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楠没有到达冀北坝上。那天夜里,午夜以后雨越下越大,夜雨如注的山路上,颠簸崎岖,米楠却没有一点倦意,同车的两个男子已经昏昏睡去,只有开车的男子,似乎因为前方道路的难测犹豫起来,米楠看出他的顾虑,抬眼看车的前方仿佛一个等待吞噬他们的黑洞,有些恐怖。车上的表显示已经凌晨四点,那两个人惊醒,坚持继续走,山路两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能停下来,说天亮前到市里找个旅店歇息。
临近市区,问路边停靠的货车司机,得知因为大雨,山洪把上坝上的路冲毁了,说如果雨不停至少两天以后才能上去。于是,临时决定,四个人在一个市郊靠近山的小旅馆住下了。
天亮以后,和他们一起来的两个人却突然不见了,米楠不知究竟,按照小曾的安排,他们不能通话,以防被监测到她的位置。米楠也意识到,原来和她一路同行的两个男人,其实并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一路上的戒备和提防原来是虚惊一场,他们只是小曾另外案子的当事人,与她的一切包括到坝上的落脚点的安排全无关。
接下去的事情更蹊跷,三天后,米楠惊奇地发现,连一起来的司机也不见了!
米楠的心陷入恐慌,怎么回事呢?空荡荡的房间她只身一人,而且,几乎身无分文,小曾怎么安排的,什么人会来接应她,她无从知道。
没有人回答她的疑问,她仍然不敢给小曾打电话,这是小曾临行前特别叮嘱的,说公安局等着定位呢。到第四天,煎熬中,米楠屋里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他告诉米楠,耽误了几天手里的钱不够支出,因为下雨上不了坝,他们不管米楠的事了,叫她自己收拾收拾走吧。
米楠又惊又气,问对方是谁,自己接下来怎么办,但电话里头的声音已经是忙音。
雨终于停了,远际的天空一抹一抹的现出淡蓝和灰白,只有头顶上的天还是深灰的,裹着铁色的乌云,低低地盘桓在抬眼可及的天上。米楠的脑海里翻滚的思绪像涌动的云,所有发生的事情的画面交错叠现,在脑海里飞舞,不知多久,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天光亮了。
就在这瞬间,她的心象撕帛一般发出脆裂的响声,她察觉到了那可怕的真相,所有的谎言,设下的陷阱,什么绑架,什么报案,什么逃避,就在几分钟前,她还在焦急中盼着怎么去坝上和什么人接头,没有什么人,没有了,只剩她自己!
米楠的身体僵硬寒冷到冰点。但是,她的表现却是出奇的安静,她慢慢走到简陋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着,样子很无辜,她轻轻用手去触摸水温,感觉水滑过她的手指,丝丝凉意透过指尖传导渗透她的全身。
这个永生难忘的无眠的夜里,她第一次,在老崔死后,以一种莫名的心情怀念起他,回忆起七年前,因为这个男人,她躲过了人生的一劫,在这七年的光阴里,它得到的,她感受的,还有她的失落和迷惑。她享受到的生活的任何一种滋味,她得到了女人虚荣的满足,尽现了女人淋漓尽致的虚荣的本质,幸运地品尝了事业成功带给她的荣耀之外,还获得了男人的一切,叫她心灵煎熬和扭曲的或者使她充满对美好爱情的真挚向往的,还有,昏昏暗欲中人性绝望的挣扎。
如果老崔那个时候不搭救她,她可能会在监狱里呆上十几年。米楠不知道自己在监狱里会怎么样度过?她能不能顺从上帝的安排,安静地住在监舍,剪一个短发,两眼无光一脸麻木,每天趴在缝纫机上不停地劳作,想着加分,减刑,想着自由,永无止境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她双鬓斑白华容褪色。
在这个夜晚,米楠以从没有过的冷静,甚至是超乎寻常地漠然,想起黄易。她不知道,如果没有老崔和桫椤吧,她会和他相遇吗,她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那种动物本能的捉捕的眼神,想起几次聚合,离弃时那双漂亮眼睛后面的游离和掩饰,冷酷和隔绝,日常状态下莫名的急躁和厌倦,许多细节,是自己故意遗落了。
世态炎凉,米楠寄希望的那片蓝天,曾经展现给她澄澈清凌,但她太过奢求了,使她疏漏和错察了事情的本来面目。这些都可以饶恕,他可以骗她,能骗到什么程度都行,能骗多久都行,但像现在这么毁她,太过了,他和她没有深仇大恨,她对他的离弃,甚至连怨言都没有,她不知道男人的绝情怎么这么简单?
也许刀扎在自己的心上,自己都不会知道疼。米楠这么想。
她自己肯定不知道疼。但她突然想知道别人知不知道疼得滋味?这个意念在一霎那充斥了她的全部脑海,膨胀了她的心,她感觉到自己的血管里湍急涌动的欲念,几乎不能抑制,仿佛注射了狂热的兴奋剂。
有了这个打算,米楠浑身发热,她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就像打量一个不认识的人。她想,黄易也许也不认识这个女人了。
才一周的时间,季节已经完成了转变,落叶堆满城墙跟。米楠悄无声息地沿着寂静无声的街道,在清晨的时候回到了她自己的家中。
没有任何想象中的情景,比如停靠路边的警车,蹲守警察的身影,身边戒备警觉的眼神,甚至门卫和保安都不多看她一眼。
她回到自己的家,看到自己熟悉的家,闻到自己熟悉的味道,这个时候,她觉得家里的一切仿佛都有生命,门口玄关博古架上的茉莉花,向她伸着卷缩的叶子,等待着她一杯清水的滋润,沙发好久没有拥抱它的主人,一副懒惰又松垮的样子,自己已经快泄气了。
上午九点钟,米楠用桌子上的电话给黄易打电话,她能想象出他的慌张和惊恐,响了几声,还没有接,米楠在想难道他不敢接?
但这时,电话里传来黄易的声音,果然是胆怯和畏缩的,米楠心想。
黄易像不相信一样,但可以听出他在克制着他的惊疑,“米楠,是你吗?”
是我。米楠恍若隔世。
我马上过去见你。黄易说。
米楠没有答话,挂了电话,泪水还是流了下来,她原来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他流眼泪了。
她等着黄易来,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时间很短,但她却觉得自己坐累了,站起来,米楠满屋转来转去,她来到厨房,找了一下,很快在抽屉里看见了那把日本餐刀,是黄易买的,他很喜欢,按说,应该还给他的。
那就还给他,米楠痛快地想。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把刀曾经很漂亮,现在却又旧又脏,默默无语,很不体面,米楠需要的是簇新和锃亮,带给她刺激和勇气,这把破刀有点磨损米楠昂扬的心情,她怪自己没有早一点把刀准备出来,这么想着,米楠用金属网刷了刷刀上面的污秽,刀明显亮了许多,因为亮,感觉有些寒气透出来。
黄易还没有到来,米楠的心却开始混乱,犹豫不决还掺杂着恻隐,愤恨还纠缠着怨埋,忧伤更夹杂着痛彻心肺的决绝。
黄易出门时,崔肖辉早已经上班走了,黄易接电话的时候,她已经离家,所以并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
黄易躺在**,有点迟疑,握着米楠打来的电话,他想,总该有个正式的收场,我对她解释,可以说完全是小曾设计的,自己事先并不知情,至于崔肖辉,假如米楠问到的话,可以说参与了,这样显得比较真实,自己也显得坦白,崔肖辉恨米楠这是米楠能够最相信的事实,也许这个事实能够说服米楠,所有这一切的发生,是无法避免的。这样,大概能平息她的愤怒并且接受眼前无法改变的现实。
接近中午,黄易来到米楠家外,米楠打开房门,两个人迎面相对的瞬间,他们彼此看见的是出乎他们自己意料之外的平静,这平静,几乎叫他们产生错觉,仿佛他们还是最相爱的两个人,但空气的凝聚,又叫表面似乎还有些笑容的两人感觉到窒息般的压迫。
黄易进了门,犹豫间,还是在鞋柜里把自己的拖鞋拿了出来,他站在门口,见米楠自顾自走了进去,就进了屋,在沙发上坐下。米楠站在窗口的位置,背朝着黄易,一动不动。黄易望着她的背影,几乎不敢认出,头发剪短了,有点乱蓬蓬的,非常的消瘦,后背看见肩胛。对于他来说,有些迷惑,他现在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爱情放过这个女人的身上。有时,他觉得爱,但另外的时候,又无所谓。当小曾跟他说用这样的办法把桫椤吧拿回来的时候,他莫衷一是,但小曾说总要给崔肖辉一个交待的时候,他嘴上未置可否,但实际上算是默认。他知道会伤害米楠,他当然知道,但他并不觉得米楠过不了这关。
不如我们先去吃饭?黄易打破沉默,见米楠一声不吭,他主动说话。米楠转过身,黄易觉得自己见到的是另外一个叫米楠的女人,她真的变了样子,不仅是神情,而且似乎五官都变了,眼睛显得很大。
黄易不知道那是因为绝望写满了脸,只觉得她的面容中的每一部分都格外的引人注目,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叫人魂飞魄散的美丽,他看见她脸上薄薄的皮肤,露出隐隐约约纤细发蓝的血管,他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失眠或者贫血造成的,但霎那间,黄易心底涌出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歉疚感,也许,这算是感情的部分。
米楠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无疑是非常的英俊,上帝很爱他,他有精致的五官,挺拔的身材,任何女人,都会喜欢他,都会爱上他。他恃宠得道,却能做出无辜的样子,任由你去判断他的得失对错,都与他无关。
但米楠真的想改变什么了。她从他的身边走过,又闻到他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这使她差点恍惚,在她转头看这个男人的时候,这个男人顺势抱住了她的身体,在他的怀抱里,米楠抬眼再次与那双与从前一模一样的漂亮的眼睛相遇,她发现,其实她仍然是痴心不改,因为她无法拒绝这样叫人心颤的情色,她现在知道了自己从前对他的爱的真切,而且直至现在也没有改变,泪水就从米楠的眼角流了出来。
没有去吃饭,他们上了床,缠绵间,米楠的意识终于脱逃出欲望的深潭,她感觉到他的虚弱,就决定成全他,她把黄易的手臂从自己的左肩拿开,放在自己的胸前,这样,就留出他腹部的空荡,她反手从枕头下摸出那个已经擦得锃亮的日本餐刀,那刀锋的凉意顺着米楠的肩头滑过她自己的胸前,然后,她的手抵到了腹部,显然刀长了些,并不顺手,几乎刺到自己,黄易睁大眼睛的瞬间,米楠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米楠觉得他什么都懂,因为他的眼睛里,除了自己就是死亡的影子。因此,米楠的巨大悲伤被一层快乐的膜包裹住了,她因为他的懂,就还把他当做自己的爱人,无限怜爱,觉得爱神直到死亡才把他们的心牵在一起,那死就是值得了。她看着黄易的脸一点一点地变化,血就要流光了吧,他的完美无缺的身体是雪白和血红在一起的绝美的搭配。
宁小西把今冬明春的生意全交到小雷手里,多方奔波,给米楠请了律师,米楠被判处死缓。
苏纳唐文淑倪晓帆曾经去那里采访,远远的看见过米楠,回来告诉宁小西,米楠出乎意料的表现好,很踏实,像是找到自己新的人生定位一样,完全不像一个犯人。
宁小西若有所思,心想,也许她的心终于有了归属吧。回想自己走过的路,还有身边的女人们,我们仍然走在寻找我们自己归属的路上。
宁小西去加拿大看女儿,苏纳、唐文淑、倪晓帆去机场送她,闹嚷嚷一团,她的丈夫岳岩几乎没有机会和她说话。
苏纳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宁小西说:等你当上总编我就回来。
苏纳:那完了,没时候了。
唐文淑:那期待我什么呀?
宁小西:住上新房子就行了。
唐文淑;那我也完了,过几天就住上了,我人生就没别的事了呗。
倪晓帆:我呢?
宁小西:赶快结婚,你结婚我就回来!
代真开车送许非去机场的路上。
代真:人家说新西兰特没劲,你不会超过三个月就回回来。
许非:回来干什么?
代真:继续和我们一起真实而庸俗地活着呗。
许非:我需要喘口气,那的氧气很充沛。
代真:也行,等你喘匀实了,再回来。
许非:等我孤独的不能坚持了,就回来。
代真:你已经想到你要孤独,你还去?
许非:一个单身的女人在哪里不孤独呀。
代真: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孤独。
许非:我给自己定的人生目标是身影孤独,心灵不寂寞。
代真:可是我希望再见到你的时候,不仅身影不孤独,心灵也不寂寞。
两个女人对视而笑,车疾驰而去。
(完)
第一稿开始于2007年12月17日
完成于2008年10月15日
第二稿开始于2008年12月2日
完成于2008年12月30日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