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博物馆藏敦煌本唐梵对音心经一卷,前有序文,题:
西京大兴善寺石壁上录出,慈恩和尚奉昭(诏)述。
序文后附不空译莲花部等普赞三宝梵文对音一节。又经名题下注云:
观自在菩萨与三藏法师玄奘亲教授梵本,不润色。
寅恪尝取此本与今存诸梵文本及译本校读一过,其异同已别于学校讲授时详言之。兹不赘述。惟此本对音,自「尾儞也乞叉喻」至「只哆啰孥」一节重复,当是传写之误。而梵文对音下所注之中文,意义往往譌舛,句读离析,亦多未当。又与玄奘译本之文详略互异,其非出于华梵兼通之大法师如慈恩其人者,固不待言。疑此本梵文对音,虽受自西僧,而此土学侣取汉译之义,逐字注之,以不解梵语文法,故多谬误也。此本心经之序,既称录自西京大兴善寺,而译莲花部等普赞三宝梵文对音之不空,即居于此寺。今本又列对音三宝赞于此本心经序文及本文之间。或者对音三宝赞与此本心经俱出于不空之手欤?
序文中所纪此经传授始末,颇为诡异,似不可信,然亦有所本。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壹云:
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衣服饮食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遶人前后,虽念观音,不能令去,及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可知奘公与此经原有一段因缘。若序文中所言观音化身,保卫行途,取经满愿,后复于中天竺摩竭陀阈那烂陀寺,现身升空等灵异,则皆后来附益演变之神话故事,即唐三藏取经诗话,销释真空宝卷,西游记等书所从出也。
又陆放翁入蜀记伍云:
[乾道五年九月]十三日泊柳子,夜过全证二僧舟中,听诵梵语般若心经。此经惟蜀僧能诵。
据此,西蜀实有梵语般若心经之本,必为前代传授之旧,至南宋时僧徒犹能讽诵。然则慈恩之受梵本心经于成都,未尝不可信。其度碛所遇鬼怪,乃沙漠空气之幻影。今日旅行其地者,往往见之,固无足异也。
寅恪所见敦煌本中文金光明经冥报传(合肥张氏所藏)西夏文之译本(北平图书馆藏)及畏兀吾文译本(俄国科学院佛教丛书第壹柒种),皆取以冠于本经之首。吐蕃文金刚经冥报传(一千九百二十四年普鲁士科学院哲学历史组壹柒报告),虽残阙不完,以体例推之,应亦相同。斯盖当时风尚,取果报故事与本经有关者,编列于经文之前,以为流通之助。由是言之,此本心经序文,历敍姻缘,盛谈感应,乃一变相之冥报传。实考证玄奘取经故事之重要材料,殊未可以寻常经典序文目之也。复次,太平广记壹佰贰至壹佰捌报应类壹至柒金刚经条,壹佰玖报应类捌法华经条,壹佰拾至壹壹壹报应类玖观音经条等故事,当皆取自金刚经、法华经、观音经卷首之序文而别行者。寅恪初不知广记诸条之来源,兹因读此敦煌卷子,始豁然通解,故并附及之,以告世之研究小说源流者。
(原载国学论丛第贰卷第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