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横斜三两枝。分明不是暮春期。未知轻薄芳姿意,得会衰残野老思。万里西风吹节换,夕阳东市索琴迟。可怜诗序难成谶,十月桃花欲笑时。
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间,牧斋往松江游说马进宝反清告一段落。次年复往金陵,盖欲阴结有志复明之人,以为应接郑延平攻取南都之预备。其流连文酒,咏怀风月,不过一种烟幕弹耳。此年之诗,前已多引证,兹择录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中顺治十四年丁酉所作诸诗最有关复明运动及饶有兴趣者诠论之于下。
「櫂歌十首为豫章刘远公题扁舟江上图」其一云:
家世休论旧相韩。烟波千里一渔竿。扁舟莫放过徐泗,恐有人从圯上看。(自注:「远公故相文端公之孙,尚宝西佩[斯玮]之子。」寅恪案,并可参同书同卷「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二十二自注及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此题批语。)
其三云:
吴江烟艇楚江潮。濑上芦中恨未消。重过子胥行乞地,秋风无伴自吹箫。
寅恪案,远公为刘一燝之孙。明史贰肆拾刘一燝传略云:
刘一燝字季晦,南昌人。光宗即位,擢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魏]忠贤大炽,矫旨责一燝误用[熊]廷弼,削官。追夺诰命,勒令养马。崇祯改元,诏复官,遣官存问。八年卒。福王时,追谥文端。
季晦在福王时追谥文端,殆由牧斋之力。盖此时牧斋任礼部尚书故也。远公之至南京,不知有何企图,据牧斋诗旨,以张良伍员报韩复楚相期许,则远公之志在复明,为牧斋所特加接纳者之一,又可推知矣。
「顾与治书房留余小像自题四绝句」其一云:
崚嶒瘦颊隐灯看。况复撑衣骨相寒。指示傍人浑不识,为他还着汉衣冠。
寅恪案,第二句有李广不封侯之叹,即己身在明清两代,终未能作宰相之意。末二句则谓己身已降顺清室,为世所笑骂,不知其在弘光以前,固为党社清流之魁首。感慨悔恨之意,溢于言表矣。
其二云:
苍颜白发是何人。试问陶家形影神。揽镜端详聊自喜,莫应此老会分身。
寅恪案,末二句自谓身虽降清,心思复明,殊有分身之妙术也。
其三云:
数卷函书倚浄瓶。匡床兀坐白衣僧。骊山老母休相问,此是西天贝叶经。
寅恪案,牧斋表面虽屡称老归空门,实际后来曾有随护郑延平之举动。今故作反面之语,以逊辞自解,藉之掩饰也。
其四云:
寅恪案,网巾乃明室所创,前此未有,故可以为朱明室之标帜,周吉甫晖续金陵琐事「万发皆齐」条云:
太祖一夕微行至神乐观,见一道士结网巾。问曰,此何物耶?对曰,此网巾也,用以裹之头上,万发皆齐矣。次日,有旨召神乐观结网巾道士,命为道官,仍取其网巾,遂为定式。
小腆纪传伍贰画网巾先生传(寅恪案,徐氏所记出戴名世撰「画网巾先生传」。见戴南山先生全集柒。)略云:
画网巾先生者,不知何许人。(寅恪案,小腆纪传叁玖刘中藻传云:「中藻子思沛,时羁浦城狱中,闻父死,曰,父死节,子可不继先志乎!亦死。或曰,思沛即画网巾先生也。」小腆纪年附考壹陆顺治六年四月「我大清兵克福安,明鲁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刘中藻死之」条,亦载此事,但附考曰:「福建续志,福宁府志俱云思沛即世所称画网巾先生,而福安县志谓思沛羁浦中狱中,闻中藻死,曰,父死节,子可不继先志乎!亦死。浦城县志亦云然。按画网巾先生死泰宁之杉津,自另是一人。」兹附录于此,以供参考。)服明衣冠,从二仆,匿迹光泽山寺中。守将吴镇掩捕之,送邵武,镇将池凤鸣讯之,不答。凤鸣伟其貌,为去其网巾,戒军中谨事之。先生既失网巾,盥栉毕谓二仆曰,衣冠历代旧制,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即死,可忘明制乎?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额上。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交相画也。每晨起以为常。军中哗之,呼曰画网巾云。[王之纲斩之,]挺然受刃于泰宁之杉津。泰人聚观之,所画网巾,犹斑斑在额上也。
小腆纪年附考壹柒顺治七年庚寅十二月丙申(十七日)「明督师大学士临桂伯瞿式耜,江广总督兵部尚书张同敞犹在桂林谕降不屈,死之」条云:
[张]同敞手出白网巾于怀,曰,服此以见先帝。
钱曾牧斋投笔集笺注上「后秋兴之二」第陆首「胡兵翻为倒戈愁」句,牧斋自注云:
营卒从诸酋长,皆袖网巾毡帽,未及倒戈而还。
等,可以为证。牧斋此诗前二句,亦同此旨。末二句自谓不能将兵如唐之段志玄尉迟敬德,只能读书作文。此本是真实语,但其在弘光时,自请督师以御清兵,则恐是河东君之怂慂劝勉,遂有是请耳。
「题画」云:
秋声卷白波。青山断处暮云多。沉沙折戟无消息,卧看千帆掠槛过。
折戟沈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前论魏白衣致书郑延平谓「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牧斋待至九月,以气候风向之改变,知郑氏无乘南风来攻南都之可能,遂不觉感樊川诗旨,而赋此「题画」七绝也。
「有人拈聂大年灯花词戏和二首」其一云:
**子朝朝信,寒灯夜夜花。也知虚报喜,争忍剔双葩。
其二云:
灯花烛夜多。寂寞怨青娥。一样银缸裏,无花又若何。
寅恪案,此为忆河东君之作,不过藉和聂寿卿诗为题耳。
「桥山」云:
万岁桥山奠永宁。守祧日月镇常经。青龙阁道蟠空曲,玄武钩陈卫杳冥。坠地号弓依寝庙,上陵带剑仰神灵。金舆石马依然在。蹴踏何人夙夜听。
寅恪案,此首为明太祖孝陵而作。末二句则希望郑延平率师来攻取南都也。
「鸡人」云: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胡骑已扬舲。(自注:「乙酉五月初一日召对,讲官奏曰,马畏热,必不渡江。余面叱之而退。」)刺闺痛惜飞章罢,(自注:「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讲殿空烦侧坐听。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绕新亭。
寅恪案,此首为牧斋自述弘光元年乙酉时事,颇有史料价值。末二句盖伤福王及己身等之为俘虏而北行也。
「蕉园」云:
蕉园焚稿总凋零。况复中州野史亭。温室话言移汉树,长编月朔改唐蓂。??闻人自譌三豕,曲笔天应下六丁。东观西清何处所,不知汗简为谁青。
寅恪案,此首乃深恶当日记载弘光时事野史之诬妄,复自伤己身无地可托以写此一段痛史也。噫!牧斋在弘光以前本为清流魁首,自依附马阮,迎降清兵以后,身败名裂,即使着书,能道当日真相,亦不足取信于人。方之蔡邕,尤为可叹也。又同书同卷「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三云:
人儗阳秋家汗青。天戈鬼斧付沉冥。赤龙重焰蕉园火,烧却元家野史亭。
此绝句亦自惜绛云楼被焚,其所辑之明史稿本全部不存,与蕉园七律,可以互证,故附录之于蕉园诗后。
「小至夜月食纪事」(自注:「十一月十有六日。」)云:
蟾蜍蚀月报黄昏。冬至阳生且莫论。飞上何曾为玉镜,落来那得比金盆。朦胧自绕飞乌羽,昏黑谁招顾兔魂。画尽??灰不成寐,(涵芬楼本「不成」作「人不」。)一星宿火养微温。
寅恪案,此首必有所指,今难确定,不敢多所附会。但检小腆纪年附考壹玖「[顺治十四年丁酉四月]明朱成功部将施举与我大清兵战于定海关,败绩死之」条云:
时成功谋大举入长江,令举招抚松门一带渔船为乡导。举至定海关,遭风入港,遇水师,力战而死。
然则郑延平本拟于此年夏大举入长江,不幸遭风失败。牧斋当早知延平有是举,故往金陵以待之,迄至小至日,以气候之关系,知已无率舟师北来之希望,因有七八两句之感叹欤?俟考。
「至日作家书题二绝句」云:
至日裁书报孟光。封题冻笔蘸冰霜。栴檀灯下如相念,但读楞严莫断肠。
松火柴门红豆庄。稚孙娇女共扶床。金陵无物堪将寄,分与长干宝塔光。
寅恪案,此两首文情俱妙,不待多论。唯据第贰首第贰句,知稚孙即桂哥,亦与赵微仲妻随同河东君居于白茆港之红豆庄,而不随其父孙爱留寓城中宅内。然则牧斋聚集其所最爱之人于一处也。(可参前论「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之四。)第贰首末二句可参下一题「丁酉仲冬十有七日长至礼佛大报恩寺」。在牧斋之意,宝塔放光,即明室中兴之祥瑞,将来河东君亦当分此光宠,以其实有暗中擘划之功故也。
「和普照寺纯水僧房壁间诗韵,邀无可幼光二道人同作」云:
古殿灰沉朔吹浓。江梅寂历对金容。寒侵牛目冰间雪,老作龙鳞烧后松。夜永一灯朝露寝,更残独鬼哭霜钟。可怜漫壁横斜字,賸有三年碧血封。
寅恪案,无可即方以智,幼光即钱澄之(见小腆纪传贰肆方以智传及同书伍伍钱秉镫传并吾炙集「皖僧幼光」条。)
方钱二人皆明室遗臣托迹方外者,此时俱在金陵,颇疑与郑延平率舟师攻南都之计划不能无关。牧斋共此二人作政治活动,自是意中事也。纯水僧房壁间诗之作者,究为何人,未敢决言,但细绎牧斋诗辞旨,则此作者,当是明室重臣而死国难者,岂瞿稼轩黄石斋一辈人耶?俟考。
「水亭拨闷二首」其一云:
不信言愁始欲愁。破牕风雪面淮流。往歌来哭悲鸜鹆,莫雨朝云乐爽鸠。揽镜每循宵茁发。(涵芬楼本「宵茁」下自注云:「先作朝薙。」)拥衾常护夜飞头。黄衫红袖今余几,谁上城西旧酒楼。
其二云:
琐闱夕拜不知繇。热铁飞身一旦休。岂有闭唇能遁舌,更无穴颈可生头。市曹新鬼争颅额,长夜寃魂怨髑髅。狼藉革胶供一笑,君王不替偃师愁。
寅恪案,此二首辞旨奇诡,甚难通解。遵王注虽于字面略有诠释,亦不言其用意所在。但牧斋赋诗必有本事,兹姑妄加推测,以备一说,仍待博识君子之教正。鄙意此二诗皆为河东君而作。第壹首谓河东君之能救己身免于黄毓祺案之牵累。第贰首谓己身于明南都倾覆后随例北迁期间,河东君受奸通之诬谤,特为之辨明也。第壹首第柒句「黄衫红袖」一辞,应解作红袖中之黄衫。有学集诗注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女侠谁知寇白门」及「黄土盖棺心未死」二句,(全诗前已引。)盖谓白门已死,今所存之女侠,唯河东君一人足以当之。即与上引杜让水「帐内如花真侠客」句,同一辞旨。第捌句兼用汉书玖贰游侠传萭章传:「萭章字子夏,长安人也。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章在城西新市,号曰城西萭子夏。」并太平广记肆捌伍许尧佐柳氏传「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及「柳氏志防闲而不克」等语。此两出处遵王注均未引及。第贰首第壹句遵王虽用后汉书百官志引卫宏汉旧仪曰,「黄门郎属黄门令,日暮入对青琐门拜,名曰夕郎」以为释。鄙意牧斋既未曾任给事中,则遵王所解无着落。疑牧斋意谓弘光出走,乃诏王觉斯及己身留京迎降,唐代诏书其开端必有「门下」二字,即王摩诘所谓「夕奉天书拜琐闱」之「天书」。(见全唐诗第贰函王维肆「酬郭给事」。)弘光诏殊不知其来由也。第贰句遵王注云:
首楞严经:历思则能为飞热铁,从空雨下。五灯会元:世尊说大集经,有不赴者,四天门王飞热铁轮,追之令集。
甚是。盖谓清兵突至南都,逼迫己身等执以北行也。第柒第捌两句遵王注引列子汤问篇,周穆王怒偃师所造倡者以目招王之左右侍妾,遂欲杀偃师,偃师乃破散唱者以示王,皆革胶等假物所造之物语。牧斋意谓河东君受奸通之诬谤,实无其事,即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小舟惜别」诗「人以苍蝇污白璧」句之旨也。
「投宿崇明寺僧院有感二首」其一云:
秋卷风尘在眼前。莽苍回首重潸然。(涵芬楼本「莽苍」作「苍茫」。)居停席帽曾孙在,驿路氊车左担便。日薄冰山围大地,霜清木介矗诸天。禅床投宿如残梦,半壁寒灯耿夜眠。
其二云:
禾黍陪京夕照边。驱车沾洒孝陵烟。周郊昔叹为牺地,蓟子今论铸狄年。纶邑一成人易老,华阳十赉诰虚传。颠毛种种心千折,祗博僧牕一宿眠。
寅恪案,此二首疑是因崇祯十七年秋间,偕河东君同赴南都,就礼部尚书之任,途中曾投宿于崇明寺,遂追感前事而作也。前论钱柳二人同赴南都在七八月间,故第壹首一二两句谓景物不殊,而时势顿改,殊不堪令人回首。第贰联上句,谓南都倾覆,苟得生还者甚少。如己身及河东君,即遵王注引酉阳杂俎云:
王天运伐勃律还,忽风四起,雪花如翼,风吹小海水成冰柱,四万人一时冻死,唯蕃汉各一人得还。
之蕃汉二人也。下句谓此次岁暮独自还家,重经崇明寺,兵戈徧及西南,与前次过此时尚能苟且偷安者大异。第贰首一二两句谓此次在金陵谒拜孝陵,在南都倾覆之后,不胜兴亡之恨也。第壹联上句遵王注已引左传昭公二十二年「王子朝宾起有宠于景王」条以释之,但仅着诗句之出处,而未言牧斋用意所在。今以意揣之,牧斋盖谓马阮之起用己身为礼部尚书,不过以其文采照耀一世之故,深愧不能如牺鸡之自断其尾,以免受祸害也。下句遵王无释,检王先谦后汉书柒贰下方术传蓟子训传云:
时有百岁翁,自说童儿时,见子训卖药于会稽市,颜色不异于今。后人复于长安东霸城见之,与一老翁共摩挲铜人,相谓曰,适见铸此,已近五百岁矣。
牧斋意谓回首当日与河东君同赴南都,就宗伯任时,已同隔世,殊有蓟子训在秦时目睹铸此铜人之感也。第贰联上下两句,遵王引史记及松陵集为释,甚是。牧斋意谓虽有复明之志,但已衰老,无能为力,虚受永历帝之令其联络东南伪帅遗民,以谋中兴之使命也。
「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继乙未(丙申?)春留题之作」云:
(诗见下引。)
寅恪案,此题「乙未」二字当是「丙申」之譌。诸本皆同,恐为牧斋偶尔笔误也。此题廿五首,板桥杂记已采第壹第贰第肆第伍第柒第拾第壹贰等七题。皆是风怀之作,此固与余氏书体例符合。其涉及政治者,澹心自不敢迻录,但亦有风怀之作曼翁未选者,则因事涉嫌疑,须为牧斋隐讳也。兹先择录此类三首论释之,后再略述其他诸诗。至板桥杂记所选之八首,皆不重录,以余氏书所选牧斋之诗为世人习读,且多能通解故也。
第叁首云:
钏动花飞戒未赊。隔生犹护旧袈裟。青溪东畔如花女,枉赠亲身半臂纱。
第捌首云:
临岐红泪溅征衣。不信平时交语稀。看取当风双蛱蝶,未曾相逐便分飞。(自注:「已上杂记旧游。」)
第壹壹首(此诗前已引,因解释便利之故,特重录之。)云:
水榭新诗赞戒香。横陈嚼蜡见清凉。五陵年少多情思,错比横刀浪子肠。(自注:「杜苍略和诗有祇断横刀浪子肠之句。」)
寅恪案,此三首皆与前论「秦淮水亭逢旧校书赋赠」诗有关。前引杜苍略和诗及此题第壹壹首自注,可以推知。假定此秦淮旧校书女道士浄华与前所论果为卞玉京者,则惠香公案中,此三首诗亦是有关之重要作品也。
第陆首云:
抖擞征衫趁马蹄。临行渍酒雨花西。于今墓草南枝句,长伴昭陵石马嘶。(自注:「乙酉北上,吊方希直先生墓诗云,孤臣一样南枝恨,墓草千年对孝陵。」)
寅恪案,牧斋诗集顺治二年乙酉所作者,删汰殊甚。留此注中十四字,亦可视作摘句图也。「希直」为方孝孺字。夫牧斋迎降清兵,被执北行,与正学事大异。「一样南枝恨」之语,乃一别解。然姚逃虚谓成祖曰,「若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见明史壹肆壹方孝孺传。)牧斋在明清之际,确是「读书种子」。此则不可以方钱人格高下论也。又牧斋自注中「乙酉北上」四字,涵芬楼本作「乙酉计偕北上」。遵王注本作「己酉北上」。两书之文,皆有增改。考牧斋为万历三十八年庚戌探花,己酉计偕北上,吊方希直诗,若作于此年,则牧斋当时仅以举人北上应会试之资格,且此时明室表面上尚可称盛世,「孤臣」之语,殊无着落。且通常由虞山北上之路,亦不经金陵。此两本之譌,自是讳饰之辞。若作「乙酉北上」,则牧斋于南都倾覆,随例北迁,如投笔集后秋兴之十二「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其第肆首后四句云:「忍看末运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迟。惆怅杜鹃非越鸟,南枝无复旧君思。」之例,则甚符合。故特为改正。又考五臣本文选贰玖古诗十九首之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二句,注云:
善曰,韩诗外传曰,诗云,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翰曰,胡马出于北,越鸟来于南,依望北风,巢宿南枝,皆思旧国。
牧斋之诗,即用此典。至有关成祖生母问题,近人多所考证,虽难确定,但成祖之母或是高丽籍。元代习俗,如朝鲜实录及叶子奇世杰草木子杂制篇等所载者,蒙古宫廷贵族多以高丽女为媵侍。?妃岂元代诸王之后宫耶?若广阳杂记及蒙古源流等书所载,则又辗转传譌,不足道也。又据李清三垣笔记附志二条之一云:
予阅南太常寺志载懿文皇太子及秦晋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则?妃生。讶之。时钱宗伯有博物称,亦不能决。后以弘光元旦谒孝陵,予与谦益曰,此事与实录玉牒左,何征?但本志所载,东侧列妃嫔二十余,而西侧止?妃,然否?曷不启寝殿验之?及入视,果然。乃知李?之言有以也。
谈迁国榷壹贰建文四年条略云:
成祖文皇帝御讳棣。太祖高皇帝第四子也。母?妃。玉牒云,高皇后第四子。盖史臣因帝自称嫡,沿之耳。今南京太常寺志,载孝陵祔享,?妃穆位第一,可据也。
谈迁枣林杂俎义集彤管门「孝慈高皇后无子」条略云:
考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左淑妃李氏次皇妃氏[等]俱东列。?妃生成祖文皇帝,独西列。见南京太常寺志。孝陵阉人俱云,孝慈高皇后无子,具如志中。而王弇州先生最博核,其别集同姓诸王表,[与]吾学编诸书俱同,抑未考南太常[寺]志耶?享殿配位,出自宸断,相传必有确据,故志之不少讳,而微与玉牒牴牾,诚不知其解。
然则牧斋久蓄此疑,不但取太常志文献为左证,并亲与李清目睹之实物相证明,然后决定。可知牧斋作史,乃是信史,而非如宋辕文所谓「秽史」也。(见第叁章论朱鹤龄与吴梅村书。)第壹柒首云:
第壹捌首云:
帝车南指岂人谋。河岳英灵气未休。昭代可应无大树,汝曹何苦作蚍蜉。(自注:「以上六首,杂论文史。」)
第贰叁首云:
被发何人夜叫天。亡羊臧谷更堪怜。长髯衘口填黄土,肯施维摩结浄缘。
寅恪案,此诗疑为牧斋过金陵陈名夏子掖臣故居而作。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陈名夏传(参同书肆谭泰传,同书伍宁完我传,同书柒捌张煊传。)略云:
陈名夏江南溧阳人。明崇祯十六年进士,官翰林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福王时,以名夏曾降附流贼李自成,定入从贼案。本朝顺治二年七月名夏抵大名投诚,以保定巡抚王文奎疏荐,复原官。旋擢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三年丁父忧,命在官任事,私居持服,并敕部议赠恤。复陈情请终制。赐银五百两,暂假归葬,仍给俸赡在京家属。明年还朝。五年初设六部尚书各一,即授名夏吏部尚书。寻加太子太保。八年授弘文院大学士,晋少保,兼太子太保。九年以党附吏部尚书公谭泰,议罪。解院任,给俸如故。发正黄旗下,与闲散人随朝。初睿亲王多尔衮专擅威福,尚书公谭泰刚愎揽权,名夏既掌铨衡,徇私植党,揣摩执政意指,越格滥用匪人,以迎合固宠。及多尔衮事败,御史张煊劾奏名夏结党行私,铨选不公诸劣迹。下诸王部臣鞫议。会上方巡狩,谭泰独袒名夏,定议,诸款皆赦前事,且多不实。煊坐诬论死。至是,谭泰以罪伏诛。命亲王大臣复按张煊所劾名夏罪状。名夏厉声强辨。及诘问词穷,涕泪交颐,自诉投诚有功,冀贷死。谕曰,此辗转矫诈之小人也。罪实难逭。但朕有前旨,凡谭泰干连,概赦免。若复执名夏而罪之,是不信前旨也。因宥之,且谕令洁己奉公,勿以贪黩相尚。冀其自新,以副倚任。十年复补秘书院大学士。时吏部尚书员缺,侍郎孙承泽请令名夏兼摄。上以侍郎推举大学士,有乖大体。责令回奏。复谕名夏曰,尔可无疑惧。越翼日,仍命署吏部尚书。上尝幸内院,阅会典及经史奏疏,必与诸臣讲求治理,兼训诸臣,以满汉一体,六部大臣不宜互结党与。诫谕名夏,益谆切焉。会有旨,令集议刑部,论任珍家居怨望,指奸谋陷诸罪应死状。名夏及大学士陈之遴,尚书金之俊等二十八人,与刑部九卿科道等两议。得旨责问,名夏更巧饰欺蒙。论死。复诏从宽典,改削官衔二级,罚俸一年,仍供原职。十一年大学士宁完我列款劾奏名夏曰,名夏屡蒙皇上赦宥擢用,宜洗心易行,效忠我朝。不意蛊惑绅士,包藏祸心以倡乱。尝谓臣曰,要天下太平,只依我两事。臣问何事?名夏推帽摩其首云,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臣思为治之要,惟法度严明,则民心悦服。名夏必欲宽衣博带,其情叵测。臣与逐事辩论,不止千万言,灼见隐微。名夏礼臣虽恭,而恶臣甚深。此同官所共见共闻者也。今将结党奸宄事迹言之,名夏子掖臣居乡暴恶,士民怨恨,欲移居避之。江宁有入官园宅在城,各官集赀三千两代为纳价,遂家焉。掖臣横行城中,说人情,纳贿赂。各官敢怒而不敢言。人人惧其威势。名夏明知故纵,科道官岂无一人闻之?不以一疏入告,其党众可见矣。臣等职掌票拟,一字轻重,关系公私,臣虑字有错误,公立一簿注姓,以防推诿,行之已久。一日,名夏不俟臣等到齐,自将公簿注姓,涂抹一百一十四字。为同官所阻,方止。窃思公簿何得私抹,不知作弊又在何件。本年二月上命内大臣传出科道官结党谕旨。臣书稿底,交付内值。及票红发下,名夏抹去「挤异排孤」一语,改去「明季埋没局中,因而受祸。今方驰观域外,岂容成奸」四句,作两句泛语。其纠党奸宄之情形,恐皇上看破,故欲以只手障天也。请敕下大臣确审具奏,法断施行。则奸党除,而治安可致矣。遂下廷臣会勘,名夏辩诸款皆虚,惟留发复衣冠,所言属实。完我复与大学士刘正宗共证名夏揽权市恩欺罔罪。谳成,论斩。上以名夏久任近密,改处绞。子掖臣,逮治杖戍。
清史稿贰伍壹陈名夏传云:
陈名夏字百史。江南溧阳人。明崇祯进士,官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降李自成,福王时,入从贼案。顺治二年诣大名降。以保定巡抚王文奎荐,复原官。入谒睿亲王,请正大位。王曰,本朝自有家法,非尔所知也。
左传哀公十五年云:
卫孔圉取大子蒯聩之姐,生悝。孔氏之竖浑良夫,长而美。孔文子卒,通于内。大子在戚,孔姬使之焉。大子与之言曰,苟使我入获国,服冕乘轩,三死无与。与之盟。为请于伯姬。
又哀公十七年略云:
十七年春,卫侯为虎幄于藉圃。成。求令名者,而与之始食焉。大子请使良夫,良夫乘衷甸,两牡,紫衣狐裘。至,袒裘,不释剑而食。大子使牵以退,数之以三罪而杀之。卫侯梦于北宫,见人登昆吾之观,被发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虚。緜緜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杜注云:「本盟当免三死,而并数一时之事为三罪,杀之,故自谓无辜。」)
牧斋诗第壹句以浑良夫比百史,盖以其数次论死,虽暂得宽逭,终以自承曾言「留发复衣冠」事处绞。夫百史辩宁完我所诘各欵皆虚,独于最无物证,可以脱免之有关复明制度之一欵,则认为真实。是其志在复明,欲以此心告诸天下后世,殊可哀矣。牧斋诗第贰句谓己身与百史虽皆志在复明,而终无成。所自信者,百史不如己身之能老归空门耳。
第贰肆首云:
长干墖绕万枝灯。白玉毫光涌玉绳。铃铎分明传好语,道人谁是佛图澄。
寅恪案,此诗末二句遵王无注。检慧皎高僧传初集拾晋邺中竺佛图澄传(可参晋书玖伍佛图澄传。)云:
光初十一年[刘]曜自率兵攻洛阳,[石]勒欲自往拒曜,内外僚佐无不必谏。勒以访澄。澄曰,相轮铃音云:「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此羯语也。「秀支」军也。「替戾冈」出也。「仆谷」刘曜胡位也。「劬秃当」捉也。此言军出捉得曜也。时徐光闻澄此旨,苦劝勒行。勒乃留长子石弘共澄以镇襄国,自率中军步骑,直诣洛城。两阵才交,曜军大溃,曜马没水中,石堪生擒之送勒。澄时以物涂掌观之,见有大众。众中缚一人,朱丝约其肘,因以告弘,当尔之时,正生擒曜也。
牧斋诗用此典之意,言清军主帅出战必败也。
第贰伍首云:
采药虚无弱水东。??轮仍傍第三峰。玉晨他日论班位,应次高辛展上公。(自注:「过句曲,望三峰作。」)
寅恪案,此首为归家途中过句容所赋。末二句意谓此次在南都作复明活动,他日成功,当受封赏也。
有学集诗注玖红豆集中有关牧斋复明活动,而最饶兴趣者,莫如「六安黄夫人邓氏」七律一首。诗云:
铙歌鼓吹竞芳辰。娘子军前喜气新。(涵芬楼本作「鱼轩象服照青春。鼓吹喧阗壁垒新。」但后附校勘记同注本。)绣幰昔闻梁刺史,锦车今见汉夫人。(涵芬楼本「见」作「比」。)须眉男子元无几,(涵芬楼本「元」作「原」。)巾帼英雄自有真。(涵芬楼本「巾帼」作「粉黛」。)还待麻姑擗麟脯,共临东海看扬尘。(涵芬楼本「共临」作「笑看」,「看」作「再」。)
寅恪案,就今所见关于黄夫人邓氏或梅氏及黄鼎之资料,迻录于下,恐仍未备,尚求当世君子教正。总之,牧斋诗末二句之旨,复明活动之意,溢于言表矣。
刘继庄献廷广阳杂记壹(刘氏与牧斋有交谊,见杨大瓢先生杂文稿「刘继庄传」。)云:
霍山黄鼎字玉耳。霍山诸生也。鼎革时起义,后降洪[承畴]经略,授以总兵,使居江南。其妻独不降,拥众数万,盘居山中,与官兵抗,屡为其败。总督马国柱谓鼎,独不能招汝妻使降乎?鼎曰,不能也。然其子在此,使往,或有济乎?国柱遂使其子招之。鼎妻曰,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然志士不屈其志。吾必得总督来庐一面,约吾解众,喻令薙发。然吾仍居山中以遂吾志,不能若吾夫调居他处也。其子覆命,国柱自来庐州,鼎妻率众出见,贯甲铁兜鍪,凛凛如伟丈夫。如总戎见制台礼。遂降,终不出山。黄鼎居江南久,后屡与郑氏通,郎总督时,事败,服毒死。
痛史第柒种弘光实录钞壹「[崇祯十七年癸未六月]乙亥湖广巡按御史黄澍召对,劾马士英于上前」条黄澍疏士英十可斩。其二云:
市棍黄鼎委署麻城,以有司之官,娶乡宦梅之焕之女。士英利其奸邪,互相表裏。黄鼎私铸闯贼果毅将军银印,托言夺自贼手,飞报先帝。士英蒙厚赏,黄鼎加副将。麻城士民有「假印不去,真官不来」之谣。是谓欺君,可斩。
王葆心蕲黄四十八砦纪事贰附「皖砦篇」略云:
「皖砦篇」附案语云:
牧斋初学集柒叁「梅长公传」略云:
公讳之焕,字长公,一字彬父,黄之麻城人。万历癸卯举于乡。甲辰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天启三年擢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丁母忧归里。今上即位召还,以原官巡抚甘肃。乌程用阁讼攘相位,公在镇,撠手骂詈,数飞书中朝,别白是非。乌程深衔之,思中以危法。己巳冬,奴兵薄都城,公奉入援诏,即日启行。甘镇去都门七千里,师次邠州,奉诏还镇。已又趣入援,纡回往还,又数千里。师行半年始至。本兵希乌程指,劾公逗留,欲用嘉靖中杨守谦例杀公。上心知公材,怜其枉,部议力持之,乃命解官归里。久之,乌程当国,豪宗恶子嗾邑子上书告公。乌程从中下其事,中朝明知其满谰忌公才能,借以柅公。公自是不复起矣。公听勘久之,敍甘镇前后功,加级,荫一子。忌公者盈朝,卒不果用。辛巳八月十三日发病卒。享年六十七。
顾苓金陵野钞云:
[弘光元年甲申四月]加六安州总兵官黄鼎太子太保。先是,贼狄应奎率众数千,自固始欲投兴平伯高杰降。杰遇害,走六安,杀贼将伪权将军路应樗,挈其印降鼎。鼎报闻,授应奎副总兵,赍银币。
王氏据弘光实录钞称黄鼎妻为梅之焕女,牧斋诗题则称为「邓氏」,颇难决定。鄙意牧斋或者如其列朝诗集闰肆「女郎羽素兰小传」称翁孺安为「羽氏」者相类,盖「邓尉」以梅花着称,(可参嘉庆修一统志柒柒苏州府「邓尉山」条所云:「汉邓尉隐此,故名。山多梅,花时如雪,香闻数里。」及汉书叁伍荆燕吴传。)文人故作狡狯,遂以「梅」为「邓」耶?俟考。复据顾氏所言,鼎于南都未倾覆前,曾任六安州总兵官,故牧斋可称之为「六安黄夫人」也。又梅长公于阁讼时忤温体仁。体仁复助其豪宗恶子嗾邑子告讦,欲加以重罪。其始末实同于牧斋与乌程之关系。由是言之,钱梅之交谊并非偶然。推其所以讳改黄夫人之姓者,岂因黄夫人曾参加复明活动,恐长公家属为所牵累欤?关于黄夫人事,据沈寐叟曾植文集稿本「投笔集跋」云:
黄夫人见广阳杂记。余别有考。
子培先生曾官安徽,其作此考,自是可能。今询其家,遗稿中并无是篇,或已佚失耶?
此集有遵王注本别行于世,但不能通解者尚多。(可参有学集诗注卷首序文所云「余年来篝灯校雠,厘正鱼豕。间有伤时者,轶其三四首,至秋兴十三和诗,直可追踪少陵,而伤时滋甚,亦并轶之,盖其慎也」等语。)王应奎海虞诗苑肆录钱曾「寒食行」并序云:
寒食夜忽梦牧翁执手諈诿,欢如平昔,觉而作此,以写余哀。
(上略。)更端布席才函丈,絮语雄谈仍抵掌。空留疑义落人间,独持异本归天上。(自注:「梦中以诗笺疑句相询,公所引书,皆非余所知者,盖绛云秘笈,久为六丁下取,归之天上矣。」)寂历闲房黯淡灯,前尘分别总无凭。(中略。)斜行小字丛残纸。笺注虫鱼愧诗史。未及侯芭为起坟,不负公门庶在此。(自注:「乙卯一月八日藁葬公于山庄,故发侯芭之叹。」)
可见遵王当日注牧斋诗之难矣。寅恪今亦不能悉论,仅就其最有关系,且最饶兴趣者,诠释之于下。此集传本字句多有不同,唯择其善者从之,不复详加注明。
第壹叠遵王注除第壹首外,皆加删汰。即第壹首亦仅注古典字面,而不注今典实指。例如「龙虎军」止引程大昌雍录,「羽林」止引汉书宣帝纪为释,鄙意唐之「龙武新军」及汉之「羽林孤儿」,谓郑延平之舟师,本出于唐王之卫军。如黄太冲宗羲「赐姓始末」所云:
隆武帝即位,[成功]年才二十一。入朝。上奇之,赐今姓名,俾统禁旅,以驸马体统行事。封忠孝伯。
即其证也。第伍首第贰联:「箕尾廓清还斗极,鹑头送喜动天颜。」「箕尾」指北京所在之幽州。(史记贰柒天官书云:「尾箕幽州。」即杜诗「收京」之意也。见仇氏杜诗详注伍「收京」三首之三。)「鹑头」即「鹑首」,指湖北通明之军队,即张苍水集所附旧题全谢山祖望撰张忠烈公年谱顺治十八年辛丑条所谓「郧东郝[永忠]李[来亨]之兵」,及注中所谓「十三家之军」者。(可参倪璠庾子山集贰哀江南赋「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之注。及张苍水集第贰编奇零草「送吴佩远职方南访行在,兼会师郧阳」诗及同书所附赵?叔之谦撰张忠烈公年谱。并本文论牧斋「长干送松影上人楚游,兼柬楚中郭尹诸公」诗。)第叁首「长沙子弟肯相违」句之「长沙子弟」,疑牵涉庾信哀江南赋「用无赖之子弟」一语而成。当指湖南复明之军队,如小腆纪传叁叁所载之洪淯鼇,即是例证。其传略云:
洪淯鼇字六生,晋江人。崇祯间拔贡生。谒隆武帝于闽,授衡州通判。督师何腾蛟奇之,请改知道州。闽亡。李赤心等十三镇以所部奉使称臣于粤,出道州,[淯鼇偕郝永忠]见永历帝,擢右佥都御史,监诸镇军,驻湖南。何腾蛟死,孙可望入滇,朝问阻绝,乃与十三镇退入西山,据楚之夷陵归州巴东均州,蜀之巫山涪州等七州县,屯田固守。久之,得安龙驻跸信,间道上书言,十三镇公忠无二,今扼险据冲,窥晋楚蜀有衅,随时而动。议者多其功,诏加淯鼇兵部右侍郎,总督粤滇黔晋楚豫军务。缅甸既覆,淯鼇犹偕诸镇崛强湖湘间。康熙三年王师定巴东。[淯鼇]遂被执。谕降,不从。临刑之日,神色不变,投尸巫峰三峡中。
牧斋此诗之意,谓湖南北诸军,若见南都收复,必翕然景从。惜当日详情,今不易考知耳。第贰叠「八月初二日闻警而作」一题之主旨,谓延平舟师虽败于金陵,仍应固守京口,不当便扬帆出海也。其意与张苍水集第肆编北征录所云:
初意石头师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亦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退守镇江。
又云:
余遣一僧賷帛书,由间道访延平行营。书云,兵家胜负何常。今日所恃者民心耳。况上游诸郡邑俱为我守。若能益百艘相助,天下事尚可图也。倘遽舍之而去,如百万生灵何。讵意延平不但舍石头去,且舍铁瓮城行矣。
等语冥合。故牧斋诗第叁首云:
龙河汉帜散沈晖。万岁楼边候火微。卷地楼船横海去,射天鸣镝夹江飞。挥戈不分旄头在,返旆其如马首违。啮指奔逃看靺鞨,重收魂魄饱甘肥。
第肆首云:
由来国手算全棋。数子抛残未足悲。小挫我当严警候,骤骄彼是灭亡时。中心莫为斜飞动,坚壁休论后起迟。换步移形须着眼,棋于误后转堪思。(寅恪案,此首可参前论牧斋与稼轩书。)
第伍首云:
两戒关河万里山。京江天堑屹中间。金陵要奠南朝鼎,铁瓮须争北顾关。应以缕丸临峻坂,肯将传舍抵孱颜。荷锄野老双含泪,愁见横江虎旅班。(原注:「长江天堑,为南北限,虏不能飞渡。」)
第陆首云:
吴侬看镜约梳头。野老壶浆洁早秋。小队谁教投刃去,胡兵翻为倒弋愁。(自注:「营卒从诸酋者,皆袖网巾毡帽。未及倒戈而还。」)争言残羯同江鼠,(自注:「万历末年有北鼠渡江之异。近皆啣尾而北。」)忍见遗黎逐海鸥。京口偏师初破竹,**船木柹下苏州。
又此叠第捌首末二句云:
最喜伏波能振旅,封侯印佩许双垂。(自注:「是役惟伏波殿后,全军而反。」)
寅恪案,「伏波」指马信。梅村家藏藳贰伍「梁宫保壮猷纪」云:
伪提督五者,前营黄某,后营翁某,而左营马信,则我叛将也。(寅恪案,李天根爝火录贰伍顺治十二年乙未条云:「十一月辛巳朔清镇守台州副将马信叛,降于张名振。」可供参证。)右营万里,中营甘辉。唯马信统水军于江,余皆连营西注。
可与牧斋自注相参证。
第叁叠「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乃专为河东君而作。虽前已多论及,然此文主旨实在河东君一生志事,故不避重复,仍全录之,且前所论此叠诸诗,尚有未加诠释者,亦可藉此补论之也。
此叠第壹首云:
负戴相携守故林。繙经问织意萧森。疏疏竹叶晴牕雨,落落梧桐小院阴。白露园林中夜泪,青灯梵呗六时心。怜君应是齐梁女,乐府偏能赋藁碪。
第贰首云:
丹黄狼藉髩丝斜。廿载间关历岁华。取次铁围同血(一作「穴」。)道,几曾银浦共仙槎。(寅恪案,「浦」疑当作「汉」。)吹残别鹤三声角,迸散栖乌半夜笳。错记(一作「忆」。)穷秋是春尽,漫天离恨搅杨花。
第叁首云:
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鸟一星微。破除服珥装罗汉,(自注:「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减损虀盐饷佽飞。娘子绣旗营垒倒,(自注:「张定西[名振]谓阮姑娘,吾当派汝捉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殒。惜哉!」)将军铁矟鼓音违。(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战死崇明城下。」)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自注:「夷陵文相国来书云云。」寅恪案,「文相国」指文安之。事迹见明史贰柒玖及小腆纪传叁拾本传等。)
第肆首云:
闺阁心县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乍传南国长驱日,正是西牕对局时。漏点稀忧兵势老,灯花落笑子声迟。还期共覆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
第伍首云: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
第陆首云:
归心共折大刀头。别泪阑干誓九秋。皮骨久判犹贳死,(原注:「丁亥岁有和东坡西台韵诗。」)容颜减尽但余愁。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更有闲情搅肠肚,为余轮指算神(一作「并」。)州。
第柒首云:
此行期奏济河功。架海梯山抵掌中。自许挥戈回晚日,相将把酒贺春风。墙头梅蕊疏牕白,瓮面葡萄玉盏红。一割忍忘归隐约,少阳原是钓鱼翁。
第捌首云:
临分执手语逶迤。白水旌心视此陂。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盘周四角言难罄,局定中心誓不移。趣觐两宫应慰劳,纱灯影裏泪先垂。
寅恪案,此叠第贰首末二句之「错忆」或「错记」两字皆可通。但鄙意恐「记」字原是「认」字之譌。若如此改,文气更通贯。「杨」即「柳」,乃河东君之本姓。「离恨搅杨花」五字殊妙。第叁首见前论姚志倬事,并可参沈寐叟投笔集跋,可不多赘。第陆首「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一联。上句「双黄鹄」除遵王注引杜诗外,疑牧斋更用汉书捌肆翟方进传附义传载童谣:
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
之语,暗指明朝当复兴也。下句与第捌叠第陆首「鸢飞跕水羡眠鸥」句,同用后汉书列传壹肆马援传。盖谓当此龙拏虎掣,争赌乾坤之时,己身与河东君尚难如鸥鸟之安稳也。此诗末句「并州」或「神州」虽俱可通,鄙意以作「并州」者为佳。晋书陆贰刘琨传略云: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史。时东嬴公腾自晋阳镇邺,并土饥荒,百姓随腾南下,余户不满二万,寇贼纵横,道路断塞。琨募得千余人,转鬭至晋阳。愍帝即位,拜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西都不守,元帝称制江左,琨乃令长史温峤劝进。于是河朔征镇夷夏一百八十人连名上表。(可参世说新语上言语篇「刘琨虽隔阂寇戎,志存本朝」条。)
盖以张苍水比刘越石也。当郑延平败于金陵城下,苍水尚经略安徽一带。考张苍水集肆「北征录」略云:
延平大军围石头城者已半月。初不闻发一镞射城中,而镇守润江督师,亦未尝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阳实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苏常援虏得长驱入石头。无何石头师挫,时余在宁国受新都降。报至,遽反芜城。已七月廿九日矣。
可以为证。第柒首末二句「一割」及「少阳」,遵王注已引后汉书列传叁柒班超传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壹壹「赠潘侍御论少阳」诗为释。但鄙意牧斋「少阳」二字,更兼用李太白诗壹贰「赠钱征君少阳」五律并注(可参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壹。)所云:
秉烛唯须饮,投竿也未迟。如逢渭水(一作川。)猎,犹可帝王师。(原注:「齐贤曰,少阳年八十余,故方之太公。」)
等语。综合两句观之,牧斋意谓此行虽勉效铅刀之一割,未忘偕隐之约,并暗寓终可为明之宰辅也。第捌首言此时虽暂别,后必归于桂王也。「碧梧枝」不独用杜诗「凤凰栖老碧梧枝」之原义,亦暗指永历帝父常瀛,崇祯十六年衡州陷,走广西梧州,及顺治二年薨于苍梧,并顺治三年丁魁楚瞿式耜等迎永历帝于梧等事。(见明史壹贰拾桂端王常瀛传及小腆纪传永历帝纪上等。)即第伍叠第捌首「丹桂月舒新结子,苍梧云护旧封枝」之意。「两宫」者,指桂王生母马太后及永历后王氏也。(见小腆纪传后妃传永历马太后传及王皇后传等。)
复次,叶调生廷琯吹网录肆「陈夫人年谱」条略云:
瞿忠宣公之孙昌文,尝为其母撰年谱一帙。盖其尊人伯升(原注:「吴晓钲钊森曰,复社姓氏录作伯声。」)欲纾家难,勉为韬晦顺时,而鼎革之际,家门多故,实赖陈夫人内外搘持。故私撰此谱,以表母德,而纪世变。其中颇多忠宣轶事。十余年前从常熟许伯缄丈廷诰处见其摘钞本。缄翁云,原本为海虞某氏所藏,极为秘密。惜尔时未向缄翁借录。近从许氏后人问之,则并摘钞本不可得见矣。谱中所载,略忆一二事。一为钱宗伯与瞿氏联姻,实出宗伯之母顾夫人意。云瞿某为汝事去官,须联之以敦世好。(见前引初学集柒肆「先太淑人述」。)后行聘时,柳姬欲瞿回礼与正室陈夫人同,而瞿仅等之孺贻生母。柳因蓄怒,至乙酉后,宗伯已纳欵,忠宣方在桂林拒命,柳遂唆钱请离婚。其余逸事尚多,惜不甚记矣。
寅恪案,钱瞿联姻事,第肆章引顾太夫人语已论及。牧斋以两人辈分悬殊,故托母命为解。其实稼轩亦同意者也。同章末论绛云楼落成,引牧斋与稼轩书,亦足见稼轩深重河东君之为人。至当日礼法,嫡庶分别之关系,复于第肆章茸城结褵节详论之,今不赘述。若乙酉明南都陷落,河东君劝牧斋殉国,顾云美河东君传中特举沈明抡为人证,自属可信。岂有反劝牧斋与稼轩离婚之事。且乙酉后数年,钱瞿之关系,虽远隔岭海,仍往来甚密,备见钱瞿集中。河东君与其女赵微仲妻遗嘱,有「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语,(见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孙爱复「德而哀之,为用匹礼,与尚书公并殡某所」。(见蘼芜纪闻引徐芳「柳夫人传」。)凡此诸端皆足证河东君无唆使牧斋令其子与稼轩女离婚之事。鄙意昌文之作其母陈夫人年谱,殆欲表示瞿钱两家虽为姻戚,实不共谋之微旨,藉以脱免清室法网之严酷耶?附记于此,以俟更考。
第肆叠「中秋夜江村无月而作」八首,皆牧斋往松江后,追忆而作也。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云:
[顺治十六年己亥八月]初四日国姓遣蔡政往见马进宝,而先生亦于初十日后往松江晤蔡马。十一日后国姓攻崇明城,而马遣中军官同蔡政至崇明,劝其退师,以待奏请,再议抚事。此时先生或偕蔡政往崇明,亦未可知。
寅恪案,金鹤冲谓牧斋曾往松江晤马进宝,其说可信。但谓牧斋亦往崇明,则无实据。此叠第贰首「浩**张骞汉(一作「海」。)上槎」句,自出杜氏「奉使虚随八月槎」之语,可用「海」字,但第叁叠第贰首「几曾银浦共仙(一作「云」。)槎」句,则当用博物志及荆楚岁时记之典,各不相同也。此叠第叁首末两句并自注云:
祇应老似张丞相,扪摸残骸笑瓠肥。(自注:「余身素瘦削,今年腰围忽肥。客有张丞相之谑。」)
本文第叁章论释牧斋肤黑而身非肥壮。今忽以张丞相自比者,盖用史记玖陆张丞相传。(遵王注已引,不重录。)牧斋语似谐谑,实则以宰相自命也。此叠第捌首末二句「莫道去家犹未远,朝来衣带已垂垂。」第肆章论东山詶和集贰河东君次韵牧斋「二月十二日春分横山晚归作」诗中「已怜腰缓足三旬」,已详释论,读者可取参阅,不多赘也。第伍叠「中秋十九日暂回村庄而作」八首。观第壹首「石城又报重围合,少为愁肠缓急碪。」二句似牧斋得闻张苍水重围金陵,而有是作,其实皆非真况,然其意亦可哀矣。
第陆叠「九月初二日泛舟吴门而作」八首。牧斋忽于此时至吴门,必有所为。但不能详知其内容。鄙意其第叁首「跃马挥戈竟何意,相逢应笑食言肥」,及第捌首「要勒浯溪须老手,腰间砚削为君垂」等句,岂马逢知此际亦在苏州耶?俟考。
第玖叠「庚子十月望日」八首,第捌首末二句云:「种柳合围同望幸,残条秃髩总交垂。」遵王引元遗山「为邓人作」诗为释,其实第壹手材料乃晋书玖捌桓温传及庾子山集壹枯树赋等。此为常用之典,不必赘论。唯「望幸」二字出元氏长庆集贰肆连昌宫词「老翁此意深望幸」之语。自指己身与河东君。但鄙意「残条」之「残」,与「长」字,吴音同读,因而致譌。若以「残条」指河东君,则与虎丘石上诗无异。故「残」字应作「长」,否则「秃髩」虽与己身切当,而「残条」未免唐突河东君也。
第拾叠「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罢而作」与有学集壹壹红豆三集「辛丑二月四日宿述古堂,张灯夜饮,酒罢而作」题目正同。
检清史稿伍世祖本纪贰略云:
[顺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不豫。丁巳崩于养心殿。
及痛史第贰种哭庙纪略云:
[顺治十八年]二月初一日,章皇上宾哀诏至姑苏。
可知此两题共十二首,乃牧斋闻清世祖崩逝之讯,心中喜悦之情,可想而知。故寓遵王宅,张灯夜饮,以表其欢悦之意。但检牧斋尺牍中「与遵王」三十通之十六云:
明日有事於邑中,便欲过述古,了宿昔之约,但四海遏密,哀痛之余,食不下咽,只以器食共饭,勿费内厨,所深嘱也。
此札当作于顺治十八年辛丑二月初三日,即述古堂夜宴前一日。牧斋所言,乃故作掩饰之语,与其内心适相反也。观投笔集及有学集之题及诗,可以证明矣。但金氏牧斋年谱以此札列于康熙元年壬寅条,谓「正月五日先生自拂水山庄与遵王书云[云]」。又谓「按永历帝为北兵所得,今已逾月,先生盖知之矣」。金氏所以如此断定者,乃因有学集壹贰东涧集上第贰题为「一月五日山庄作」,第叁题为「六日述古堂文?作」之故。检小腆纪年贰拾顺治十八年辛丑条云:
[十二月]戊申(初三日)缅酋执明桂王以献于王师。
同书同卷康熙元年壬寅条云:
三月丙戌(十三日)吴三桂以明桂王由榔还云南。
四月戊午(十五日)明桂王由榔殂于云南。
投笔集下后秋兴第壹贰叠题为「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第壹叁叠题为「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讹言繁兴,鼠忧泣血,感恸而作,犹冀其言之或诬也」。且第壹贰叠后一题为壬寅三月二十九日所作「吟罢自题长句拨闷」二首之二末两句为「赋罢无衣方卒哭,百篇号踊未云多」。足证牧斋于康熙元年三月以后,方获知永历帝被执及崩逝之事。金氏以札中之「四海遏密」及诗题「大临无时」混淆胡汉,恐不可信。又第玖叠诗八首,关涉董鄂妃姐妹者甚多,兹不详引,读者可参张孟劬采田编次列朝后妃传稿并注。
第壹壹叠题云:「辛丑岁逼除作。时自红豆江村徙居半野堂绛云余烬处。」检张苍水集第壹编顺治十八年辛丑「上延平王书」云:
殿下东都之役,岂诚谓外岛足以创业开基。不过欲安插文武将吏家室,使无内顾之忧。庶得专意恢勦。但自古未有以辎重眷属,置之外夷,而后经营中原者,所以识者危之。或者谓女真亦起于沙漠。我何不可起于岛屿?不知女真原生长穷荒,入中土如适乐郊,悦以犯难,人忘其死。若以中国师徒,委之波涛漂渺之中,拘之风土狉獉之地,真乃入于幽谷。其间感离恨别,思归苦穷,种种情怀,皆足以堕士气而损军威,况欲其用命于矢石,改业于耰锄,何可得也!故当兴师之始,兵情将意,先多疑畏。兹历暑徂寒,弹丸之城攻围未下,是无他,人和乖而地利失宜也。语云,与众同欲者罔不兴,与众异欲者罔不败。诚哉是言也。今虏酋短折,孤雏新立,所云主少国疑者,此其时矣。满党分权,离畔叠告。所云将骄兵懦者,又其时矣。且灾异非常,征科繁急。所云天怒人怨者,又其时矣。兼之虏势已居强弩之末,畏澥如虎,不得已而迁徙沿海,为坚壁清野之计。致万姓弃田园,焚庐舍,宵啼路处,蠢蠢思动,望王师何异饥渴。我若稍为激发,此并起亡秦之候也。惜乎殿下东征,各汛守兵,力绵难恃。然且东避西移,不从伪令,则民情亦大可见矣。殿下诚能因将士之思归,乘士民之思乱,回旗北指,百万雄师可得,百什名城可下矣。又何必与红夷较雌雄于海外哉?况大明之倚重殿下者,以殿下之能雪耻复仇也。区区台湾,何预于神州赤县?而暴师半载,使壮士涂肝脑于火轮,宿将碎肢体于沙碛,生既非智,死亦非忠,亦大可惜矣。况普天之下,止思明一块干浄土,四澥所属望,万代所瞻仰者,何啻桐江一丝,系汉九鼎?故虏之虎视,匪朝伊夕,而今守御单弱,兼闻红夷搆虏乞师,万一乘虚窥伺,胜败未可知也。夫思明者,根柢也。台湾者,枝叶也。无思明,是无根柢矣,安能有枝叶乎?此时进退失据,噬脐何及?古人云,宁进一寸死,毋退一尺生。使殿下奄有台湾,亦不免为退步,孰若早返思明,别图所以进步哉?昔年长江之役,虽败犹荣,已足流芳百世。若卷土重来,岂直汾阳临淮不足专美,即钱镠窦融,亦不足并驾矣。倘寻徐福之行踪,思卢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贻讥千古。即观史载陈宜中张世杰两人褒贬,可为明鉴。九仞一篑,殿下宁不自爱乎?夫虬髯一剧,祇是传奇滥说,岂真有扶余足王乎?若箕子之居朝鲜,又非可以语于今日也。
寅恪案,郑氏之取台湾,乃失当日复明运动诸遗民之心,而壮清廷及汉奸之气者,不独苍水如此,即徐暗公辈亦如此。牧斋以为延平既以台湾为根据地,则更无恢复中原之希望,所以辛丑逼除,遂自白茆港移居城内旧宅也。然河东君仍留居芙蓉庄,直至牧斋将死前始入城者,殆以为明室复兴尚有希望,海上交通犹有可能。较之牧斋之心灰意冷,大有区别。钱柳二人之性格不同,即此一端,足以窥见矣。
第壹叁叠后附「癸卯中夏六日重题长句二首」其第壹首有「逢人每道君休矣,顾影还呼汝谓何」一联,意谓时人尽知牧斋以为明室复兴,实已绝望,而河东君尚不如是之颓唐。「影」即「影怜」之谓。斯乃投笔一集之总结,愈觉可哀也。
关于郑延平之将克复南都,而又失败之问题,颇甚复杂,兹略引旧记以证明之。
魏默深源圣武记捌「国初江南靖海记」(可参小腆纪年附考壹玖「[顺治十六年七月]壬午二十三日明朱成功败绩于江宁,崇明伯甘??等死之,成功退入于海,瓜洲镇江皆复归于我大清」条。)略云:
延平王户官杨英从征实录「永历十三年己亥」条略云:
[五月]十九日移泊吴淞港口,差监纪刘澄密书通报伪提督马进宝合兵征讨,以前有反正之意,至是未决,欲进围京都时举行,故密遣通之。未报。
[七月]十一日伏塘报一名,称南京总督管効忠自镇江败回(日?),将防城器椇料理,并差往苏松等处讨援兵,并带急燕都奏请救援。称松江提督马进宝阴约归,现在攻围南都,危如累卵,乞发大兵南(下)救援扑灭,免致燎原滔天云云。藩得报,喜曰,似此南都必降矣。重赏之。
是日藩札凤仪门。密书与马提督知防。
十七日各提督统领进见。甘辉前曰,大师久屯城下,师老无功,恐援虏日至,多费一番功夫。请速攻拔,别图进取。藩谕之曰,自古攻城掠邑,杀伤必多,所以未即攻者,欲待援虏齐集,必朴(扑)一战,邀而杀之。管効忠必知我手段,不降亦走矣。况属邑节次归附,孤城绝援,不降何待。且铳炮未便。又松江马提督约未至,以故援(缓)攻。诸将暂磨励以待,各备攻椇,候一二日,令到即行。诸将回营[十八日]遣监督高绵祖,礼部都事蔡政前往苏州松江。往见伪抚院马提督,约日起兵打都城,并令常镇道冯监军拨大官座二只,多设仪仗帐,戴(载)高蔡二使前往苏松会师。
二十一日再遣礼都事蔡政往松江见马进宝,并安插陈忠靖(宣)毅前镇陈泽等护眷舡,授以机。先时祖等见进宝,以家眷在燕都未决,回报。至是再遣谕之曰,见马提督,先以婉言开陈,须不刚不柔,务极得体,要之先事(为)妙。若至攻破南都日方会为晚也。
二十二午虏就凤仪门抬炮与前锋镇对击。
二十三[日]藩见大势已溃,遂抽下(船)。
二十八日派程班师,驾出长江。
[八月]初四日师泊吴淞港,遣礼都事蔡政往见马进宝。进京议和事机宜,俱授蔡政知之,亦无书往来。
初八日舟师至崇明港。
初十日传令登岸札营攻崇明县城。
十一日辰时开炮至午时西北角城崩下数尺,河沟填满,藩亲督催促登城,守将梁华(化)凤死敌不退。
藩见城坚难攻,传令班回。是日晚适马提督差中军官同都事蔡政至营,言马提督(因?)闻大师攻围崇明,特遣中军前来说和。称欲奏请讲和,仍又加兵袭破城邑,教我将何题奏,贵差将何面君?不如舍去崇明,暂回海岛,候旨成否之间,再作良图,亦未为晚。藩谕之曰,尔酋等大张示谕,谓我水陆全军覆没,国姓亦没阵中,清朝无角逐英雄之患。吾故打开崇明,安顿兵眷,再进长驱,尔主其亦知之否?我今搀(才)施数铳,其城已倒及半,明日安炮再攻,立如平地。既尔主来说,姑且缓攻,留与尔主好题请说话也。令人同看营中兵器船只整备。叹曰,京都覆没,岂有是耶?
藩令搬营在船。
十二日遣蔡政同马提督中军再回吴淞,往京议和。
十二月藩驾注(驻)思明州。蔡政自京回,京报和议不成。逮系马进宝入京。
清史列传伍郎廷佐传(参碑传集陆贰引盛京通志郎廷佐传。)云:
是年(顺治十六年己亥)二月廷佐因巡阅江海,密陈海防机宜,言海贼郑成功拥众屯聚海岛,将侵犯江南,而江省各汛兵数无多,且水师舟楫未备,请调发邻省劲兵防御。疏下部议,以邻省亦需兵防守,寝其事。五月海贼陷镇江,袭据瓜州,遂犯江宁。时城中守御单弱,会副都统噶楚哈等从贵州凯旋,率兵沿江而下,廷佐与驻防总管喀喀穆邀入城,共议击贼。
同书同卷梁化凤传(可参梅村家藏藳贰伍「梁宫保壮猷纪。」)略云:
梁化凤陕西长安人。顺治三年武进士。十二年升浙江宁波副将。海寇张名振犯崇明之平洋沙,总督马国柱委化凤署苏松总兵事,至则遣都司谈忠出战,名振复高桥,化凤亲驰援剿击,败其众。(寅恪案,清史稿贰佰叁疆臣年表壹江南江西总督栏顺治十一年甲午载:「马国柱九月丁未休。十月马鸣佩总督江南江西。」顺治十三年丙申载:「马鸣佩闰五月己酉病免。」表面观之,似「马国柱」为「马鸣佩」之误。但清史稿伍世祖本纪贰略云:「顺治十一年四月壬申官军击故明将张名振于崇明,败之。」清史列传伍马国柱传云:「十一年正月海贼张名振屡犯崇明。」然则梁化凤传之「十二年」应作「十一年」无疑也。)十六年七月成功以大舰陷镇江瓜州,直犯江宁,南北中梗。化凤率所部三千人,疾抵江宁。贼大败奔北。江南遂通。成功败,遁入海。化凤遣将防崇明,贼果薄城下,适化凤兵自江宁回,声势相应,括民舟出白茆港,绝流迅击,贼复大败。
清史列传捌拾马逢知传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