,宗,谓主旨。要者,精要。而日损之功亦其所慎修,而不容稍懈。损者何?唯常精察小己之私欲潜萌于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则非当下损除不可。稍一偷纵,将侵害吾之仁心,使不得继续生长。人生缚于七尺之躯,只知有小己,而不能与天地万物同流,便丧其大体,则生活之源泉断绝,无有新生命可言矣。故日损者,所以利于仁道之源源不竭、继长增高也。后念之仁继前念而起,益复长大,曰继长。长字读若掌。仁心发为行事,人人相习而为仁,是乃仁道发展至高度。佛氏修诸功德,所以对治染污,所治既尽,尽者,灭尽。能治亦遣,遣者,遣除,犹损去也。究竟归于寂灭。此与孔子敦仁日新之道,发源本不同途,归宿何能一致?老氏无辅相万物之诚,托于清净自正,亦自利而已。又复当知,古哲为道之学莫不归本智慧。佛氏义海汪洋,其主旨唯在求得根本智、证真如而已。佛家大乘说有二种智:曰根本智,曰后得智。根本者,对后得而言。根本智唯亲证真如,(亲证,犹亲知也。智与真如冥合为一,不起分别,故名亲证。真如是本体之名,余释在《体用论》。)后得智依托于根本智而起,只了解一切事物之理。大乘之说止于此。余于大乘说二智不无疑问。后得对于根本,若只有依托的关系,则后得智对于事物的了解力,将别有来源欤?此可疑者一也。又自释迦倡说人生始于迷暗,小乘以至大乘皆一脉相承。据此,人生是天然迷暗之物,本无善因,则修行无有内在的动因,凭何发现出根本智来?此可疑者二也。余敢断言,理见其真,立论自有宗主,虽发散为千条万绪,自然触处逢源,都无违碍。源者,谓立论之宗主。宗亦主也,作复词耳。佛法自有不可颠仆处,余毕生敬仰;若其缺点所在,自当指出,不敢负先佛说法之悲愿也。
佛家知识论分真、俗二谛,根本智证真如,此属真谛;后得智了解事物,此属俗谛。然佛法中只承认根本智是超出世间知识的范围,是亲证真如的正智,无有一切虚妄分别,故名真谛。后得智是随顺世俗的知识,而假立此智,世俗的知识,是在实际生活中经验于事物而成者,如说地是地,水是水。此类知识,一般人都信为核实不误。可参考《大论·真实品》。故此智摄在俗谛,毕竟不是正智也。窥基赞扬二谛义高深至极。余曾有一时期服膺之,后悟体用不二,乃觉其不足取也。窥基为玄奘门下第一人。根本智唯证真如,而其真如是不生不灭,是超脱乎万物而独在,此中万物,即摄天地与人均在内。此诚为诸菩萨独证之境。吾不知亲证真如之根本智究是何等智也。然佛经言菩提心,菩提者,正觉义。吾深信人人有菩提心,但不必说得太神化耳。
道家排斥知识,唯恐排之不尽。老子言“明道若昧”。见《老子》四十一章。若昧者,默然契合虚无,不起推度、想像等作用,故若昧昧然也。此与《论语》所云“默而识之”的境界绝不可同。默识,正是智慧境界。智慧契会道体时,只是默识。道体,即指宇宙的全体大用而言。如《论语·子罕篇》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云云。圣人睹川水,而触悟全体成大用,浩然流行,息息舍故生新,无有已止,既非恒常,亦非断灭,妙之至也。老子不能有大彻大悟,当亦有所会。大概哲人都有智慧,但智的发展有大小浅深之别耳。道家以养神为务,智慧即神之流行也。然老庄游心于空虚之域,此其学说所以多病。上来论儒与二氏反己之道,皆先述二氏,而后称孔子,以绳治二氏之失。至此,当结束反己之论。
上来论反己诸大段文中,辨析智慧与知识,粗举大要。但于知识所由成,犹欲补申片言。片言,俗云半言,借用《论语》之词,明不欲多言之意。智慧是性灵的发用,亦可说是本心天然的明几,明几之动也微,但其由微而著,则发展盈大,至不可测。阳明云“良知”,即此物也。物字作为智慧之代词。
前文已说,兹不赘。知识发生于外物,古哲或忽视此事。此中发生一词,是引发义。外物,是知识生起之助缘,而非正因,但此助缘之力量大极,若无外物,亦决不会有知识发生。夫物性暗而无知,本不能自了自识。譬如镜子能照人和物,不能返照自己。照相器亦然。今说知识发生于外物,何耶?余非不知,万物来感乎人,则斯人本心天然之明几一触即发,便求深人乎物,了解乎物,识别乎物,乃至发见一切事物变动的规律而掌握之,遂得化裁万物,改造万物,制驭万物,发育万物,以成范围天地之种种大业。此为赫然彰明之事实,不容否认,何故说知识发生于外物?以上皆设问也。此非余之曲说也。须知知识所由成,虽不能排除智慧的作用,佛家言后得智,只说依托根本智而起。依托二字如何说得通?我为佛家着想,(为字读若卫。)应该说后得智对于事物的了解就是根本智的作用,如此说才是。若云依托,则是后得智的了解力不发自根本智,而别有来源。此处我有很多话,不及谈。而智慧作用通过事物以构成深密、精详、正确的知识。深密是二义:深者,深入;密者,细密。首先要假定物质是客观存在,然后决定用纯客观的方法,此中先后不是时间上的先后,只因义理有分际,假说先后。还要随时创作许多辅助感官的工具,于是智慧作用确然舍己从物,即将他自身完全投入于事物中,此中他字指智慧作用。而绝不自逞其明,以猜度物,唯顺以从物,智慧作用求了解物,只有顺从物之则,而不可违背物则。所以能洞彻物的本质,握定物的规律,乃至推而行之为一切创造与事业,皆足证实其所得于物之一切都无一毫蒙昧,都无一毫错误。至此,则知识才确立,不可倾摇。吾人体会知识之完成本由物来引发,而主要条件尤以物是危然客观独存,危然,特立之貌。其变动自有规律,实使智慧不得不舍己而为纯客观,此实为知识完成之主要条件。余谓知识发生于外物,诚然之言也。惟知识之成,毕竟赖智慧作用,不以已度物而顺从物则,否则知识决无由成。但知识既成,则从外物来感以至知识完成,其时间颇长,而智慧在此长时间内默运于无形中之一切经过,吾人乃忘却,只自欣自夸其知识是客观现实世界的反映,而无视于自身有内在的主动者也。此事似可怪,而亦无足怪。智慧作用之经历乎物也,本以纯客观方法为其与客观现实相符合之保证。知识发生于外物来感,完成于符合外物,事效显著。人睹其显,莫察于微也。
知识既成,即是权力。权力自然要向外发展。今后改善人类实际生活,当更集中力量开辟物质宇宙,向外发展之要求方兴未艾也。古哲含养本源之内心生活形诸文字者,今人读之,将有莫知所以之感耳。
庄子忧返已之道废,逐物之学偏盛,人类有强于物之利,而难免弱于德之患。余谓庄子之言颇有深虑。有人言:“科学正为人类造福,为读若卫。何至弱于德?”余曰:庄子之意并非反对科学,只不欲人偏趋科学一涂而废返已之学耳。余独居深念,今后人类对于道德之研究,上探宇宙人生诸大问题,不可舍弃古代哲学而不过问;下辨人群关系,平正其伦谊,伦,犹类也。谊,犹义也。义者,宜也。类则有分有聚,分而不可涣也,聚而不可乱也,一切求其合理而无不宜。则科学已往之贡献已不少。如少数人统治大多数人之问题,富贵人侵削大多数无产者之问题,男人压制女人之问题,皆人类的大不平。若非科学昌明,此等问题恐难解决。今后全世界人类当向天下一家之规模而趋进,群与孑之关系求其合宜,子,犹独也,谓个人。此非一朝一夕所能遽妥。亡友张仲如尝言及此,余甚同意。犹望社会科学家留心儒学中关于人生与治道之义旨,以与今后新社会科学之原理相斟酌。至于古代哲学,余不主张废弃者,非有好古之癖也。道德之根源不可不博研古学,朽腐化神奇,土石藏宝物,其废料当舍去,其优点宜融会也。道与佛同破除天帝,而犹未脱离宗教窠臼。佛氏本宗教也,道家非宗教,但未全脱。佛氏明明持多元的神我论。众生各有一神我,故曰多元。
有责余者曰:“人生有无灵魂,毕竟不可知。何必讳言神我?”予答曰:吾侪言学,只言其所知而已,何可言其所不可知?君如信神我,可自信去。道家废天帝而不立神我,此较佛教为长,然其以太虚生神生气为人生所由始,则其返还虚无之人生观,遂致谬误滋多。此不及论。道家立德之基在清净。清净者,无垢污之谓。致虚极、守静笃,即清净矣。人生诚不可丧失清净,然仅以此为德本,则可以自正,非所以敦仁也。佛法以大悲为众善之母。中国人译释迦氏之号曰能仁。余谓仁与悲确宜分辨。仁是生生义,大悲便与厌离思想相关。大悲趣寂灭,不可与生生之仁并为一谈。然善学者以其大悲弘愿转而为仁,则复于人性之正常也。大乘有曰:“菩萨未自度,先度他。”他,谓众生。又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此与圣人天地万物一体意思互相通。圣人,谓孔子。返己法门是圣学骨髓。圣学,谓孔子之学,亦称儒学。《论语》曰“不违仁”,即返己之实功也。仁心是人人所有,但私欲或杂念起而障之,则仁心便亡失。唯常返已而自提醒,即仁心常存。常存二字本不可轻言。私欲或杂念都是有生以来无量数坏习种子窃发,非返己工夫真切者即莫能自觉也。大概人之一生,其日常生活中意识活动常是旧习种子的活动占势力。旧习种,清净性者少,垢污性者多。候篇下再详。习种之性,无论净垢,总如机械然,其垢性者尤甚。机械性之动,迷暗而已。然吾人本心一点明几,无有一瞬一息不存在。本心即是仁。只要吾人肯返己照察,当下便可降伏习种。但本心提起,必须用在事物上去集义穷理。集义就治事言。穷理就格物或读书言。心不可令其虚游而无所用。本心亦简称心。心无用处即弛缓,而旧习种便乘机活动。佛家定功定者,精神专一之谓,亦名为静。有两方面:曰止、曰观,止者,不散动之谓。观者,思量理道之谓。此解观字是泛说,若按佛法来讲便太繁。亦曰静、曰虑。静,犹止也。虑,犹观也。若无所用心,求定决不可得也。佛家静坐中之观与虑,虽是心有所用,然与世间学人用思想时之情形确不同。静坐中之思,须是行所无事。倘于静坐的法式中而劳神去思想,将于血气运行有妨而成病。余平生未习静坐法,但每日总于留心事物或读书用思将困倦时,起而散步户外,仰首望天,放下一切。解悟之发,每在此际。人生不可丧失灵性,而含养灵性之道唯在立志。志者,志于仁也。志于仁一词见《论语里仁篇》。诸葛公有曰“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云云。此语广大深微,非通《论语》全部、了解圣人内心生活者不能道出只字。宋儒只称其“宁静致远”、“淡泊明志”二语,而于此处不悟。程朱诸老先生受老子影响深,其得于圣人者犹浅也。诸葛毕竟是孔子嫡嗣,只于老氏有兼融耳。“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此是为仁彻始彻终、彻下彻上工夫。论语曰:“为仁由己。”为,犹修养也。修养吾人所本有之仁心,使之扩充盛大,是谓马仁。从初志学,上极乎成圣,通是此工夫,故曰彻上彻下。始终,犹上下也。志于为仁,则常提起此心(即仁。)而不放失。无事时,不令杂念来扰;穷理或治事时,唯任此心健以求通,不杂私意曲见,故曰“揭然有所存”。与群众同忧患,故曰“恻然有所感”。反己工夫,切实而谈,不过如此。圣人行之,平平常常。众人则或日用而不知,凡人日常生活中,一切动念出言与见之事业者,莫非其本心之发用。而人顾不自知其有本心在,故曰日用而不知。此义见《诗经》。或且听命于习心,即由习心主乎身,而夺本心之位。习心即是习种现起,故有斯名。而本心遂至丧失。庄生云:“哀莫大于心死。”此之谓也。
总上所说,可见儒学返己之道以敦仁日新为主,而克治小己之私欲,无令妨碍仁德发展,则亦兼有二氏之长而无其短。道之清净,不即是仁而可以为仁。禅宗之学大概与道家同造乎清净之域。三十余年前,宜黄周少猷居士尝举禅家偈语示予。予犹忆其略云:“雁过深潭,影沉寒水。雁绝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猷老叹为妙词。予曰:孟子云“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云云。过化存神,其为仁之流行不息乎?禅师之偈,雁过潭沉影,殊无意于遗踪;潭水澄清,亦无心于留影。此只见得所过者化,却不悟所存者神,儒、佛之辨正在此。猷老曰:“佛家向来轻孟子。今闻胜论,孟子未可轻也。”余谓禅师此偈只形容得心体是无留无系,大概禅学所发明者不过如此。余于禅学本未用功,然稍涉语录,窥其所造,似与道之清净为近,或者道家犹系于虚无,尚未到禅学境界。总之,道家未至乎仁,所以非仁义。道家涉乎群变万端之中,则曰“以弱为用”,曰“不敢为天下先”,均有私意在。孔子则曰“先天而天弗违”,曰“有杀身以成仁”。大哉孔子!其仁如大造之生生不容已一般。佛之大悲与仁有别,原其以人生始于迷暗,所以悲愍。若闻《大易》之道,则大悲即转为大生之仁,何必以反人生为道乎?余通究古哲为道之学同归返已,而返己之实际则各宗不必皆同。余惟孔子敦仁日新之道,惟,犹思也。足以遍被人天而莫可违,佛家说人类以外有诸天,盖众生之高级。俟诸未来之未来而无所惑。返己之学,唯孔子造其极,立大中至正之准。余是以归心焉。世之信佛者疑余轻毁佛。殊不知,论大道不容持两端。佛法是大道欤,则孔子有未是也;孔学是大道欤,则佛法有未是也。吾于道、佛二宗各寻其理论体系,各探其思想根柢,每衡定一义皆经累年参究,不忍轻议古圣,亦不敢轻议古圣,此出自良心语也。道、佛各有独到处,不可磨灭,其胜解妙悟之辞散布经籍,足令溺于尘情浅见者开迷解蔽。胜解者,言其见解特殊最胜,超过世俗,故名胜解。余非狂瞽,其忍相毁哉?吾之衡二氏也,只从其思想根柢与持论纲要,推究明确,以与《大易》诸经比较发明。吾宗主在孔子,当然多见二宗之短,难显其长。平情而论,吾儒体用不二、天人合一,此为探究宇宙人生诸大问题者不可违背之最高原理也。王阳明自谓发见良知,为千古之一快。
余发见体用、天人,亦可引阳明之一快以**。吾所不能同于二氏者,正在此大处耳。返己之学废,人将弱于德。庄子所见深远。但庄子进德蕲向在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言天地精神,是看作绝对的。其尊大天之化机而以人为小,有遣世之意也。吾儒进德在期造乎孔子之四与。见前。四与不是脱离现实,已说如前。然进德必由返己,此则吾儒与庄生不异也。逐物之学唯获得知识,为向外发展之利器耳,此与返己无关。夫德者,得也。余在前文已云:人之所以生者,得天而生也。人既得天而生,则人之外无天也。譬如众沤得大海水而起,则众沤之外无大海水也。人之外无天,故完成天道、弘大天道唯在乎人之自成其能耳。人自成其能者,唯求仁得仁而已。夫生生不已者,天之德也。人既得天而生,即禀受天赋生生之德,是为人人皆有之本心。生生之德是一切德之源。例如刚健之德,即于生生不息而见也;焰明之德,即于生生而条理,可见其非迷暗性也;其余万德,皆可准知。清儒戴东原言性未能彻体用,所以陷于旁蹊曲径,然不能谓其全无悟处。其言性曰“生生而条理”,此语确是体会有得之言。三十余年前,国人表彰戴氏,只称其反理学,而绝不究其思想,亦可惜。汉以来学人专尚考核而思想之路塞,此风不知何时一变也。万物与吾人同得天而生,同禀受天赋生生之德,是为万物皆有之生命。凡言万物,皆摄天地在内。生命、心灵本不二。然就万物而言,则生命力尚为形体所镧蔽,其焰明的德用未得发露出,则不应说万物都有心。但如从生命有焰明之德用而言,则说万物都有心亦无坊。据此,可知凡人如能存养本心之仁,本心即是仁,而曰本心之仁,何耶?行文须有主词,先用本心二字作主词,次以之仁二字则指出本心即是仁也。自然不至为小己的独立体所锢蔽,而常不失万物一体之本然。独立体谓身体。本来如是曰本然。无论就任何人说,都是与万物一体,此理本来如是,故曰本然。从上“凡人如能存养本心”至下“本然”二字为句。人与万物,以形体言则各别,以生命言则浑然为一。此中言生命,即摄心灵在内。如行路之人见孺子将入井,则兴恻隐,是其本心之仁视孺子为一体故也。见道旁芳草欣欣向荣,而生爱乐,是亦其本心之仁视芳草为一体故也。
此例不可胜举。人之本心常不为小己之私欲私意所锢蔽,廓然与万物同休戚。人虽随躯体以起念,造成罪恶,人皆迷执躯体为自我,此乃小我,亦云小己。随小已起念,便从大体中分离出来,更退坠下来。一切图谋都依据小己之私欲私意而出发,所以陷于罪恶。大体者,人与万物本来是一体,孟子谓之大体。而其本心之仁固常于隐微中谴责之,使人不能不内疚。唯人之习于恶者既久,遂至丧其本心,无复内疚。至此则人道绝矣。是故进德之事唯赖返己工夫真切。真切,自然不忍、且不敢违背本心之仁。凡内疚而仍不已于为恶者,必其返已不真切也。是故返己之学废,人将弱于德。庄子之为人道忧也,至矣哉!为字读若卫。
王阳明曰:“用力于内者,日见其不足。日不足者,日有余矣。古哲为道之学是用力于内。日见不足者,为道日损也。常返察内部,私欲私意私见种种恶根盘结,而自家本有生活源泉,(即本心之仁。)竟为一切恶根所障碍,故是日不足也。又云日有余者,损除一切恶根,则本心之仁自日渐充盘,故由不足而有余也。用力于外者,日见其有余。日有余者,日不足矣。”逐物之学用力于外也。日见有余者,逐物是日益之学,时时发见新事物,时时增长新知识,故曰有余。又云日不足者,此就内部生活言也。逐物则专力于外,不复返已,且知识既成,即是权力,更不得不向外发展,其外愈张,其内愈亏。所以者何?人生的生活源泉毕竟不可缺乏含养于内的一段工夫。今乃专力逐物而不肯返已,专靠知识权力逞志于外,而无所养于内,其内焉得不亏?故外有余者,所以有内不足之患,而人顾莫之省耳。阳明之言亦与老庄大旨相同。余引其原文如上,并逐句为之注释。
冬寒,余体力不支,今当结束。本篇之上,并不是就哲学的心理学之范围内提纲别类来阐述,而特别注意的问题略言其二。一,余平生宗孔子《大易》,主张体用不二,今在篇上更重复申说。二,就由体成用而言,由体成用,譬如由大海水成众沤。大海水比喻体,众沤比喻用。体用不二之义很难说,故取譬以明之。心、物是大用之两方面,本非异体,亦不可有所分割归并。西学唯心论者分割宇宙,而以物归并于心;唯物论者亦分割宇宙,而以心归并于物。《大易》乾坤之蕴,确不如此。余已说在《体用论》,今于此中则根据心、物非异体与不可分割之最高原理。而通览古今学术,对于心、物两方,有畸重心而只求明心、治心,竟不甚措意于物,遂至排斥知识者,古代为道之学大多数属于此派;唯孔子不在此派。有畸重物而只求明物、治物,如征服自然、利用自然即治之之谓。竟不知有反己一路,且将心理亦看作物理者,古哲惠子逐物之学及近代科学,皆与古哲学截然分界,但不可说为分派。科学与哲学,只是分界,(各有研究的领域故。)不可说分派。古学当属于哲学,哲学之内却有分派。科学之内只有分科,而分科亦不同于分派。
科学在其领域内之成就,真夺天工,吾无间然。无间然者,无相非之意也。然人类如只要科学,而废返己之学,则其流弊将不可言。返己之学废,即将使万物发展到最高级之人类,内部生活本来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者,内部生活有主之者,本心之仁也。(仁备智慧乃至无量德用,说见前。)习心不得障之,曰虚。无穷尽故,曰不屈。虚灵而不滞,伏藏一切习种与长期积累的知识,而处之冲然,若无所有,伏藏中物无足以乱其虚灵者。(此中物字指上文习种与积累的知识。)及遇新事物骤来,则出所藏物,(此物字同上。)据已知以测未知,征符不臾,(征者,征验。符者,符合。不奥,犹云不失。测物有征,故符于物而无失也。)故曰动而愈出。王阳明说:“良知是无尽藏。”乃其返已而自见自得之言。今乃芒然不自识。不自识其本心之仁也。芒然,迷暗之貌。其中藏只是网罟式的知识遗影堆集一团,中藏,指内部生活而言。过去的知识虽不停住,而有影像遗留下来,故云遗影。知识成体系,故云网罟式。知识元是从日常接触外物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东西,故说堆集。知识遗影,当然是笨物。吾人只有本心之仁是生生活活、虚灵不昧的物事,(不昧,犹云不速暗。)知识遗影自是精本心的活力而得存。而抛却自家本有虚灵之主,不求所以养之。虚灵之主,谓本心之仁。人类殆将丧其内部生活,宇宙失其贞观,宜乎庄子于逐物之学有“其涂隗”之非议。阳明亦云:用力于外者,日有余,卒归从日不足也。
《易大传》曰:“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此语难得解人。按天地之道,是就宇宙人生所由开发而言。贞观之观字,不可拘泥训诂来索解,若以观察或观念等义释之,便不可通。试将《大易》《乾》、《坤》二卦会通来看,乾是大生的力量,主导以开坤;坤之广生,亦是承乾之力。坤的方面是质、力,易有明文。乾的方面是生命、心灵。余已说在前。申言之,乾是大生广生之洪流,坤是生命力所托之工具。宇宙人生不是从迷暗势力开发,生命是具有刚健、焰明、大正而坚固的德性与德用,贞字之训曰:贞,正而固也。本非迷暗之动,故说为贞观。此义深远极矣。万物之发展,从无机物到生物,生物又步步发展而极乎人,才有内部生活。内部生活中之主者,孔子谓之仁。言仁而智与众德皆在其中,前已说过。王阳明谓之良知,仍承孔子之仁。阳明教学者认识良知,曰“知善知恶是良知”,此处正可识仁。若没有知善知恶的良知,将从何处认识仁乎?知善知恶的良知,人人可返求而自得,此是求仁下手处也。人如丧去内部生活,即宇宙失其贞观。吾于此有无尽意思,却无从说。
科学本身无可非议。所以者何?科学是知识之学,只假定物质宇宙是实有,从各部分去探究,宇宙之来源、生命之来源都不过问,固其宜也。若乃主张科学万能,视古今哲学家言皆出自主观的妄猜乱想,毫无是处,此亦莫如之何!悠悠人类,浩浩慧海,孰是有智而不为真理努力?为读若卫。
洪惟孔子,其学内圣外王一贯,内圣,说见前。王者,往也。天下为公之道是人类所共同向往,《春秋》诸经由是而作。返已敦仁之道与格物求知之学交修而不悖,道德与智慧本来不二。智慧主乎知识,则知识不至用之以为恶。老子“有知食无知,大知食小知”之说,庄生“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论,皆可以息已。老氏刍狗之说:狗食刍,是有知食无知也;人食狗,是大知食小知也。余曾说在前文。哲学资于科学,而不至浮空;科学资于哲学,而有其统宗。径路殊而同于大通,岂不妙哉!
学术有畸重物,有畸重心,本难免之势。但从事于物者,毋只知有物而不知有心;从事于心者,毋只知有心而不知有物。则畸重畸轻之患亦可补救,而于心、物无异体之本然,庶乎不相害已。本然,解见上。心、物无异体,由其本来如是,故说如是耳。若夫知有心而不知有物,或知有物而不知有心,皆是妄为分割,是对于不可分割之心、物而加之以害也。
从来哲人之探求宇宙实体者,大概不外三种见。此见字借用佛典。见者,见解。佛氏分别正见、邪见:所见符于实理,是为正见;意想虚构、违于理者,是为倒见或邪见。
第一种见,计执实体是超脱乎法象之上而独在。法象即宇宙万有之总称,见《易大传》。今通行之现象一词,与法象亦相当。计执一词借用佛典。计,犹推求也。始于推求,终于决定,而坚执之,不复含弃,是名计执。其所执实体,或承袭宗教之上帝,或反对上帝而说为宇宙本体。如佛家破大自在天而建立不生不灭的真如涅槃,即是一例。真如,见前。涅槃,译音,其义为寂灭或寂静。真如、涅槃皆是佛家所谓本体之名,今合用之作复词。唯心论者之绝对精神,亦是此种见。
第二种见,计执实体是潜隐于法象之背后。如佛家唯识论,一方承袭旧说之真如而不敢削除,一方又建立种子为诸行生起之因。诸行,即是心物万象之总称,唯识论中亦名之曰现行,与今通行之现象一词相当。余衡定唯识家之种子说,在哲学中属于多元论,其说以为一切物各各从自己的种子而生,不是共一种子。心则分为八识,亦各各从自己的种子而生。如眼识从眼识种子生,耳谈从耳识种子生,其余可类推。据此,则种子明明是心物万象的本体,亦可简称宇宙本体。而又保留旧师所建立之真如,则有两重本体矣。此是佛家唯识论之大缺点。佛教中人虽反对余之评论,然审核唯识师之理论,实无可反攻吾说,此不及详。唯识论之一切种子都藏在第八识中,沉潜深伏,此可说为在现象之背后。第三种见,计执实体是空洞寂寥,包含宇宙万象。寂寥,无形体也,见王弼《老子注》。如老子以太虚为神与气之所从生,即是无能生有。太虚是无所有,故名之曰无。神与气则名之为有。有从无而生,遂为虚无之所包含。此种见恐是道家所独有,宋儒亦颇袭其说,张横渠《正蒙》有明文可证。
上述三种见,同犯一大过,即皆脱离宇宙万有而纯任空想去造出一种宇宙实体。古代哲学之本体论,大概罕能拔出于三见窠白之外,尤以第一见为大多数哲人所最易游履之通途。多人通行之途,曰通途。宗教之上帝超脱乎万物之上而独在,人皆归依之,以为安心之地。后来哲人虽不信上帝,而犹向万物以外去求实体,致其崇仰。从二见虽与第一见稍别,而其求实体于万物之外,则与第一见不异也。古代大学派之本体论,是其人生意义之所寄托。如道家建立虚无为本体,则其人生意义在返无,返还虚无。其主张去知去欲,不独个人之修养如是,凡所以理群立政之道亦无不如是者。佛家以涅槃寂灭为本体,则其人生意义在归寂,厌离五蕴,见前引《阿含经》,可复看。毁灭生命。十二缘生之论以迷暗为有生之源,期于灭度。此虽小乘所祖述,而大乘亦未尝变革。其所异于小者,则求投合于不生不灭之大我耳。法界大我,曾见前文。古代哲人在本体论上自造迷雾,心物之本相不可得而明,人之用其心者亦无有正向。余举道、佛二家而平章之,平章,犹批判也。则以吾尝致力于其间,而后翻然悟其不必为人道之正常也,遂不得默然无言。余宗孔子《大易》,以体用不二立宗,明心物万象不无实体为其根源,但实体即是心物万象的自身,不是在心物万象之外。譬如众沤必有大海水为其根源,但大海水即是众沤的自身,不是在众沤之外。体用不二义决定,当知体成为用必有两方相反相成,不可缺一。实体不是单纯性故,已说如前。两方者,心和物也。心之显露后于物质,其故不难晓。物成而有凝固闭塞之势,生命、心灵斡运乎物质中,将破除障碍以出,其事固不易也。余在前文有云:凡盛发于后后者,必有大蓄于其前前。《易》以乾为生命、心灵,而初爻则以隐而未见为言。见字读显现之现,言生命、心灵当宇宙泰初未能显著发现出来也。圣人之察变观化也深矣哉!篇上大意止于此。篇下当阐明心理而综其要略,不能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