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诸生谈《新唯识论》大要
《新论》以体用不二,阐明万化根本原理。救正佛家分截法相是生灭,法性是不生灭,将性相打作二片,及西洋哲学家谈实体与现象每欠圆融之锢疾。(救正,至此为句。)此当首先注意。《新论》鄂印本,中卷后记,释体用,释体常,释理三篇,至为扼要。初学宜熟玩。东方诸大学派谈本体者,证会所至,各有发挥。约举三家。
一,印度佛家,唯以空寂显体。佛家大小乘,派别极繁,互相攻难。而印以三法印。一切无诤。三法印者,空寂义也。
二,中土道家,则说本体,唯是虚静。(王船山《庄子通》有云。虚静之中,天地推焉,万物归焉。盖深得道家意。)虚静,犹空寂也。佛法东来,魏晋玄家为之导。玄家宗道,故能与佛氏合流也。夫于本体,而唯证会到空寂虚静者,则其宇宙观与人生观,将皆别是一番意义。易言之,即不免有耽空滞静之流弊。由此,而形诸群化、政俗诸方面,亦必顺守故常。中国自汉以后,始则道家阴夺儒者之席。继则道与佛合流。(晋世。)久则佛法普遍深入于社会。二千余年来学术思想与政治社会各方面,一切凝滞不进。此其原因虽不一,道与佛偏彰空寂虚静之本体论,其影响确不良。则不可忽而不加察也。
三,儒家在中国思想界为正统派。余著《读经示要》已言之。儒家六籍,以《大易》《春秋》为根本。《春秋与《大易》相较,则《大易又为《春秋》所本。汉儒说《易》为五经之原。其去孔子之时代未远。七十子后学口口相承之说,汉初犹未失也。佛家说《大般若》为群经之王,诸佛之母。余于《大易》,亦曰群经之王,诸子百家之母。真知中国学术源流者,当不忽吾言。《易》之谈本体,则从其刚健纯粹,流行不息,生化不测之德用,而显示之。此与佛道二家谈本体,显然不同。惜乎汉以后,易学始亡于象数家。至宋明理学言《易》者,又杂以禅与老。而孔子之《易》,不可复睹矣。
《新论》谈本体,则明夫空寂而有生化之神。虚静而含刚健之德。所以抉造化之藏,立斯人之极者,在是也。穷理至万化根源处,是乃无形无象,无有作意,无有迷乱。佛氏证空寂,道家悟虚静,谓其所见非真,固不得。但耽空溺静,即未免舍其生生化化不息之健。如佛氏反人生,道家流于委靡,皆学术之蔽也。《新论》透悟本原,(谓本体)明夫空寂虚静,而有生生化化不息不测之健。虽融三家(儒佛道)而冶于一炉,毕竟宗主在《大易》。二千余年间,《易》道既绝而复明。天实启不肖以肩斯任欤。
初学每苦《新论》难读。今略示大要。本体,是全体浑然,无差别相,喻如大海水。而本体之流行,有一翕一辟,刹刹顿现,不守其故之谓用,此则喻如众沤。学者由大海水与众沤喻,当知《新论》体用可分,而实不二。虽本不二,而不妨有分。一翕一辟之谓用。依翕,假说物。依辟,假说心。辟以运翕。翕随辟转。易言之,心能了物,非物可了心。心能御物,非物可御心。是故用有胜劣,说识名唯。(识者,心之异名。)
《新论》发明体用。其所谓体,(具云本体。)非谓其超脱于万有之上,或隐于万有之后。(非字,至此为句。)虽不妨形容为万有之根源,而根源即显现为万有,非离万有而独在。故从万有言,则一一现象,皆是自根自源。(譬如每一沤,皆具有全大海水。)孟子言形色即天性。宗门说一华一法界,一叶一如来。(法界犹言本体,参看《通释》。如来,亦法性,或本体之异名。)皆可由《新论》而得其的解。
《新论》言本体备万理,含万德,肇万化。学者或犹疑之,殆不深穷之过耳。本体上不容有一毫亏欠,否则云何成用。此须放下知见,默然体认。余且强以喻明,一粒谷子,当其未发现为萌芽,根干,枝叶,花实之时。而确已有此种种可能性潜在。由此譬喻,可悟本体备万理云云,并非空想或荒谈。(因明言喻取少分相似。不可求其全肖也。此以谷子喻本体。萌芽,乃至华实等,喻体之成用。但体用本不二。而世俗则视芽等以次渐生时,谷子已灭。并非以谷子为体。此于玄学上之体用义,不能全肖者也。唯大海水与众沤喻,形容体用不二,最合。)
《新论》以本体,名为功能。(民国十一年,余在北大《唯识学讲义》已有功能章,尚据佛家本义。十四年,《新论》初稿,便以功能说为本体,而注明与旧义绝异。)亦名恒较等。(本体,非是兀然僵固之体。恒时舍其故而新生,不可言常,名之为转。恒时是新新而起,永无断灭,说之为恒。等者,本体尚有多名,此不及举。)夫本体者,从一方面言,是势用无穷之大伏藏。从又一方面言,是万理皆备之大伏藏。(有宗大论,说圆成为大伏藏。最宜深玩。圆成,亦本体之名。)故本体得名功能。亦得名之为理。不可以理为离异功能而托于虚也。理字,本即条理或法式,则律等义。但如以理与能,离之为二,(功能,亦省言能。)则理,只是空形式,既无所丽矣。能(具云功能。下同。)与孤存之空形式,(即理)又不知如何结合。云何得成物。故理与能,虽随义而异其名,要不可离之为二,皆所以目本体也。自本体具大势用而言,目之以能。(以能目体,是即用显体义。详《新论》。)自本体备万理,含万德而言,目之以理。在玄学上言理,便是有能之理。言能,便非无理之能。如单言能,固为本体之目。单言理,亦本体之目也。理与能,不可离而二之。不可以理托于虚。本体绝待,无处不充周,又焉有空虚之所乎。伊川每言实理,着一实字,最有深义。此与佛家以真如名为真理者,义亦暗合。(真如即本体之名。)
原载《摧惑显宗记》,1950年作者自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