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菩萨大庄严论鸠摩罗什译,隋法经等众经目录作十五卷,与今世通行本卷数相同。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作一十卷。按法经等之众经目录,开皇十四年五月十四日撰毕,历代三宝记为开皇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所上,是当时已有两本。故仁寿二年彦琮等所撰之众经目录,备载十五卷十卷两本。至十卷本与今世通行之十五卷本有无异同,则不可考矣。至元法宝勘同录玖云:
大庄严经论十五卷,马鸣菩萨造,梵云苏怛啰阿浪迦啰沙悉特啰,与蕃本同。
据此,元时实有藏文译本。然今日藏文正续大藏中均无此书。是以自来东西学者,均以为此旷世奇着,天壤间仅存一中文原译之孤本而已。昔年德意志人于龟兹之西,得贝叶梵文佛教经典甚多,柏林大学路得施教授Prof. Heinrich Lüders检之,见其中有大庄严论残本。寅恪尝游普鲁士,从教授治东方古文字学,故亦夙闻其事。至今岁始得尽读其印行之本(Bruchstücke der Kalpanāmanditikā,herausgegeben Von Heinrich Lüders,Leipzig,1926)。教授学术有盛名于世,而此校本尤其最精之作,凡能读其书者皆自知之,不待为之赞扬。兹仅就梵文原本考证论主之名字,及此论之原称,并与中文原译校核,略举一二例,以见鸠摩罗什传译之艺术,或可为治古代佛教翻译史者之一助。惟论主名字及此论原称,诸考证之已见于教授书中者,今皆不重述,庶可以备异义而资别证焉。据梵文原本论主之名为Kumāralāta。普光阿毗达磨俱舍论记陆(金陵刻经处本)云:
鸠摩逻多,此云豪童,是经部祖师,于经部中造喻鬘论痴鬘论显了论等。
窥基成唯识论述记捌(金陵刻经处本)云:
此破日出论者,即经部本师,佛去世后一百年中,北天竺怛刃(寅恪案,「刃」应作「叉」。)翅罗国有鸠摩逻多,此言童首(寅恪案,「首」应作「受」。)造九百论,时五天竺有五大论师,喻如日出,明导世间。名日出者,以似于日。亦名譬喻师。或为此师造喻鬘论,集诸奇事,名譬喻师。
又梵文原本第玖拾篇,即译文卷壹伍之末,标题有Kalpanāma???tikā d???ānta等字,按Kumāra即童,Lāta即受,D???ānta即喻,Kalpanāma??itikā即鬘论或庄严论,音义既悉相同,而华梵两本内容又无不符合,则今所谓马鸣之大庄严经论,本即童受之喻鬘论,殊无可疑。然有不可解者二。一,此书既为童受之喻鬘论,何以鸠摩罗什译为马鸣之大庄严论,其故教授书中已详言之,兹不赘述。二,元时此论之西藏文译本,何以有庄严经论数字之梵文音译?寅恪以为庆吉祥等当时校勘中藏佛典,确见此论藏文译本,理不应疑。惟此番本,当是自中文原译本重译为藏文,而庄严经论数字之梵文音译,则藏文译主,据后来中文原名,译为梵音也。何以明之?凡藏文所译佛教经典,其名称均音义俱译,自近岁西北发见之唐时蕃文写本,迨今日之藏文正续藏经,莫不如是。此盖本其国从来翻译佛经体例。如贤愚经者,南北朝时沙门昙学威德等于于阗国大寺遇般遮于瑟之会,听讲经律,各书所闻,还至高昌,集为一部,凉州沙门慧朗命以此名。是贤愚一经,原无梵本,而今日藏文正藏中有此经,当是译自中文。此藏文译本,其经名有梵文音译。又如楞严经者,此土伪经,乾隆时译为藏文,而此藏文译本其经名亦有梵文音译。据此二事,则至元录所载大庄严经论之名,有梵文音译,实不足为藏文别有一本译自梵文之证,然则庆吉祥等所见之蕃本当是译自中文,故亦仍用中文庄严经论旧名也。寅恪尝谓鸠摩罗什翻译之功,数千年间,仅玄奘可以与之抗席。今日中土佛经译本,举世所流行者,如金刚法华之类,莫不出自其手。若言普及,虽慈恩犹不能及。所以致此之故,其文不皆直译,较诸家雅洁,应为一主因。但华梵之文,繁简迥不相同,道安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钞序所谓「胡经尚质,秦人好文」及「胡经委悉,叮咛反复,或三或四,不嫌其繁」者是也。
高僧传柒僧叡传(金陵刻经处本)云:
昔竺法护出正法华经,受决品云:「天见人,人见天。」什译经至此,乃言曰:「此语与西域义同,但在言过质。」叡曰:「将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什喜曰:「实然!」
又慧立彦悰等之慈恩法师传拾云:
[显庆]五年春正月一日,起首翻大般若经。经梵本总有二十万颂,文既广大,学徒每请删略。法师将顺众意,如罗什所翻,除繁去重。
盖罗什译经,或删去原文繁重,或不拘原文体制,或变易原文。兹以喻鬘论梵文原本,校其译文,均可证明。今大庄严经论译本卷拾末篇之最后一节,中文较梵文原本为简略,如卷壹壹首篇之末节,则中文全略而未译,此删去原文繁重之证也。喻鬘论之文,散文与偈颂两体相间。故罗什译文凡散文已竟,而继以偈颂之处,必缀以「说偈言」数字。此语本梵文原本所无,什公译文,所以加缀此语者,盖为分别文偈两体之用。然据梵文残本以校译文,如卷壹之
彼诸沙弥等,寻以神通力,化作老人像,发白而面皱,秀眉牙齿落。偻脊而拄杖,诣彼檀越家。檀越既见已,心生大欢庆。烧香散名华,速请令就坐。既至须臾顷,还复沙弥形。
一节,及卷壹壹之
我以愚痴故,不能善观察,为痴火所烧。愿当暂留住,少听我忏悔。犹如脚跌者,扶地还得起,待我得少供。
一节,本散文也,而译文为偈体。
按高僧传贰鸠摩罗什传云:
初沙门慧叡才识高明,常随什传写。什每为叡论西方辞体,商略同异。云: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
观此则什公于天竺偈颂,颇致精研,决无梵文原本为偈体或散文,而不能分辨之理。今译文与原文不符者,此不拘原文体制之证也。卷贰之
诸仙苦修行,亦复得生天。
一节,「诸仙」二字梵文原文本作Ka?va等,盖Ka?va者,天竺古仙之专名,非秦人所习知,故易以公名改作「诸仙」二字。又卷肆之
汝如蚁封,而欲与彼须弥山王比其高下。
一节,及卷陆之
犹如蚊子翅,扇于须弥山,虽尽其势力,不能令动摇。
一节,须弥梵本一作Mandara,一作Vindhya,盖此二名皆秦人所不知,故易以习知之「须弥」,使读者易解。此变易原文之证也。凡此诸端,若非获兹贝多残阙之本,而读之者兼通仓颉大梵之文,则千载而下,转译之余,何以知哲匠之用心,见译者之能事。斯什公所以平居凄怆,兴叹于折翮。临终愤慨,发誓于焦舌欤?
(原载一九二七年清华学报第肆卷第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