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想:
“太太说是去西安,说不定这也是假话,怕是她哪里也不去,而仍是要回青岛的吧!不然她帶来的钱怎么不拿出来?就是不拿出来,怎么连个数目也不说!她到底是帶来钱没有呢?难道说她并没有帶钱吗?”
马伯乐越想越有点危险:
“难道一个太太和三个孩子,今后都让我养活着她们吗?”马伯乐一想到这里觉得很恐怖:“这可办不到,这可办不到。”
若打算让他养活她们,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不会有的事情,万万不可能的事情,一点可能性也没有的事情,马伯乐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马伯乐在街上徘徊着,越徘徊越觉得不好。让事情这样拖延下去是不好的,是不能再拖的了。他走回旅馆里,他想一上楼,直截了当地就和太太说:
“你到底是带来了多少钱,把钱拿出来,我们立刻规划一下,该走就走吧,上海是不好多住的。”
可是当他一走进房间去,太太那冷森森的脸色,使他一看了就觉得不大好。他想要说的话,几次来到嘴边上都没敢说。马伯乐在地板上绕着圈,绕了三四个圈,到底也没敢说。
他看样子说了是不大好的,一说太太一定要发脾气。因为太太是爱钱如命的,如果一问她究竟带来了多少钱,似乎他要把钱拿过来的样子。太太一听就非发脾气不可的。
太太就有一个脾气,这个脾气最不好,就是无论她跟谁怎样好,若一动钱,那就没事。马伯乐深深理解太太这一点。所以他千思百虑,不敢开口就问。虽然他恨不能立刻离开上海,好像有洪水猛兽在后边追着似的,好像有火烧着他似的。
但到底他不敢说,他想还是再等一两天吧。马伯乐把他满心事情就这样压着。
夜里睡觉的时候,马伯乐打着咳声,长出着气,表现得非常感伤。
他的太太是见惯了他这个样子的,以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马伯乐的善于悲哀,太太是全然晓得的。太太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马伯乐的一举一动太太都明白他这举动是为的什么。甚至于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只在那里刚一张嘴,她就晓得他将要说什么,或是向她要钱,或是做什么。是凡马伯乐的一举一动,太太都完全吃透了。比方他要出去看朋友,要换一套新衣裳,新衣裳是折在箱子里,压出了褶子来,要熨一熨。可是他不说让太太熨衣裳,他先说:
“穿西装就是麻烦,没有穿中国衣裳好,中国衣裳出了点褶子不要紧,可是西装就不行了。”
他这话若不是让他太太听了,若让别人听了,别人定要以为马伯乐是要穿中国衣裳而不穿西装了。其实这样以为是不对的。
他的太太一听他的话就明白了,是要她去给他熨西装。他的太太赶快取出电熨斗来,给他把西装熨好了。
还有马伯乐要穿皮鞋的时候,一看皮鞋好久没有擦鞋油了。就说“黄皮鞋,没有黑皮鞋好,黄皮鞋太久不擦油就会变色的。而黑皮鞋则不然,黑皮鞋永久是黑的。”
他这话,使人听来以为马伯乐从此不再买黄皮鞋,而专门买黑皮鞋来穿似的。其实不然,他是让他太太来擦皮鞋。
还有马伯乐夏天里从街上回来,一进屋总是大喊着:“这天真热,热的人上喘,热的人口干舌燥。”
按着说话的一般规律,就该说,口干舌燥,往下再说,就该说要喝点水了。而马伯乐不然,他的说话法,与众不同。他说“热的口干舌燥,真他妈的夏天真热。”
太太一听他这话就得赶快倒给他一杯水,不然他就要大大地把夏天大骂一顿。(并不是太太对马伯乐很殷勤,而是听起他那一套罗里罗唆的话很讨厌。)太太若再不给他倒水,他就要骂起来没有完。
这几天的夜里,马伯乐和太太睡在旅馆的房间里,马伯乐一翻身就从鼻子哼着长气。马伯乐是很擅长悲哀的,太太是很晓得的,太太也就不足为奇,以为又是他在外边看见了什么风景,或是看见了什么可怜的使他悲哀的事情。
比方马伯乐在街上看见了妈妈抱着自己的儿子在卖,他对于那穷妇人就是非常怜惜的,他回到家里和太太说 “人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穷得卖起孩子来了,就像卖小羊、小猪、小狗一个样。真是……人穷了,没有办法了。”
还有马伯乐在秋天里边,一看到树叶落,他就反复地说:
“树叶落了,来到秋天了。秋天了,树叶是要落的……”马伯乐一生下来就是悲哀的。他满面愁容,他的笑也不是愉快的,是悲哀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他的笑让人家看了,又感到痛苦,又感到酸楚,好像他整个的生活,都在逆来顺受之中过去了。
太太对于马伯乐的悲哀是已经看惯了,因为他一向是那么个样子。太太对于他的悲哀,已经不去留心了,不去感觉它了。她对他的躺在**的叹气,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就仿佛白天里听见大卫哭哭即唧地在那里叨叨些个什么一样。又仿佛白天里听见约瑟唱着的歌一样,听是听到了,可是没有什么印象。
所以马伯乐的烦恼,太太不但没有安慰他,反而连问也没有问他。
马伯乐除了白天叹气,夜里也叹气之外,他在旅馆里陪着太太住了三天三夜是什么也没有做。
每当他想要直截了当地问一问太太到底是帶来了多少钱,但到要问的时候,他就不敢啦,因为他看出来了太太的脸色不对。
“我们……应该……”
马伯乐刚一说了三四个字,就被太太的脸色吓住了。“我们不能这样,我们……”
他又勉強他说出了几个不着边际的字来,他一看太太的脸色非常之不对,说不定太太要骂他一顿的,他很害怕。他打开旅馆房间的门,下楼就逃了。
而且一边下着楼梯,他一边招呼着正从楼梯往上走的约瑟:“约瑟,约瑟,快上街去走走吧!”好像那旅馆的房间里边已经发生了不幸,不但马伯乐他自己要赶快地躲开,就是别人他也要把他招呼住的。
到了第四天,马伯乐这回可下了决心了。他想:世界上不能有这样的事情,世界上不能容许有这样的事情……带着孩子从青岛来,来到上海,来到上海做什么……简直是混蛋,真他妈的中国人!来到上海就要住到上海吗?上海不是他妈中国人的老家呀!早晚还不是他妈的倒霉。
马伯乐越想越生气,太太简直是混蛋,你到底带来了多少钱?你把钱拿出来,咱们看,照着咱们的钱数,咱们好打算逃到什么地方去。难道还非等着我来问你,你到底是带来多少钱?你就不会自动地把钱拿出来吗?真是爱钱让钱迷了心窍了。
马伯乐这回已经下了决心了,这回他可不管这一套,要问,开口就问的,用不着拐弯抹角。就问她到底是从家里带来了多少钱。马伯乐的决心已经定了。
他找了不少的理论根据之外还说了不少的警句:“做人要果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丈夫,做起事来要直截了当。”“真英雄要敢做敢为。”“大人物要有气派。”
马伯乐气冲冲地从街上走进旅馆来了。又气冲冲地走上旅馆的楼梯了。他看了三十二号是他的房间,他勇猛得和一条鲨鱼似的向着三十二号就冲去了。
“做人若没有点气派还行吗?”他一边向前冲着,一边用这句话鼓动着自己的勇气。
他走到三十二号的门前了,他好像强盗似的,把门一脚踢开了。非常之勇敢,好像要行凶的样子。
他走进房间去一看,太太不在。他想:太太大概是在凉台上晒衣裳。于是他飞一般的快,就追到楼顶晒台上去了。
他想:若不是趁着这股子劲,若过了一会怕是就要冷下来,怕是要消沉下来,怕是把勇气消散了。勇气一消散,一切就完了。
马伯乐是很晓得自己的体性的。他防范着他自己也是很周密的。
他知道他自己是不能持久的,于是他就赶快往楼顶上冲。等他冲到了楼顶,他的勇气果然消散了。
他开口和太太说了一句很温和的话,而且和他在几分钟之前所想要解决的那件严重的事情毫无关系,他向太太说:
“晴天里洗衣裳,一会就干了。”
好像中国人的习惯,彼此一见了先说“天气哈哈哈”一样。马伯乐说完了,还很驯顺地站在太太的一旁。好像他来到晒台上就是为的和太太说这句闲话才来的。在前一分钟他满身的血气消散尽了,是一点也不差,照着他自己所预料的完全消散尽了。
这之后,又是好几天,马伯乐都是过着痛苦的生活,这回的痛苦更甚了,他擦手捶胸的,他撕着自己的头发,他瞪着他悲哀的眼睛。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瞪得很亮,和两盏小灯似的。
但是这都是当太太不在屋里的时候,他才这么做,因为他不打算瞪他的太太,其实他也不敢瞪他的太太。他之所以瞪眼睛不过是一种享受,是一种过瘾。因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当他受到了压迫,使他受不住的时候,他就瞪着眼睛自己出气。一直等到他自己认为把气出完全了,他才停止了瞪眼睛。
怎样才算气出完了呢?这个他自己也摸不清楚。不过,大概是那样了,总算把气平了一平,平到使人受得住的程度,最低限度他感觉是那样。
所以马伯乐每当他生气的时候,他就勇敢起来了。平常他绝对不敢说的,在他气头上,他就说了。平常他不敢做的,在他气头上,他就绝对地敢做。
可是每当他做了之后,或是把话一说出了之后,他立刻就害怕起来。
他每次和太太吵架,都是这样的。太太一说他几句,他就来了脾气了,他理直气壮地用了很会刺伤人的话,使人一听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忍耐的话,好像咒骂着似的对着太太说了出去。果然太太一听就不能忍耐了,或是大声地哭起,或是大声地和他吵起。一到这种时候,马伯乐就害怕了。
他一害怕,可怎么办呢?
他下楼就逃了。
马伯乐如果是在气头上,不但对太太是勇敢的,就是他对他自己也是不顾一切的,非常之勇敢的,有的时候他竟伸出手来打着自己的嘴巴,而且打得叭叭地响。使别人一听了就知道马伯乐是真的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可并非打着玩的。
现在马伯乐是在旅馆里,同时又正是他在气头上。为什么这次他只瞪眼睛而没有打嘴巴呢?这是因为旅馆的房间里除了他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假如打嘴巴,不也是白打吗?不也是没有人看见吗?所以现在他只拼命地瞪着眼睛。他把眼睛瞪得很厉害,他咬牙切齿地在瞪着,瞪得眼珠子像两盏小油灯似的发亮。仿佛什么他讨厌的东西,让他这一瞪就会瞪瘫了似的。
瞪一瞪眼睛,不是把人不会瞪坏的吗?何况同时又可以出气的呢!所以马伯乐一直地继续着,继续了两个多钟头。
两三个钟头之后,太太带着孩子们从街上回来了,在过道上闹嚷嚷地由远而近。等走到他们自己的房间的门前,是约瑟一脚把门踢开,踢得门上的玻璃哗哗啦啦地,抖抖擞擞地响着。
约瑟是第一个冲进屋来的,后边就跟着大卫、雅格和他们的妈妈。
喧闹立刻就震满了房间。太太不住他讲着街上她所见的那些逃难的,讨饭的,受伤的。她说,伤兵一大卡车,一大卡车地载呵!她说那女救护员每个伤兵车上都有,她们还打着红十字旗。还有难民也是一车一车地载,老的,小的,刚出生的孩子也有。说着说着,她就得意起来了,她像想起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似的,她举着手,她把声音放低一点,她说:
“这年头女人可是遭难了,女人算是没有做好事……就在大门洞子,就在弄堂口还有女人生了孩子咧!听得到小孩子呱呱地哭咧。大门洞子聚着一堆人围着……”
太太还没有说完,马伯乐正在静静地听着的时候,约瑟跳过来了,跳到父亲的膝盖上去,捏着父亲的耳朵就不放。马伯乐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捏住了耳朵不放。
马伯乐的脾气又来了,本想一下子把他从身上摔下去。但是他因为太太的关系,他没有那么做。他说:
“约瑟,你下去玩去吧……去跟雅格去玩。”
马伯乐一点也没有显出发脾气的样子来。所以约瑟就更无法无天起来,用手挖着他父亲的鼻子,张着嘴去咬他父亲的耳朵,像一条小疯狗似的逞凶起来。
马伯乐本想借着这机会和太太谈一谈关于他们自己的今后逃难的方针……可是因为孩子这一闹,把机会闹完了。太太已经把那从街上得来的兴奋的感情闹光了,太太躺到**去了,而且有些疲倦的样子,把眼睛合了起来了。
太太就要睡着了。
等约瑟闹够了,从他身上跳下去,去和大卫玩了好些时候了,马伯乐仍是用眼睛瞪着约瑟,不但瞪约瑟,就连大卫一起瞪。不过终归大卫和约瑟还是小孩子,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他们还是欢天喜地的玩。
马伯乐往**看一看,太太也睡着了。孩子们一个个地在爬着椅子,登着桌子,你翻我打地欢天喜地地闹着。马伯乐瞪了他们一会,觉得把气已经出了,就不再瞪他们了。
他点起一支纸烟来,他坐在一只已经掉落了油漆的木椅上。
那木头椅子是中国旧式的所谓太师椅子,又方又大而且很结实,大概二十多斤重的重量。大概中国古时候的人不常搬家,才用了质地过于密的木料做着一切家具。不但椅子,就是桌子,茶几,也都是用硬木做的。
偏偏马伯乐所住的旅馆是一个纯粹为中国人所预备的。在这旅馆里住着的人物,是小商人,是从外埠来到上海,而后住了几天就到别的地方去的。而多半是因为初到上海来,一切都很生疏,就马马虎虎地在这旅馆里边住上三两天,三两天过后走了也就算了,反正房价便宜。至于茶房招待得好坏,也就没有人追究。
这旅馆里的茶房是穿着拖鞋的,不穿袜子,全个的脚都是泥泥污污的。走起路来把肚子向前凸着,两只脚尖向外。住在这旅馆里的客人,若喊一声“茶房”,必得等到五分钟之后,或八分钟之后,那似乎没有睡足的茶房才能够来到。
竟或有些性急的住客,不止喊一声茶房,而要连串喊好几声。但是那都完全没有用,也同样得等到五分钟之后或八分钟之后茶房才能够来到。而来到住客房间门外的是个大胖子,睡眼模糊的,好像猪肉铺里边的老板。客人说:
“买一包香烟,刀牌的。”
客人把钱交给了这个大胖子,大胖子也就把钱接过来了。
接过钱来之后,他迟钝地似乎是还在做梦似的转不过身来,仍在那儿迷迷糊糊地站了一会,而后用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肚子向前用力地突出着下楼去了。
这一下了楼去,必得半点钟过后,才能够回来。
也许因为这茶房是个大胖子,走路特别慢,是要特别加以原谅的。其实不见得,比方住客招呼打脸水,五分钟之后来了一个瘦茶房端着脸盆去打水了。照理这瘦茶房应该特别灵便,瘦得好像个大蚂蚱似的,腿特别长,好像他一步能够跳在楼下,再一步能够从楼下跳到楼上。其实不然,他也不怎样卖力气。
他拿着空脸盆下去,走在过道上,看见楼栏杆上蹲着一个小黑猫,他看这小黑猫静静地蹲在那里很好玩,他举起脸盆就把那小黑猫扣住了。小猫在脸盆里喵喵地叫着,他在脸盆外用指甲敲着盆底。他一敲,那小猫一害怕,就更叫了起来。叫得真好听,叫得真可怜,而且用脚爪呱呱地挠着脸盆发响。在瘦茶房听来,仿佛那小猫连唱带奏着乐器在给他开着音乐会似的。
因此把在旅馆里专门洗衣裳的娘姨也招引来了,把一个专门烧开水的小茶房也招引来了。他们三个人,又加上那个小猫,就说说笑笑地在玩了起来。
住客等着这盆脸水,可总也不拿来,就出门来,扶着楼栏往楼下一看,那茶房在楼下玩了起来了,他就喊了一声:
“茶房,打脸水,快点!”
茶房这才拿着脸盆去装满了水。等茶房端着脸盆,上了楼梯,在楼梯口上他又站下了。原来那洗衣裳的,穿着满身黑云纱的娘姨在勾引他。他端着脸盆就跟着娘姨去了,又上一段楼梯,走上凉台去了。
在凉台上,这穿着很小的小背心的瘦茶房,和娘姨连撕带闹地闹了半天工夫。原来凉台上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什么人也没有。
茶房端着的那盆脸水,现在是放在地上,差一点没有被他们两个踏翻了。那盆里的水很危险地东**西**了半天才平静下来“茶房!茶房!”
那等着脸水洗脸的住客,走出门来,向楼下喊着。这次他喊的时候,连那个瘦茶房也不见了。他的脸水不知道被端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旅馆就是这样的,住客并不多,楼上楼下,一共四十多间房子,住客平均起来还不到二十个房间。其余的房间就都空着。这旅馆里边的臭虫很多,旅客们虽然没有怎样有钱的,大富大贵或是做官的,但是搬到这旅馆里来的时候总都是身体完整的,可是当搬出这旅馆去的时候就不然了,轻的少流一点血,重的则遍体鳞伤,因为他们都被臭虫咬过了。
这家旅馆在楼下一进门,迎面摆着一张大镜子,是一张四五尺高的大镜子。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堂间一样,东边摆着一排太师椅,西边排着一排太师椅,而墙上则挂满了对联和字画,用红纸写的,用白纸写的,看起来非常风雅。只是那些陈列在两边的太师椅子稍微旧了一点。也许不怎么旧,只是在感觉上有些不合潮流,阴森森的,毫无生气地在陈列着。像走进古物陈列馆去的样子。
通过了这客堂间,走进后边的小院里才能够上楼。是个小小的圈楼,四周的游廊都倒垂着雕花的廊牙。看上去,非常之古雅,虽然那廊牙好久没有油漆过。但是越被风雨的摧残而显得苍白,则越是显得古朴。
院子里边有两条楼梯,东边一条,西边一条。
楼梯口旁边,一旁摆着一盆洋绣球。那洋绣球已经不能够开花了,叶子黄了,干死了。不过还没有拿开,还摆在那里就是了。
一上了楼,更是凄清万状,窗上的玻璃,黑洞洞的,挂满了煤烟和尘土,几年没有擦过的样子。要想从玻璃窗子外往里边看,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旅馆的老板因此也就用不着给窗子挂窗帘了。即使从前,刚一开旅馆时所挂的窗帘,到了今天也一张一张地拿下去了。拿下去撕了做茶房们手里的揩布。就是没有拿掉的,仍在挂着的,也只是虚挂着,歪歪裂裂地扯在窗子一旁的窗框上,帘子不扯起来,房间里就已经暗无天日了。从外边往里边看,就像上面所说的那样子。若从里边往外边看,把太阳也看成古铜色的了,好像戴着太阳镜去看太阳一样。而且还有些窗子竟没有了玻璃,用报纸糊着,用中国写信的红格信纸糊着。还有些竟没有糊纸,大概那样的房间永远也不出租的,任凭着灰尘和沙土自由地从破洞飞了进去。
楼栏是动摇摇的。游廊的地板不但掉了油漆,而且一处高,一处低的,还有些地方,那钉着板的钉子竟突出来了,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把人的鞋底挂住,而无缘无故地使人跌倒了。
一打开房间——哪怕就是空着的房间,那里边也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气味,且是特别难闻的气味。有的房间发散着酸味,有的是糊焦焦的味,有的是辣味,有的还甜丝丝的,和水果腐了之后所散发出来的那气味一样。因为这旅馆所有的房间,都是一面有窗子的缘故。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了。空气很不流通。
还有电灯泡子,无论大小房间一律是十五烛光的。灯泡子没有灯伞,只是有一条电线系着它挂在那里,好像在棚顶上挂着个小黄梨子似的。
这个旅馆冷清极了,有时竟住着三五家旅客。楼上楼下都是很静的,所以特别觉得街上的车,和街上的闹声特别厉害。整个旅馆时常是在哆嗦着,那是因为有一辆载重大卡车跑过去了。
而且下午,旅客们都出街的时候,这旅馆的茶房就都一齐睡起午觉来了。那从鼻子发出来的鼾声,非常响亮地从楼下传到楼上,而后那鼾声忽忽的好像大甲虫的成串的哨鸣在旅馆的院心里吵起来了,吵得非常热闹,胖茶房,瘦茶房,还有小茶房等等……他们彼此呼应着,那边呼噜,这边呜噜,呼噜,呜噜,好像一问一答似的。
以上是说的在“八一三”以前的情形。
等上海一开了炮,这旅馆可就不是这情形了,热闹极了,各种各样的人都搬来了,满院子都是破床乱桌子的。楼上的游廊上也烧起煤炉来,就在走廊上一家一家地烧起饭来。廊子上几乎走不开了人,都摆满了东西。锅碗瓢盆,油瓶子、酱罐子……洗衣裳盆里坐着马桶,脸盆里边装着破鞋,乱七八糟的,一塌糊涂了。孩子哭,大人闹,哭天吵地,好像这旅馆变成难民营了。呼叫茶房的声音连耳不绝。吵的骂的,有的客人竟跑到老板的钱柜上去闹,说茶房太不周到。老板竟不听这套,摇着大团扇子,笑盈盈地,对于这些逃难而来的他的同胞,一点也没有帮忙的地方,反正他想:
“你住一天房子,你不就得交一天的房钱吗?你若觉得不好,你别住好啦。”
旅馆里的房子完全满了。不但他这家旅馆,全上海的旅馆在“八一三”之后全都满了。而那些源源不绝地从杨树浦,从浦东,从南市逃来的人们,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投友,亲友皆无的就得在马路边,或弄堂里睡下了。旅馆是完全客满,想要找房间是没有了。
马伯乐住在这个旅馆,刚一打起仗来,就客满了,也有很少数的随时搬走的。但还没有搬,往往房客就把房转让给他自己的亲戚或朋友了。要想凭自己的运气去找房子,管保不会有的。
马伯乐来到这旅馆里,上海已经开仗很久了。有的纷纷搬到中国内地去,有的眼光远大的竟打算往四川逃。有的家在湖北、湖南的,那自然是回家去了。家在陕西、山西的也打算回家去。就是很近的在离上海不远的苏州、杭州之类的地方,也有人向那边逃着。有家的回家,没有家的,投亲戚,或者是靠朋友。总之,大家都不愿意在上海,看上海有如孤岛。先离开上海的对后离开上海的,存着无限的关切;后离开的对那已经离开的,存着无限羡慕的心情。好像说:
“你们走了呵,你们算是逃出上海去了。”
逃出上海大家都是赞同的。不过其中主张逃到四川去的,暗中大家对他有点瞧不起。
“为什么逃得那么远呢,真是可笑。打仗还会打到四川的吗?”
大家对于主张逃到四川去的,表面上虽然赞成,内心未免都有点对他瞧不起,未免胆子太小了,未免打算得太早了,打算得太远了。
马伯乐关于逃难,虽然他发起得最早,但是真逃起难来,他怕是要在最后了。
马伯乐现在住在旅馆里,正是为着这个事情而愁眉苦脸地在思虑着。
他的太太从街上回来,报告了他几件关于难民的现象和伤兵现象之后,躺在**去,过了没有多大工夫就睡着了。
约瑟和大卫在屋子里打闹了一会,也就跑到楼下小院子里去了。雅格和哥哥们闹了一会之后,跑到**去,现在也睡在妈妈的旁边了。
马伯乐坐在古老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香烟。关于逃难,他已经想尽了,不能再想了。再想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也只能够做到如此了。
“反正听太太的便吧,太太主张到西安去,那就得到西安去……唉!太太不是有钱吗!有钱就有权力。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多想也是没有用的。大洋钱不在手里,什么也不用说了。若有大洋钱在手里,太太,太太算个什么,让她到哪里去,她就得到哪里去……还说什么呢?若有大洋钱在手里,我还要她吗?这年头,谁有钱谁就是主子,谁没有钱谁就是奴才;谁有钱谁就是老爷,谁没有钱谁就是瘪三。”
马伯乐想到激愤的时候,把脚往地板上一跺,哐啷一声,差一点没有把太太震醒。
太太一伸腿,用她胖胖的手揉一揉鼻尖,仍日睡去了。
“有钱的就是大爷,没有钱的就是三孙子,这是什么社会,他妈的……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几乎又要拍桌子,又要跺脚的,等他一想起来太太是在他的旁边,他就不那么做了。他怕把太太惹生了气,太太会带着孩子回青岛的。他想太太虽然不好,也总比没有还强。太太的钱虽说不爽爽快快地拿出来,但总还有一个靠山。有一个靠山就比悬空好。
“太太一定主张到西安去,也就去了就算了。西安我虽然不愿意去,但总比留在上海好。”
“但是太太为什么这两天就连去西安的话也不提了呢?这之中可有鬼……”
马伯乐一想到连西安也将去不成了,他就害怕起来。“文上海多呆一天就多危险一天呵!”
马伯乐于是自己觉得面红耳热起来,于是连头发也像往起竖着。他赶快站起来,他设法把自己平静下去。他开开门,打算走到游廊上去。
但是一出门就踢倒了坐在栏杆旁边的洋铁壶。那洋铁壶呱啦啦地响起来了。
太太立刻醒了,站起来了,而且向游廊上看着。一看是马伯乐在那里,就瞪着很圆的眼睛说:
“没见过,那么大的人磕天撞地的……”马伯乐一看太太起来了,就赶快说着:
“是我没有加小心……这旅馆也实在闹得不像样。”太太说:
“不像样怎么着?有大洋钱搬到好的旅馆去?”
马伯乐说这旅馆不好,本来是向太太赔罪的口吻,想不到太太反而生了气。
太太这一生气,马伯乐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恭顺也不对,强硬也不对。于是满脸笑容,而内心充满了无限痛苦,他从嘴上也到底说出来一句不加可否的话:
“逃难了,就不比在家里了。”
他说了之后,他看看太太到底还是气不平。恰巧大卫从楼下跑上来,一进屋就让他母亲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
“该死的,你们疯吧,这回你们可得了机会啦……”
大卫没有听清他母亲说的是什么,从房子里绕个圈就出去了。
而马伯乐十分地受不住,他知道骂的就是他。沉闷地过了半天,太太没有讲话,马伯乐也没有讲话。
小雅格睡醒了,马伯乐要去抱雅格。太太大声说:“你放她在那里,用不着你殷勤!”
马伯乐放下孩子就下楼去了,眼圈里饱满的眼泪,几乎就要流下来了。
“人生是多么没有意思,为什么一个人要接受像待猫狗那般待遇!”
马伯乐终于到街上去,在街上散步了两三个钟头。
马伯乐在快乐的时候,他多半不上街的;他一闷起气来,他就非上街不可了。街上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吗?并没有。他看见电线杆子也生气,看见汽车也生气,看见女人也生气。
等他已经回旅馆了,他的气还没有消,他一边上着楼梯,一边还在想着刚才在街上所看到的那些女人,他对她们十分瞧不起,他想:
“真他妈的,把头发烫成飞机式!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一把推开房门,见旅馆中的晚饭已经开上来了。照常地开在地中间的紫檀木的方桌上。
约瑟和大卫都在那儿,一个跪在太师椅上,一个站在太师椅上,小雅格就干脆坐到桌面上去了。他们抢着夺着吃,把菜饭弄满了一桌子。
马伯乐很恐怖地,觉得太太为什么不在?莫不是她打了主意,而是自己出去办理回青岛的吗?
马伯乐就立刻问孩子们说:
“你妈呢?”
马伯乐的第二个小少爷,约瑟就满嘴往外喷着饭粒说:
“妈去给我炒蛋炒饭去了。”
马伯乐想:可到哪里去炒呢?这又不是在家里。他觉得太太真的没有生气,不是去打主意而是去炒饭去了,才放心下来,坐在桌子旁边去,打算跟孩子们一起吃饭。
这时候太太从游廊上回来了,端着一大海碗热腾腾的饭,而且一边走着一边嚷叫着:
“烫手呵!好烫手呵!”这真奇怪,怎么蛋炒饭还会烫手的呢?
马伯乐抬头一看,太太左手里端着蛋炒饭,右手里还端着一碗汤。他忙着站起来,把汤先接过来。在这一转手间,把汤反而弄洒了。马伯乐被烫得咬着牙,瞪着眼睛,但他没敢叫出来,他是想要趁这个机会向太太买一点好,他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姿态赶快拿出自己的手帕来,把手擦了。
太太说:
“我看看,怕是烫坏了,赶快擦刀伤水吧,我从家里带来的。”
太太忙着开箱子,去拿药瓶子。马伯乐说:
“用不着,用不着……没多大关系。”他还跑去,想把太太扯回来,可是太太很坚决。
等找到了药瓶子,一看马伯乐的手,他的手已经起着透明的圆溜溜的水泡了。
很奇怪的,马伯乐的手虽然被烫坏了,但他不觉得疼。反而因此觉得很安慰,尤其是当太太很小心地给他擦着药的时候,使他心里充满了万分的感激,充满了万分的忏悔,他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他想:
“太太多好呵!并没有想要带着孩子回青岛的意思,错猜了她了。她是想要跟着我走的呀,看着吧!她把刀伤水、海碘酒、阿司匹林药片都带来了,她是打算跟着我走的呀……”
并且在太太开箱子找药瓶的时候,他还看见了那箱子里还有不少毛线呢!这是秋天哪,可是她把冬天的事情也准备了。可见她是想要跟着他走的。马伯乐向自己说:
“她是绝对想要跟我走的。”
马伯乐一想到这里,感激的眼泪又来了。他想:
“人生是多么危险的呀!只差一点点,就只差这一点点,就要走到不幸的路上去的呀……人生实在是危险的,误会,只因为一点误会,就会把两个人永久分开的,而彼此相背得越去越远,一生从此就不能够再相见了。人生真是危险的呀!比如太太哪有一点带着孩子想要回青岛的意思,可是我就一心猜想她是要回青岛的。我猜她要回青岛,那是毫无根据的,就凭着她的脸色不对,或是她说话的声音不对,其实是可笑得很,世界上的事情若都凭着看脸色,那可就糟糕了,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马伯乐好像从大险里边脱逃出来似的,又感激,又危险,心情完全是跳动的,悲喜交流的,好像有些飘忽忽地不可捉摸的在风里边的白云似的东西,遮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心里为什么起着悲哀,他不知为什么他很伤心,他觉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时时往上涌着眼泪,他的喉咙不知为什么有些胀痛。
马伯乐连饭也没有吃就躺在**去了。
太太问他头痛吗?
他说 “不。”
问为什么不吃饭呢?
他说 “没有什么。”
往下太太也就不再问了,太太坐在桌边跟孩子们一齐吃饭。她还喝了几口汤,也分吃一点蛋炒饭。
太太离开家已经十多天了,在这十多天之中吃的尽是旅馆的包饭,一碗炒豆腐,一碗烧油菜……不酸不辣的,一点没有口味。比起在家所吃的来,真是有些咽不下去。今天她偶尔借了隔壁的赵太太的烧饭剩下来的火,炒了一个蛋炒饭。而赵太太那人又非常和蔼,给她亲手冲了一大碗的高汤。这汤里边放了不少的味精和酱油。本来这高汤之类,她从来连尝也不尝的,而现在她竟拿着调匙不住地喝。仿佛在旅馆里边把她熬苦坏了。而隔壁三十一号房间的赵太太,是一个很瘦的、说起话来声音喳喳喳的一个女人,脸上生着不少的雀斑。她有五个孩子,大概她也快四十岁了,满脸都起了皱纹。大概是她的喉咙不好,她一说起话来,好像哑子的声音似的。
赵太太对马伯乐太太说:
“你看可不是那包饭太不好吃,我就吃不惯,我们来到这旅馆头三天也是吃的旅馆的饭。我一看这不是个永久之计,我就赶快张罗着买个煤火炉……我就叫茶房买的,谁知道这茶房赚钱不赚钱,这火炉可是一块多钱,从前这上海我没来过……你说可不是一个泥做的就会一块多钱!”
马伯乐的太太说:
“这上海我也是第一次来。”赵太太说:
“可不是嘛!我就说不来这上海,孩子他爸爸就说非来不可。我看南京是不要紧的。”
马伯乐太太说:
“男人都是那样,我们孩子他爸爸也还不是一封电报一封信的,非催着来上海不可。来到上海我看又怎样,上海说也靠不住的,这些日子上海的人,走了多少!杭州、汉口、四川……都往那边去了。”
赵太太说:
“你们不走吗?我们可打算走,不过现在走不了,打算下个月底走,孩子他爸爸在南京做事,忙得不得了,没有工夫来接我们。我一个人带着这一大批孩子,路上我是没办法的。听说最近淞江桥也炸了,火车到那里过不去,在夜里人们都下来从桥上摸着走过去。听说在淞江桥那儿才惨呢,哭天叫地的,听说有些小孩子就被挤掉江里了。那才惨呢……说是有一个老头背着孙儿,大家一挤,把那老头的孙儿扑通一声挤到江去了。那老头过了桥就发傻了,和一摊泥似的就在江边上坐着,他也不哭,他也不说什么。别人问 ‘你怎么不上火车呢?’他说他等着他孙儿来了一块上火车……你说可笑不可笑,好像他的孙儿还会从江里爬出来似的。后来那老头可不是疯了!有好些人看见他的,我们有一个亲戚从淞江来说的。”
马伯乐太太说:“你们打算到哪儿去?”“我们打算到汉口。”“在汉口可有亲戚?”“我们有朋友。”
就这样随便的说着,蛋炒饭就已经炒好了。赵太太看见蛋炒饭已经炒好了,就赶忙说:“吃蛋炒饭配着高汤才最对口味……”
赵太太于是就着那个炒饭的热锅底,就倒了一大碗冷水进去,不一会,那冷水就翻花了,而且因为锅边上有油,就咝咝地响。等那开水真正滚得沸腾的时候,赵太太忙着拿过酱油瓶来,把酱油先倒在锅铲上,而后倒在锅里去。酱油一倒在水里,那锅底上的开水,就立刻变成混洞洞的汤了。而后又拿出天厨味精的盒子来,把汤里加了点味精。
马伯乐太太看了赵太太的那酱油瓶子,瓶口都落了不少的灰尘,而且瓶口是用一个报纸卷塞着。她一看,她就知道那里边的酱油不会好,不会是上等的酱油。因为马伯乐家里永久吃的是日本酱油。
马伯乐太太一看了赵太太用的是天厨味精,她就说:
“我们青岛都是用味之素……”
赵太太一听,就感到自己是不如人家了,所以连忙就说:我们从前也用的是味之素,天厨味精是来到上海才买的。赵太太说完了,还觉得不够劲。多少有些落人之后的感觉,于是又拍着马伯乐太太的肩膀说:
“味之素是日本货,现在买不得啦。马太太……”
那碗高汤一转眼也就烧好了。马伯乐太太端起那碗高汤要走的时候,赵太太还抢着在那汤皮上倒几滴香油。
本来马伯乐太太一走进自己房间的门就想要向丈夫讲究一番隔壁的那赵太太是怎样寒酸,怎样的吃着那样劣等的酱油,但是因为汤烫了马伯乐的手的缘故,把这话也就压下了。
一直到晚上,太太才又把这话想起来。刚想要开口,话还没有说出来,她就先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拍着马伯乐的腿:
“隔壁住着的那赵太太真可笑……她也爱起国来了,她不吃味之素,她说……”
太太说了半天,马伯乐一动没动。她以为或者他是睡着了。他的脸上蒙着一块手帕,太太去拉那手帕,拉不下来,马伯乐用牙咬着那手帕的中角,咬得很结实。
但是太太看见了,马伯乐的眼睛都哭红了。太太说:“怎么啦?”马伯乐没有应声。马伯乐这些日子所郁结在心中的,现在都发挥出来了。
“人生忙忙碌碌,多么没有意思呵!”
马伯乐自己哭到伤心的时候,他竟把他哭的原因是为着想要逃开上海而怕逃不成的问题,都抛得远远的了。而好像莫名其妙地对人生起着一种大空幻。
他哭了一会,停一会。停一会再哭。马伯乐哭起来的时候,并不像约瑟或是他太太那样的大哭,而是轻轻地,一点声音也没有似的。马伯乐从来不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哭,人一多了就不能哭,哭不出来。必得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仔细地,安静地,一边思量着一边哭。仿佛他怕哭错了路数似的。他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和现在的他的次公子约瑟完全不同,约瑟是张着大嘴,连喊帶叫,不管在什么人多的地方,说哭就哭。马伯乐和他太太的哭法也不同,太太是属于约瑟一类的,虽然不怎么当着人面就哭,但是一哭起来,也是连说带骂的。关于他们哭得这么暴躁,马伯乐从来不加以鉴赏的。马伯乐说:
“哭是悲哀的表现,既然是悲哀,怎么还会那么大的力气呢?”
他给悲哀下个定义说:
“悲哀是软弱的,是无力的,是静的,是没有反抗性的..”
所以当他哭起来的时候就照着这个原则实行。马伯乐现在就正哭得很悲哀,把腿弯着,把腰弓着。
太太问他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一直哭到夜深,好在太太白天里睡了一觉,精神也很不坏,所以就陪着他。再加上自从来到了上海他们还没正式吵过架,假若这也算是闹别扭的话,
也总算是第一次,给太太的感觉,或者还算新鲜,所以还很有耐性地陪着他。不然,太太早就睡着了。
太太问他:
“要买什么东西吗?”“不。”
“要请朋友的客吗?”“不。”
“要跳舞去吗?”“不。”
“要做西装吗?”“不。”
太太照着他过去哭的老例子,问他要什么,而今天他什么都不要。太太想,虽然她把他的全部的西装都从青岛给他带来了,而且连白鞋,黄皮鞋,还有一双在青岛“拔佳”买的漆皮鞋也都带来了。西装当他出门的时候也常穿。西装倒还好,不过这几双皮鞋都太旧了。大概他哭的是因为他的皮鞋双双都太旧,觉得穿不出去了吧?还有他的领带也都太旧了,去年他一年里简直就没有买过一条领带,所打着的都是旧领带……太太忽然想起来了:去年他不就是为着一条领带哭了半夜吗?太太差一点没笑出来,赶快忍着,装做平静的态度问着:
“你可是要买领带吗?”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冷淡地说 “不。”
太太觉得这回可猜不着了。于是就不加寻思地随便又问了他几样,似乎并不希望问对了似的:
“你要买皮鞋吗?”
“你的帽子太旧了吗?”
“你要抽好烟卷吗?”
“你要抽前门烟吗?”
马伯乐一律说“不。”
太太说 “你要钱吗?”
马伯乐一听提到钱了,他就全身颤抖起来,他感动得不得了,他几乎要爆炸了的样子。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好像中了个炸弹似的,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拥塞得不得了,说不定一个好好的人,就要立刻破碎了。
马伯乐在这种半昏迷的状态之下,他才敢说:“我要去汉口呀……”
太太一听就笑起来了,把那烫得很细的波浪的长头发,好像大菌子伞似的,伏在马伯乐的身上,说:
“这很容易,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就是去汉口!那么咱们就一齐去汉口吧。”
说着太太就从**跳到地上去,她跳得那么灵便而轻快,就像她长着蚂蚱腿似的。
而且从床底下就把小箱子拉出来了。从箱子里就拿出来一个通红的上边闪着金字的银行的存款折。
太太把这存款折就扔给马伯乐了。
马伯乐并不像普通人那样立刻就高兴得跳起来,或是立刻抓过那存折来。他生怕有人会看到了这存折,他向太太使着眼神说
“你把那窗帘子遮起来。”
那被烟熏的乌洞洞的玻璃窗,本来从外边往里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太太为着满足他这种愿望,也为着可怜他,就听了他的话把窗帘遮好了。
等太太转身,一看那床铺的时候,那**的帐子已经拉得非常严密了。仿佛存款折这一类的东西,太太看见了也不大好似的。
太太听到马伯乐在那帐子里边自己读着:“一千二百三十……”
三天以后,他们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