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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彝泰赞普名号年代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一)

金明馆丛稿初编 陈寅恪 3857 2024-10-22 05:04

  

  萨纳囊彻辰洪台吉着蒙古源流(四库全书总目伍壹史部杂史类蒙古源流条提要称作者之名为小彻辰萨囊台吉),其所纪土伯特事,盖本之西藏旧史。然取新旧唐书吐蕃传校其书,则赞普之名号,往往不同,而年代之后先,相差尤甚。夫中国史书述吐蕃事,固出于唐室当时故籍,西藏志乘,虽间杂以宗教神话,但历代赞普之名号世系,亦必有相传之旧说,决不尽为臆造。今唐蕃两地载籍互相差异,非得书册以外之实物以资考证,则无以判别二者之是非,兼解释其差异之所由来也。

  蒙古源流贰略云:

  穆迪子藏玛,(寅恪案,坊刊本藏作减,误。)达尔玛,持松垒,(寅恪案,坊刊本持作特,误。)罗垒,伦多卜等,兄弟五人。长子藏玛出家为僧(句)次子达尔玛(句)持松(寅恪案,松下略一垒字,满文本已如是。)自前戊子纪二千九百九十九年之丙戌年所生。岁次戊戌,年十三岁,众大臣会议辅立即位。在位二十四年,岁次辛酉,年三十六岁,殁。汗无子,其兄达尔玛即位。

  寅恪案,萨纳囊彻辰洪台吉以释迦牟尼佛涅般后一岁为纪元。据其所推算,佛灭度之年,为西历纪元前二千一百三十四年。故其纪元前之戊子元年,为西历纪元前二千一百三十三年。其所谓「自前戊子纪二千九百九十九年之丙戌年」,即西历纪元后八百六十六年,唐懿宗咸通七年。戊戌年即西历纪元后八百七十八年,唐僖宗干符五年。辛酉年即西历纪元后九百零一年,唐昭宗天复元年。惟蒙古源流此节所纪达尔玛,持松垒赞普之名号年代,皆有错误。兹先辨正其名号,兼解释其差异之所由来,然后详稽其年代之先后,以订正唐蕃两地旧史相传之譌误,或可为治唐史者之一助欤?

  名号之譌误有二:一为误联二名为一名。一为承袭蒙古文旧本字形之譌,而误读其音。

  何谓误联二名为一名?检新唐书贰壹陆下吐蕃传略云:

  赞普(寅恪案,此指可黎可足,即彝泰赞普。)立几三十年。死。以弟达磨嗣。

  资治通鉴考异贰壹唐纪壹叁文宗开成三年吐蕃彝泰赞普卒,弟达磨立。条云:

  彝泰卒及达磨立,实录不书。旧传续会要皆无之。今据补国史。

  坊刊本蒙古源流贰云:

  清高宗御制文初集壹贰翻译四体楞严经序略云:

  今所译之汉经,藏地无不有,而独无楞严,其故以藏地中叶,有所谓狼达尔吗汗者,毁灭佛教。焚瘗经典时,是经已散失不全。其后虽高僧辈补苴编葺,以无正本,莫敢妄增。独补敦祖师曾授记是经当于后五百年,仍自中国译至藏地。此语乃章嘉国师所诵梵典,炳炳可据。且曰,[楞严经]若得由汉而译清,由清而译蒙古,由蒙古而译土伯忒,则适合补敦祖师所授记。虽无似也,而实不敢不勉力焉。因命庄亲王[等]董其事。盖始事自乾隆[十七年]壬申,而译成于[二十八年]癸未。

  何谓承袭蒙文旧本字形之譌,而误读其音?此彝泰赞普名号,诸书皆差异。今据最正确之实物,即拉萨长庆唐蕃会盟碑碑阴吐蕃文,(据前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所藏缪氏艺风堂拓本)补正其渻略譌误,并解释其差异之所由来焉。据长庆唐蕃会盟碑碑阴吐蕃文,首列赞普名号,末书唐长庆及蕃彝泰纪元。其所载赞普之名号为Khri-gtsug lde-brtsan。近年发见之藏文写本亦同。(见F. W. Thomas:Tibetan Documents Concerning Chinese Turkestan pp. 71. 72. 76.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Jan. 1928. )

  新唐书贰壹陆下吐蕃传略云:

  [元和]十二年赞普死。可黎可足立为赞普。

  寅恪案,可黎可足即碑文之Khri-gtsug,其下之ldebrtsan,则从渻略。且据此可知当时实据藏文之复辅音而对音也。

  资治通鉴贰叁玖唐纪伍伍云:

  [宪宗元和十一年]二月西川奏,吐蕃赞普卒。新赞普可黎可足立。

  同书贰肆陆唐纪陆贰云:

  [文宗开成三年]吐蕃彝泰赞普卒,弟达磨立。

  寅恪案,会盟碑碑阴末数行,吐蕃年号为Skyid-rtag,即彝泰之义。然则可黎可足之号为彝泰赞普者,实以年号称之也。兹取此碑碑阴蕃文徧校诸书,列其异同于左:

  蒙文书社本汉译蒙古源流是本此赞普名一作达尔玛哩卜崇垒,一作达尔玛持松哩卜崇。第一名称作哩者,依满文Kri而对哩音。其作卜者,满文译本固有b字音也。第二名称则持哩二字重声,松崇二字亦垒音。殆当时译者并列依原字及依口语两种对音,而传写者杂糅为一,遂至此误欤?余见上文所论。

  此赞普之名号既已辨正,其年代亦可考定焉。诸书之文,前多已征引,兹再录之,以便省览,而资比较。

  唐会要玖柒云:

  元和十一年西川奏吐蕃赞普卒。十二年吐蕃告哀使论乞冉献马十匹,玉带金器等。

  旧唐书壹玖陆下吐蕃传云:

  [宪宗元和]十二年四月吐蕃以赞普卒,来告。

  新唐书贰壹陆下吐蕃传略云:

  [宪宗元和]十二年赞普死,使者论乞髯来[告丧]。可黎可足立为赞普。

  资治通鉴贰叁玖唐纪伍伍云:

  [宪宗元和]十一年二月西川奏,吐蕃赞普卒。新赞普可黎可足立。

  新唐书贰壹陆下吐蕃传略云:

  赞普(寅恪案,此指可黎可足。)立几三十年。死。以弟达磨嗣。

  资治通鉴贰肆陆唐纪陆贰云:

  [文宗开成三年]吐蕃彝泰赞普卒。弟达磨立。

  资治通鉴考异贰壹唐纪壹叁会昌二年十二月吐蕃来告达磨赞普之丧条略云:

  实录丁卯吐蕃赞普卒,遣使告丧,赞普立仅三十余年。据补国史,彝泰卒后,又有达磨赞普。此年卒者,达磨也。文宗实录不书彝泰赞普卒。旧传及续会要亦皆无达磨。新书据补国史。疑文宗实录阙略,故它书皆因而误。彝泰以元和十一年立,至此二十七年。然开成三年已卒。达磨立,至此五年,而实录云,仅三十年。亦是误以达磨为彝泰也。

  蒙古源流贰略云:

  [持松垒]岁次戊戌,年十三岁。众大臣会议辅立即位,在位二十四年。岁次辛酉,年三十六岁,殁。

  寅恪于上文据萨纳囊彻辰洪台吉书所用之纪元推之,戊戌为唐僖宗干符五年,西历纪元后八百七十八年。辛酉年为唐昭宗天复元年,西历纪元后九百零一年。可知蒙古源流所载年代太晚,然此为别一问题,姑不置论。至诸书所记彝泰赞普嗣立之年,亦无一不误者,何以言之?唐蕃会盟碑碑阴蕃文,唐蕃年号并列。唐长庆元年,当蕃彝泰七年。长庆二年,当彝泰八年。长庆三年,当彝泰九年。又新唐书贰壹陆下吐蕃传云:

  [长庆二年刘元鼎使吐蕃会盟还,]虏元帅尚塔藏馆客大夏川,集东方节度诸将百余,置盟策台上,徧晓之,且戒各保境,毋相暴犯。策署彝泰七年。

  旧唐书壹玖陆下吐蕃传下略云:

  长庆元年九月吐蕃遣使请盟,上许之。乃命大理卿兼御史大夫刘元鼎[等]充西蕃盟会使。十月十日与吐蕃使盟,宰臣[等]皆预焉。其词曰,维唐承天,抚有八弦。十有二叶,二百有四载。岁在癸丑冬十月癸酉,(寅恪案,癸丑当作辛丑。长庆元年辛丑十月甲子朔。癸酉即十日。)文武孝德皇帝诏丞相臣[崔]植,臣[王]播,臣[杜]元颖等与大将和蕃使礼部尚书讷罗论等会盟于京师。大臣执简,播告秋方。大蕃赞普及宰相钵阐布尚绮心儿等,先寄盟文要节。预盟之官十七人,皆列名焉。其刘元鼎等与论讷罗同赴吐蕃本国就盟。仍??元鼎到彼令宰相已下,各于盟文后自书名。二年二月遣使来请定界。六月复遣使来朝。是月刘元鼎自吐蕃使回。奏云,去四月二十四日到吐蕃牙帐,以五月六日会盟讫。

  关于唐蕃会盟事,旧唐书所记,虽其间不免有所脱误,但终较新唐书、通鉴等为详悉。盟文中十有二叶之语,指自高祖至穆宗为十二帝,而二百有四载,盖从武德元年,即西历六百十八年,至长庆元年,即西历八百二十一年也。然则刘元鼎长庆二年所见虏帅徧晓诸将之盟策,即前岁长庆元年之盟策,故彝泰七年即长庆元年,而非长庆二年。梁曜北玉绳元号略及罗雪堂振玉丈重校订纪元编,皆据此推算,今证以会盟碑碑阴蕃文,益见其可信。故吐蕃可黎可足赞普之彝泰元年,实当唐宪宗元和十年,然则其即赞普之位,至迟亦必在是年。唐会要、新旧唐书及通鉴所载年月,乃据吐蕃当日来告之年月,而非当时事实发生之真确年月也。又蒙古源流载此赞普在位二十四年,不知其说是否正确,但宪宗元和十年,即西历纪元后八百十五年,为彝泰元年。文宗开成三年,即西历纪元后八百三十八年,亦即补国史所纪可黎可足赞普卒之岁,为彝泰末年,共计二十四年,适相符合。寅恪于蒙古源流所纪年岁,固未敢尽信,独此在位二十四年之说,与依据会盟碑等所推算之年代,不期而暗合,似非出于臆造所能也。

  综校诸书所载名号年代既多譌误,又复互相违异,无所适从。幸得会盟碑碑阴残字数行,以资考证,千年旧史之误书,异地译音之譌读,皆赖以订正。然中外学人考证此碑之文,以寅恪所知,尚未有论及此者,故表而出之,使知此逻逤片石,实为乌斯赤岭(此指拉萨之赤领而言)之大玉天球,非若寻常碑碣,仅供揽古之士赏玩者可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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