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第一件事,他就叮嘱老婆和儿子,不准把得病的消息告诉远在三峡的女儿,老婆含泪答应了。
治疗是徒劳无益的,况且也没有那个资金。老婆偷偷跑到几里地外一位老中医家,求教偏方。老中医摇了摇头,只说安慰一下倒还可以,此病已无可救药了,并把她拉到田间地头,指着一株野草说,这叫半枝莲,又叫并头草,有清热解毒,利尿消肿之功效。你不妨每天扯两、三株回家,洗净切细后,饭前给他吃两勺子试试;季节再晚点,此草就已干枯了,你可煮水给他喝。
不花钱的方法老杨倒乐意试试。边吃他边自嘲,一生做牛做马,到头来还要彻底做一回牛,学着吃草。老婆强忍泪水,劝慰道:“说不定试着就把他吃好了呢?!”
不知道是野草激活了癌细胞引起转移,还是癌症的必然归宿,老杨肝区疼痛日益加重,一个半月后,眼睛也由视物模糊直至彻底失明。
痛疼使他彻夜难眠,老婆再次到镇卫生院求要开镇痛药。医生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吗啡,但上面控制得很严,一次只能开几只。“几只就几只,总比没有强。”她叹道,“无非多跑几趟。”
今年堤防建设启动得特别早,大有将几十年的堤防欠债一朝来补上的意味。冬天尚未来临,机械设备就开到了澴府河堤上。
几乎与此同时,一只勘测队伍也住进了考古队。他们是专为架设盘龙大桥而进行前期地质勘测的。村人都在兴奋地谈论着,以后临江市到此就几分钟的车程,盘龙城的开发前景不可估量。
这日午后,老杨在墙角找根竹篙,摸索着走向澴府河大堤,小黄狗欢快地跟在身后。这里的沟沟坎坎,它是乱熟于心的。听到推土机的轰响,他心里由衷地感叹,时代确实在变啊,以前做堤人拉肩扛的历史也一去不复返了。
老婆担心出事,远远地看见他摸索着走向盘龙湖边,准备喊人时,突然意识到,老杨是水里的泥鳅,他就是
只见老杨在湖边弯下身来,掬起一捧河水,轻轻地洗着脸颊,一下、两下……
呵,他是割舍不下他的盘龙湖啊!
她心里酸酸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吗啡的药效一天比一天差,有时甚至连半天也管不到,老杨不愿再折磨下去了,折磨自己也等于折磨别人。
这天深夜,他强忍住巨大的疼痛,假装寐着,待到老婆入睡后,鸡叫头遍了。他蹑手蹑脚地披着黄大衣起床,拿出头天晚上准备好的牛绳,拄着竹篙出了门。
他感觉到了考古队前,心中不禁回想起那首《风之歌》:
我在湖边徘徊
风从湖面吹来……
走到盘龙湖边,他知道往前数米就有一深水潭,于是先把牛绳在岸上固定好,脱下黄大衣,然后把手脚捆住,一步步向湖心走去,凛冽的湖水寒彻心扉。他定了定,耳边回荡着龙舟赛上那激越的鼓点声,随及胸中似乎积蓄着无穷的力量,浑身燥热,他一个猛子扎下去……
追悼会在杨春安的家门前举行,由村刘书记主持,闵站长情文并茂地念着悼词:
……
盘龙城的沟沟坎坎,无一不洒下你辛劳的汗水;盘龙城的湾湾汊汊,无一不映着你奔波的身影。你可能不知道精卫填海的传说,然而你日夜劳作,耕云种月,犹如精卫般舍身忘我;你也许没听过大禹治水的故事,但今年大汛,你坚守大堤二十余天不下来,与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约三千年前,我们楚国的士大夫屈原,因郁郁不得志,愤而抱石沉汨罗江。渔民遍寻未获其尸,遂划龙舟、包棕子以作纪念,想那屈大夫生前当是水性极好之人。今春安同志生于盘龙湖边,长在澴府河岸,不堪病魔缠身,自缚手脚溺于盘龙湖中,与屈大夫何其相似!?
你的胸中永远装着别人,哪怕在临死前一刹那,那件黄大衣便是众人寻你的标记,那根绳索则方便大家打捞。你走就走吧,春安老弟,为什么弄这根绳子扯得我心里生痛?
……
闵站长硬咽难语,听者无不动容,潸然泪下。
杨春安的遗体在哭声与鞭炮声中被缓缓抬出大门,装进灵车。大门两侧是本地小有名气的书法家用寻常难得一见的魏碑体书写的挽联,联中还巧妙地嵌着他的名字:
泱泱澴府河呜咽哀春逝
巍巍盘龙城披素迎安归
横批:盘龙魂
众人在路边肃立,默望着灵车缓缓朝村外开去。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