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十多天。
一场一场的西北风中间夹着一次小雪,恰好给农民信从的旧历的小雪节气加上点缀。于是又很容易的转入严冬,乡间的道路上又减少了夏秋的行人,车辆。这一年中的灾荒,过兵,匪乱,到冬天来与去年比较比较是只有加重了民间的恐怖,担负,死伤,独有收获,却从田野中走了。晚豆子还不是绝无收成,又因为豆虫多,豆荚没成熟,青青的小圆叶却变成玲珑的小网了。收在农场中,十颗豆粒倒有七八颗是不成实的,瘪弱的。于是农民又将食物的希望移到番薯上,虽然不能家家种在每家的坏地,沙土地里,总分出一小部分秧上番薯根,预备作冬来的食品。因为这类东西很容易生长,充饥,任管如何都能吃得下去。陈家村左近还不是十分坏地的乡间,每年农民总是吃着高粱米,谷米,用番薯作补助食品。现在呢,多数的人只能倚靠着这样的食物过冬了。连陈庄长家里早已没有了麦子,谷米的存粮,至于一天吃一顿的农民并不少,饥饿与寒冷使他们走出了多少人去,自然很容易调查。到镇上去,城中去,是没有多少活计可干的,至于补个名字当本地的兵,警,难得很,没有空额;没有有力量的介绍,保证,便不成功。他们只可更向外走了!然而究竟是冬天呢,各处的工作都已停止,邻近的县分中也没招雇农工的许多地方,何况灾情与匪乱是扩展到很远的地方。他们想到离家乡近的地方吃饭,无奈到处是自己家乡的情况,有的更坏,没有法子,有些人勇敢地更走远了。有的便强忍着这风雪的权威,预备到明年春天好去逃荒。因为冬天都不能过,春间有什么呢?即使守着肥沃的田地,那几个月的生活可找不出着落来。于是下关东去,成了大家热心讨论的问题,路费呢,这是要坐火车与渡海的火船方能过得去的,纵然几十块钱也没处筹划,于是这个冬天在每一个农民心中打击着,焦灼着,苦闷着!
大有与徐利两家好坏总还有自己的土地,不比那些尽是给人家佃地的。可是他们也有那些佃农所没有的困苦,就是无论灾荒如何,这不是从前了,一个紧张的时代,求情告饶却是没有效力的,地亩的捐税不但一次不能少下分毫,却层层的加重。谁知道有一亩田地应分交纳多少?这里的法律是说不到“应分”二字的,只能听从由城中下来的告示,催交的警役说粮银多少,这一次多少钱。至于为什么?要作什么用?可不必问。又是一些省库税,当地附捐种种的名目,他们听也不懂,永远是不会了解的。但无论怎样,有地的人便是地的奴隶了!他得随时支付无量次数的奴隶的身价。这一年来这一个省分里养了多少兵,打过多少仗,到处里产生出多少大小官员,又是多少的土匪,多少的青年在监狱里,在杀场里,多少的人带着从各地方弄来的银元到更大的地方去运动,化费,谁知道呢,——徐利与奚大有只能眼看着他们仅有的土地发愁,幸而还有番薯充塞着饥肠,在惨淡恐慌的时间中一点方法想不出来。
大有虽然是经过一场劳伤的重病之后,他却不能再像他的爹能够蹲在地窖中过冬天了。编席子纵然还有材料,却是缓不济急。他仍然需要工作,去弄点农田外的收入,方能将到年底的债务还清。讲到卖地,只有二亩家乡地。他想来想去,无论如何忍心不下,何况找不到人家能够要呢。于是他同徐利又得在冷风中出门去。
徐利比起大有的担负还要重!家中幸得有叔兄弟们,除去自己的二亩五分地外还佃种着镇上人家的地。不过人口多,他伯父的鸦片烟的消费尤其要急,即在不是灾荒的年岁每到冬天往往是十分拮据,这一年来更是想不到的困难。男人们的棉衣连拆洗另缝都来不及,小孩子有的是穿了单裤在火炕上过冬,出不得门。徐利虽然有年轻人的盛气,不像大有老是转入牛角尖似的呆想,可是现实的困苦也使他不如平常日子的高兴。他是个向来不知道忧愁,悲观的,自傲自足的年轻农人。每到没有工作的时候在太阳光下拉着四弦琴,是他惟一的嗜好。秧歌唱得顶熟,至于踢键子,耍单刀,更是他的拿手把戏。在村子中没有一个人能与他比赛。他常常说些什么都不在乎的话,他不想存钱,也不会化费,他处处还不失乡野的天真。他没有娶妻,因此更觉得累坠少些。他本是快活的年轻人,然而为了家中的人口少吃没用,不能不出去卖力气了。
他们这一次是给镇上裕庆店到靠铁路的F站上去推煤炭。向例每到冬天作杂货存粮的裕庆店就临时经营炭栈的生意。本来地方上人们用的燃料是高粱秸与木柴,不过为省火力与烧铁炉关系,镇上较好的人家到冬天都需烧煤,不大用那些植物作燃料了。何况几千户的大镇上,有公所,有游击队的分巡所,有保卫团的办事处,有商会,学校,这些地方多少都用煤炭。至于店铺,住家,改用铁炉的也不少。裕庆店的王经理凡是有可以生利的买卖他什么都做。所以他在冬日开的煤炭栈成了全镇上煤炭的供给处。大有与徐利这一次是雇给他们去推隔着一百里外的煤炭。
大有家的车辆在上一回送兵差中丢掉了。徐利家还有一辆,牲口是临时租到的。他们这一次去,一共有十多辆车子,裕庆店的经理对于这些事上很有经验,在年前就是这一次的运煤,他也怕再遇到兵差,车辆人马有被人拿去的危险,所以乘着一时平静便发去了这些车辆。
大有从前曾到过F站,有几年的事了。徐利还是头一回。他们推了许多豆饼送到F站去,再将大黑块的煤炭运回来,是来往都很重累的劳力,并不能计日得到工资,是包运的办法。一千斤运到裕庆店多少钱,多少都依此为准,好叫推夫们自由竞争。王经理再精明不过,他对推夫们说这一切是大家的自由劳力,他并不加限制,然而既是为的出卖力气赚钱,谁也不肯少推,只要两条膀臂支持得来,总是尽量的搬运。不过比较之下,这一回无论去,回,大有与徐利的车子比别人总要轻一些。大有觉得很对不起他的年轻的伙伴。徐利却是毫不在意的。一路上在刺面的北风里,他还是不住声的唱小调,口舌不能休息,正如他的足力一样。肩头上轻松得多,不多出汗,很容易的扶着车子的前把赶着路往前去。
他第一次看见火车的怪车头,与听到汽笛尖锐的鬼叫般的响声。那蒸汽的威力,大铁轮的运转,在光亮的铁道上许多轮子走起来,有韵律的响声。还有那些车子中的各样衣服,打扮,言语的男女。他如同看西洋景似的感到兴味。虽然在近处,火车穿行在田野之中,究竟相隔六十里地,他以前是没去过的。所以他与大有在站上等着卸煤的时候,曾倚着小站房后的木栅子问大有道:
“原来有这样的车!——在铁上能走的车,比起汽车还奇怪。但是那里来的这些终天走路的男女?”
大有笑了笑没的答复,谁晓得他们为什么不坐在家里取暖呢?
“看他们的样子,”徐利低声道:“一定不会没有钱!衣服多整齐,没有补绽;不是绸缎,就是外国料子做的衣服,看女的,还围着狐狸尾巴,那样的鞋子。不像贩货,又是手里没东西拿,……”
他口里虽提出种种问题,大有也一样在木栅后呆看并不能给他答复。火车到的时候,那些在站上等候的人是十分忙迫,买卖食物,与上下的旅客,以及肩枪拿刀的军警,戴红帽子的短衣的工人,都很奇异的映入徐利的眼中。及至他看到多少包头扎裤管的乡间妇女,与穿了厚重衣服的男子也纷乱地上下,他才明白一样像自己的人可以坐在上面!然而与那些穿外国衣服带金表链的人们是不能相比的。坐的车辆与吃穿的不一样,他们口里衔着纸烟,眼上戴着眼镜,有的穿长袍,如演戏似的女子,都悠闲地看着这些满脸风尘的乡民,背负了沉重的东西与辛苦的运命拥挤着上下。这明明是些另一世界中的仙人了!徐利眼送着火车慢慢地移动它的拖长的身子,远去了,那蜿蜒的黑东西吐出白烟,穿过无边的田野,带着有力量的风声向更远的地方去。他方回过头来寻思了一会道:
“多早余下钱我也要坐坐那东西!多快活,坐在上面看看!”他微笑了。
“你多早会有余钱?我同你一样,有钱我要去找杜烈。”大有将手笼在破棉衣的袖口里。
“有法子,有法子!过了年,天暖了,我就办的到,下南山同魏二去一趟。……你说杜烈,我不大认识他,听说他在外头混得很好,曾借钱给你?”
“就是他!真是好人!他曾许下我没有法子去找他,他帮忙。……他就是坐这条火车去的,到外头,他说有力气便可拿钱。镇上去的人不少,做小买卖的有,下力的也有,为什么咱老蹲在家乡里受?”大有又提起他的勇敢的精神。
“你还行,我就不容易了!”
“为什么?你反而不容易?你没有老婆,孩子,清一身,往那里去还不随便,怎么不行?”
“有我大爷,虽然一样他有亲生的孩子,都不小了,可是他如果不允许我,真不能走!多大年纪了,忍心不下!”徐利是个热心的年轻人,对于他伯父的命令从心上觉得不好抗违。
“可是,还有这一层!……远近一个样,像今年大约咱在乡间是过活不下去了。下关东那么远,除掉全卖了地没有路费,也是不好办。……”大有惨然地说。
徐利眼望着木栅外的晴暖的天光,沿着铁道远去,尽是两行落叶的小树,引到无尽处的田野中。他的思想也似乎飞到远远的地方里去。
及至他们在站上实行装炭的时候,又把在木栅后面的谈话暂时忘了,他们只希望能够早早回到镇上领了运价,回村子,好还债务。
经过来去的四五天,大有在车子的后把上虽然吃累,却欣喜得是当天晚上一定可以推到镇上了。这一天天刚破晓,十几辆车子就从宿店里动身。一百里的路程,他们约定用不到张灯须赶到。幸得没有下雪,冷点免不了,是与天气硬挣。短短的旧棉袄,在木把上有两只棉布套,这便是他们保护身体与两手的东西了。在干硬的路上走不到一个钟头谁也得出汗,纵然风大也可以抵抗得住。不是夏天热得不能行动。冬天的推脚是大家乐于干活的。有时遇到天暖,他们便只穿一件蓝或白色的洋布单褂。沿路互相说笑着,分外能以添加用力的兴味。何况这一次是凭了劳力能挣到彩头的事,凡是推夫虽然挥着热汗尽力的赶路,却不同于上次当兵差时的痛苦了。
一道上还很平静,田野间固然少了人迹,而大道中却遇见不少的两人推的像他们的车子,与轿式的骡车,一人把的小车,尽载着许多货物。有的装在印字的大木箱中,有的用麻袋包起,据说都是从火车站上运下来的,往各县城与各大镇集上去。也有赴站的豆饼,花生油,豆油的车辆,不过去的当然不比来的多。豆类的收成不好,影响了当地的出品的外销。然而由火车上运下来的布疋,火柴,煤油,玻璃器具,仍然是分散到较大的地方中去。因此这条大道上在晴光之下平添了多少行人,推夫都是农人,他们利用这冬日闲暇的时间工作着挣每日的脚价,自然是一笔较好的收入。
大有病后虽还勉强能够端的起车把,终是身子过于虚怯,一路上时时呛风,咳嗽,汗出得分外多,幸而不是长道,一天便能赶的到。他在起行与到尖站时,仍然脱不了高粱酒的诱引。饭吃不多,这烈性的高粱酿成的白酒却不能不喝。好在沿道的野店中到处都能买得出,那里没有火酒的搀对,是纯粹的白酒。每当他喝下五六杯后,枯黄的面色映出一层红彩,像平添了许多力量,他能够高兴地对人说话。及至酒力渐消后,他推起车子不但是两腿无力,而且周身冷的利害,颤颤地把不住车把,必须到下一站再过他的酒瘾。这是从夏天中习成的癖好,病后却更加重了。本来乡间的农民差不多都能喝点白酒,可不能每天喝,现在大有觉得酒的补助对于他比饭食还重要。他知道这不是好习惯,然而也不在乎,对于俭省度日与保养身子这两方面的事,他已经与从前的思路不对了。谁知道他与他的家里人能够生活到多少日子?家中的田地,甚至自己的身体,终天像是人家寄放的东西。他对于未来的事感不到计虑的必要,因此并不想戒酒。他虽然笨,也有他自己的心计,失望,悲苦,深深的浸透了他的灵魂,解脱与挣扎他一时没了力量。除去随时的鬼混之外再想不出什么方法。一年中,好好的土地有一多半以很少的价值让到别人手里去,家里人手又少,种地非找雇工不可。乡村间土地愈不值钱,雇工的工夫却愈贵,加上一场旱灾,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大有推煤回来,喝过酒,在大道中有时是这样想,于是脚下的力量便松懈下去。徐利在前面虽然用力推动,却走不快。这天在午尖后再上路时,前边的车子将他们这一辆丢在后面,相距总有二里多地。徐利也知道大有现在不能如从前似的推快车,只好同他慢慢地向前赶,好在早晚准能到镇上去。
太阳的余光在地上已经很淡薄了,向晚的尖风又从平野中吹起来。距离镇上约莫有十多里地,中间还隔着两个小村子。所有前后走的车辆都放缓了脚步,因为从不明天动身,是重载的车子,赶着趱这一百里地,在冬日天短的时候容易疲劳,还觉得走不多路。无论如何,掌灯后可以到镇上喝酒,吃晚饭,他们不愿在这点时间中尽力的忙着走。人多,也不怕路上出岔子。拉车子的牛马都把身上的细毛抖着,与野风相战,一个个的蹄子也不起劲地挪动。大有与徐利这一辆更慢,相隔二里地,望不见在前头七八辆车子的后影了,还是徐利催促着已经消失了酒力的大有快点走,要赶得上他们。及至到了淮水东岸的土地庙前,徐利在前却看着那些车子都停在小树行子里,没走,也不过河,一堆人集在土地庙的后头,像是议论什么事。
“怪!你看见他们没有?还等着咱一同过河?”
“一同过河?他们大约也是累乏了,——不,你再看看,他们不是在那里歇脚!有点不对,大概河西又有事,怕再与土匪打对头。怕什么,就让把这几车子煤抬去吧!”
徐利不做声再向前走几步,“住下,”他说,“咱先往前探问探问什么事!”
恰好那一群推夫也看见了,在微暗的落日光中,向他两位招手。大有与徐利先放下车子跑上去,原来是裕庆店的一个小伙,跑得满头汗珠,过河来迎他们。
这时大有才明白,他猜测的不错,果然是出了事。虽然不干他们的事,也没有土匪等着抢煤炭,然而裕庆店来的信,却千万嘱咐他们不要过河!原来这天下午从旺谷沟与别的地方突过来许多南边几县里守城不住,败下来的省军,属于一个无纪律,无钱,无正当命令向那里去的这一大队饿兵,虽然有头领,却有几个月不支军饷了,这一来非吃定所到的地方不行!与上一次的由江北来的兵不同,那是比较规矩的,而且只是暂住一宿。现在不过千多人,到他们这些村庄中来却一点客气没有了。更穷,更凶,尤其奇怪的是这些在南边几县中为王的军队,每一个兵差不多都有家眷,小孩子略少些,女人的数目不很少于穿破灰衣的男子。除掉有军队的家眷之外,还带着一些妇女,少数的没穿灰衣的男人,说是挈带来的。总之,他们都一样,衣服不能够挡得住这样天气的寒威,没有食物,恰是一大群可怕的乞丐!令人怎么对付?他们一到那里,十分凶横,索要一切,连女人也是多数没有平和的面目。困顿与饥饿把他们变成另一种心理。他们的长官自然是还阔绰,然而他有什么?一群的兄,弟,姊,妹,于是对于各村庄的农民就视同奴隶了。
据裕庆店的小伙向这些推夫说:这大群败兵分做三路向北退却,都经过这一个县境,总头目住在县城里,虽然还向北走,可是后头没有追兵,看样要预备在这县中过年再讲。因为再向北去,各县中一样闹着兵荒,都是有所属的省军,谁的防地便是谁的财产,怎么能让外来的饥军常住。于是分到镇上来的有七八百人,余外是妇女,孩子,得叫这一带的人民奉养他们。县里现在苦得利害,顾不及管乡中的事,只可就地办理。现在镇上也容不了,又向左近的小村庄中分住。他偷出来的时候,正乱着的这群出了窠的穷蜂到处螫人。加上他们想找到久住的窠巢,谁家有屋子得共同住,因为他们也有女人,孩子,不能说上人家的炕头算做无理。这惟一的理由是,“咱与老百姓一个样,也得住家过日子,躲避什么呢!”于是乡村间在这天晚上大大纷乱,要紧是如何住屋的问题。同时有多少人忙着给他们预备饭食。
这位小伙早跑出来在河岸上迎着车辆的使命,是不让大家把煤推到镇上去。因为他们正需要燃料,如果知道,裕庆店这次生意得净赔!再则还怕扣留下这七八辆车子不给使用。所以小伙扇着扛鸟帽再说一遍:
“王掌柜偷偷地叫我出来说,把车子全都送到,——回路,送到叉河口的大庙里去。他也知道大家辛苦了三四天,这里我带来的是一个人一块钱!到大庙里去随便吃,喝,尽够。那主持和尚与掌柜的是干亲家,一说他就明白,还有一张名片在我的袋子里。”
于是这颇能干的伙计将袋里的十几块大洋与一张王掌柜的名片交出来,他喘着气又说:
“好了,我交过差,以外不干我事,还得赶快跑回去。来了乱子,柜上住下两个连长,两份家眷,真乱得不可开交!……打铺草堆在街上比人还高。”
他来不及答复这群推夫详细的质问,将钱与名片留下,转身便从草搭的河桥上走回去。
广阔的大野已经被黑影全罩住了。
推夫们不能埋怨王掌柜的命令,还十分感谢那位小眼睛稀稀的胡子的老生意人。他们要紧是藏住这些劫余的车辆,有的是借来的,租到的,那一回丢的牲口,车子,给农民一笔重大的损失。如果这次再完了,明年春天他们用什么在农田中工作?实在,他们对于农田的用具比几块钱还要紧。
虽然要回路从小道上走,还有十多里才能到又河口东头的大庙。然而谁敢将车子推到镇上去呢?赶快,并不敢大声叱呵着,套着缰绳的牲口,只可用皮鞭抽它们的脊骨。
大有与徐利的车子这一回反而作了先锋,往黑暗的前路上走。风大了,愈觉得腹中饥饿。加上各人牵念着村子中的状况,说不定各家的人这一夜中没处宿卧,家中存储的仅有的粮米等他们吃上三天怕再也供给不出!潜在的忧虑伏在每个推夫的中心,他们惟一的希望是各人的村子中没住兵,住也许到别人家里去。但谁能断定?这突来的灾害,这荒苦的年头,这一些到处作家,还挈带女人孩子的蜂群!徐利更是有说不出的恐怖,他的伯父,那样的古怪脾气,还得终天在烟云中过生活,如果同不讲理的穷兵闹起来,不用器械,一拳头或者能送了他的老命!再不然气也可以气得死。这年轻力壮本来是对于一切毫不在意的孩子,当他的心头被这不幸的消息打击着,他觉得身上微微发颤了!
大有只是想痛痛快快再喝一回烈酒,他咬着牙齿努力不使他的想象发生。
叉河口是在这小地方中风景比较清爽的村落。相传还有一些历史上的古迹,因为这县城所在地是古史上的重要地带,年岁太久了,古迹都消没在种种人事的纷变之中。独有这叉河口的村子还是著名的古迹区。曾被农民发掘出几回古时的金类铸器,以及古钱,又有几座古碑,据考究的先生们记载过,说是汉代与晋代的刻石。除却这些东西之外,所谓大庙更是这全县的人民没有不知道的古庙了。什么名字,在乡民传述中已经不晓得了,然而这伟大略略残破的古寺院仍然是具有庄严的法力,能够引动多少农民的信仰。本来面积很广大的庙宇,现在余存了不到一半的建筑物,像是几百年前重修过的。红墙外面俱改成耕地,只有三三五五的残存的佛像在地上受风雨的剥削。有些是断头,折臂,或者倒卧在地上面,也有半截石身埋在土中的。都是些身躯高大,刻画庄严的古旧的佛像。虽然没有殿宇作他们的荫护,而乡民对于这些倒下的与损坏的佛像还保持着相当的尊敬的观念。谁种的庙田里有段不完全的佛身,纵然是倒卧着,仰着不全的笑脸上看虚空,而佃地的农户却引为他自己的荣耀,不敢移动。庙中的和尚自然还要藉重这破坏的佛像的势力维持他们的实在的利益,时时对农户宣扬佛法的灵异,与不可亵侮佛像的大道理,然而他们却无意再用香花供养这些美术的石块了!
庙里还有十多座佛殿,有的是种种经典,法器。和尚也有十多个。里面空地不少,有的变成菜圃,花园,还有些大院子是完全荒芜着。因为庙上余外有足够应用的庙产,用不到去利用这些小地方求出息。古树很多,除去松,柏,枫树,柏树之外,也有-树,是不多见的别种的大树,而乡村中不大生长的。房屋多了,难免有些损破,和尚又没有闲心去点缀这些事,除却香火较盛的两座大殿之外,别的大屋子只余下幽森的气象与陈旧的色彩了。
沿大庙走过一段陂陀,一片泥塘,有很多的芦苇,下去便到河的叉口。每到夏秋水很深,没有桥梁,也没有渡船,只有泥塘苇丛中生的一种水鸟在河边上啄食,或没入水中游泳。庙的地点较高,在观音阁上可以俯看这一处的小风景。尤其是秋天,风摇着白头的苇子穗,水鸟飞上飞下作得意的飞鸣,那一湾河流映着秋阳,放射出奇异的光丽。所以这大庙除却古迹之外也是旧诗人们赞赏的一个幽雅的地方。前多少年,古旧的文人往往从几十里外来到庙里玩赏,或是会文,但自从匪乱以后,不但文人不敢到这样荒凉的地方,就是大无畏的和尚也终天预备下武器作法地的防护者。那样的空塘,那样的弯曲的河流,与唱着风中小曲的芦苇,都寂莫起来,似乎是全带着凉凄的面目回念它们昔日的荣华!
因为不通大道,新修的汽车路也走不到大庙的左近,所以它在这纷乱的年代与时间中还能保存着古旧的建筑,与庙里的种种东西。土匪自然是对于庙中的和尚早已注意了的,不过究竟是一片古董的地方,相传佛法的奇伟与神圣,在无形中免除了土匪的抢掠。其实还是庙中的财富较大,人也多,和尚们自己有枪枝,火药,领着十多个雇工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武力集团,所以土匪也不大敢去和他们出家人惹是非。这便不能与陈家村村外的龙火庙相比。
大有与徐利在暗道上率领着后面的车辆,摸着路走。他们不燃上纸灯笼,也不说话,尽着残余的足力从小路上向大庙去。冬天的晚饭后,轻易在路上遇不到走路的人,何况这条小路只是往叉河口去的。经过不少的柿子行,路旁尽是些丛生的荆棘与矮树,高高的树干与尖枝在初上升的薄明的月光之中看去像些鬼怪的毛发,手臂。有时一两声野猫子在近处叫出惊人与难听的怪声。虽然是一群人赶路,谁听见也觉得头发一动一动地像是先报什么恶兆。这条小路只有徐利在多年前随着他那古怪的伯父上庙走过一回,别的人只到过叉河口,却没曾往庙里去过,虽然风是尖利地吹着各个人的面部,他们仍然从皮肤中向外发汗。太沉累了,饥饿与思虑,又有种下意识的恐怖,赶着往大庙的门前走,谁也觉得心正在忐忑着跳动!
经过一点钟的努力,他们在沉默中到了圆穹的石砖大门前。住下车子,都疲倦得就地坐下。这时弯弯的凉月从庙里的观音阁上露出了她的纤细的面目,风渐渐的小了,冰冷的清辉映在淡红色的双掩的大木门上。徐利振着精神想向前捶门,听听里面什么声息都没有,他方在踌躇着,大门东面的更楼上同时有几个人在小窗子里喊呼。一阵枪械的放拿声,从上面传下来。
经过详细的问询,从门缝里递进名片去,又等了多时,门还是不开。而更楼上边的砖墙里站上了几个短衣人的黑影。
并不是庙里的和尚出来问话,仿佛是也有军人在上面,听口音不错,上面的问话:
“咱们,——军队住在庙里,不管是谁的片子,过不来!谁晓得你们车子上推的什么东西?”
听见这句话大有从蹲的车子后面突然跳起来,上面的人没有看清楚,觉得大有是要动手,“预备!——”两个字没说完,听见几枝枪全有拉开机关的响声。
徐利与其他的推夫都迷惑了!他们不知道是碰到的什么事?怕是败兵住到大庙来了。也许是被土匪据了,他们岂不是来找乱子?要跑,又怕上面飞下来的火弹,这已经是有月亮的时候了,照着影向下打,没有一点遮蔽。……怎么办?
“咦!……快开门!你不是老宋,我是奚大有,……陈家村,一点不差!给镇上推煤的车子。……”大有高叫,带着笑声。
“太巧了!咱同兄弟们刚刚进来吃饭,你真是大有,……没有外人?”上面的头目问。
大有走到更楼下面又报告了一番,他们都看清了,这时徐利也跑到前面,争着与久别的宋队长说话。
庙门开了,推夫们都喜出望外,得到这个一时安全的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