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字上上班的铃声响过,严君走进办公室,心事重重地坐在桌子前。
“怎么了,小严?”大陈投过一柱怀疑的目光,“在广州两天没睡觉眼睛都没肿,怎么回来反倒……”
她轻轻按摩了一下发肿的眼睛,想松弛一下哭酸的角膜,她一向自认为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昨天,仿佛把一生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
唉,女人的眼泪。
昨天下班的时候,小陆交给她一张字条,约她晚饭后去建国公园谈一谈,并且写明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为了自己请求她了。她一边吃着晚饭,一边琢磨着这封情辞恳切而又颇有点儿最后通蝶味道的“约书”,心绪被难以名状的烦恼攫住。
她如约来到公园门口,小陆已经等在那儿了,大概因为都觉得彼此的心情和公园里的环境气氛不大相称,所以他们没有进去,而是顺着马路向西走去。在路灯如豆的寒气中,她看见了街头拐角处那片在风中摇曳的光影,不觉依稀记起三年前在施肖萌去自新河探望周志明的前一天晚上,她同她也是沿着这条大街走向那个幽暗的拐角的。
过了拐角,他们没有停下来,继续默默地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小陆开口了:“小严,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你答应我吧,我,我爱你。”
他的声音中夹带着胆怯的颤抖,听起来怪可怜的,她聚集在胸中的烦躁倏地溶解了,心平气和地说:“你看,现在案子这么忙,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吧。”
“哼,干咱们这行的什么时候不忙呢?你们从广州空手而回,我们在北京四处碰壁,物证虽然留在了北京,可是究竟能不能检验出来,什么时候才能检验出来,都是没准儿的事。这个案子要是一拖拖上十年二十年,难道让我们也跟它一起长期挂着吗?”
“小陆,我们做一个好朋友吧,我们原来就是好朋友,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么说,你还是不同意啦?”话中似乎挟着些隐隐的威胁。
“我很愿意和你做个普通的朋友,我们保持一种亲密的友谊关系何尝不好呢?”
她几乎是用了恳求的语气,心里却有点儿冒火地了。
“我就那么使你讨厌吗?”小陆咬着牙问。
“我并没有说讨厌你,从来没有,但你要求的那件事,无论如何木行。”
“为什么木行?”
“别问为什么。”
“你总有个原因,我一定要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说不清了,别问了,我还有事,我们分手吧。’‘她觉得无法再谈下去了,转身离开他,大步往来的路上走去,刚走出几步远,猛然听见他在身后说道:“我知道,我长得不如周志明漂亮!”这句话使她全身像顿点儿一样顿住了,她转回身,冒火的眼睛直盯着那张在夜幕中变得模糊的脸,陆振羽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子弹一样打在她的心上,“可你,也并不比施肖萌漂亮!”
“你!”她舌根发僵,“别忘了你还是一个公安干部,说这种无聊的话,大无聊了!”
“对,我是无聊,可你和周志明,你们有聊吗?”
“小陆!”她从来没有这样厉声喊叫过,以致把他弄得一愣。
“好吧,”他说,“你用不着发火,我明白就行了,我不会妨碍你们的,可是请你们也别再拿一件破毛背心之类的玩意儿把别人涮着玩儿!”
他过街走了,怒气冲冲地走了。她强撑着回到家里,扑在**嘤嘤地哭起来,委屈的泪水湿了一片枕头。几年了,她的感情所受到的冷遇,她的苦苦的,毫无希望的等待,从未得到过一丝一毫的同情和安慰,她得木到自己的所爱,又不能下决心当着小陆公开否认这爱的存在,大概,人生最苦,莫过于有苦说不出了。
她感觉到大陈关切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脸上,连忙强作轻松地拢了拢头发,说了句:“没什么,昨天睡晚了。”
“今天我们俩到941厂去一下,找卢援朝再谈一次,需要他亲笔写的证据材料得请他赶快写出来,介绍信我已经开好了。”大陈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公文包里装笔记本。
她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公文包,正要和大陈走,段兴玉走进来了。
“今天上午都不要出去了,纪处长要召集咱们开个会。”
“召集全科吗?”大陈问。
“不,就你们这个组。走吧,现在就到会议室去吧。”
“什么事啊?”
“我也不知道,刚才纪处长在走廊里对我只说了要开会。”
他们坐在会议室里,等纪真来,空气中蔓延着百无聊赖的沉默。她的目光在长桌对面大陈的脸上芒然地停了一会儿,滑向左边的小陆,小陆沉着脸,狠劲儿地抽烟,再左面的位子上,周志明两手托在后脑勺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一眨一眨的不知在想什么。公务员小范走进来,在长桌的一端摆下一只公用的茶杯,在里边放了些茶叶,沏上水,盖好盖子走了,他的动作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可是谁也没说什么,“会不会是市局的头头要来听汇报?”她胡乱猜想着。
果然,两分钟后,纪处长陪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进会议室。那人六十来岁年纪,胖胖的,用严君的标准看,风度很不错。他热情不拘地同每个人都握了手,然后才在座位上坐下。
“这是市委政法部的乔仰山部长。”纪真介绍着说:“乔部长今天专门来同我们一起研究一下11·17案的情况,特别是对有关人的处理问题。乔部长,要不要先把全案的情况向你汇报一下月’“基本情况我都知道噗。”乔部长摆了一下手对大家说:“你们这一段工作还是很不错的嘛,有成绩,很辛苦,我们都是了解的。”他用茶杯暖温着双手,又说:“我来,主要是想和你们研究一下对施季虹的处理问题。你们都知道,她是我们南州市市委书记施万云同志的女儿,她犯了这个错误,在群众中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市委是很重视的,要求尽快地,严肃地加以处理。不能因为她是干部子女就另眼看待,法律面前是要人人平等的嘛。老纪呀,她的问题是不是都查清了?”
“她的问题基本是清楚了,可是主犯冯汉章的眉目还比较模糊,我们可以抓紧一下,争取尽快结案吧。”纪真说。
“施季虹的问题既然已经搞清,我看可以先行处理,倒不必等着结案。她的羁押时间快半个月了,从时间上看也不宜再拖太久,我们可不能搞‘四人帮’‘久押不决’、‘以捕代判’那一套啊。”
纪真先是迟疑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对,我同意这个意见。老段,今天趁乔部长在这儿,我看索性把对施季虹的处理意见定下来,这样也省了以后上上下下的许多公文往来了,今天研究定了,咱们就可以直接成文往上报批了,啊。”
“行。”段兴玉有点儿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乔部长先开口说:“政法部的意见,劳动教养三年。”他用征询的目光环视了一圈,笑笑,又说:“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太重了?我刚才说过,正因为她是干部子女,才更要严肃处理,法不阿贵嘛!”
大家闷着声,谁也不说话。过了片刻,纪真首先打破沉默,迟疑地说:“我看,可以吧。”
严君把打开的记录本合上,她知道这个会议该结束了,因为劳动教养属于行政处罚,无须经过检察院的起诉和法院的判决,而是由公安局直接呈报市政府,再由市政府发“劳教通知书”就行了。既然政法部长和公安局的主管处长意见一致,事情便算是大概定局了,他们这些普通干部还能有什么争议呢?但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刚刚合上本子,斜对面的周志明却偏偏开口了。
“我有个不同意见,能说吗?”
“说吧,畅所欲言嘛。”乔部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脸上分明露出些意外的神情。
周志明把身子往前靠了靠,说:“我有点儿糊涂了,施季虹诬告卢援朝,情节应该说是很严重的了,在这之前,她还多次向冯汉章提供我们军工生产的机密情报,还有盗窃江一明住宅这件事,目前虽然不能完全查实,但她的嫌疑最大,就是不算这件事,不也足以构成反革命间谍罪了吗?为什么不追究刑事责任,而要给个行政处分呢?我看木是重了,而是轻了,轻得……有点儿没道理。”
这一席话,把屋里的空气弄得有些紧张,严君偷偷看了一眼乔部长,见他还把手捂在茶杯上,脸上似笑非笑的。
“怎么,你认为施季虹是反革命,是吗?”
“她的犯罪性质当然是反革命的。”
“啊——嘿嘿,”乔部长淡淡地笑了两声,“不能那么说吧,过去在‘四人帮’时期,只要犯了罪,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扣上一项反革命的黑帽子,什么反革命小偷犯、反革命**犯,多得很哟。现在我们要给人戴这顶帽子,可不能那样简单噗。
现在的政策界线是很分明的,鉴于前几年的教训,对于反革命的认定不仅要加倍谨慎,而且还非得规定下一些严格的框框不可。我查了一下最近的有关文件,反革命确切的含义是:以反革命为目的危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行为。这句话将来是要正式写进(刑法典理去的。别看只是这么短短的一句,却是很科学很严谨地叙述了反革命犯罪的构成。啊——,比如说,一个人干了危害国家的事,但他事先并不是抱了反革命的目的,这类情况就不能以反革命论处,否则不是又成了‘四人帮’那一套客观归罪的搞法了吗?我们可不能再这么搞了,也不管人家主观上有没有反对革命的想法,统统按反革命打翻在地,这样还有不搞冤假错案的?那么,什么叫以反革命为目的呢?我也查了一下,具体地说,就是以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为目的。施季虹的供词我看了,她无非是想通过冯汉章的关系到外国去留学嘛,留学也不是坏事,坏就坏在她使用的手段是错误的,最后被敌人利用了,但作为她本人,充其量不过是个个人主义泛滥,道德品质败坏嘛,还不能够以此就断定是居心要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至少我个人看是不能这样推演的。”
乔部长停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严君本来是下决心站出来支持周志明的,可现在却踌躇了,乔部长讲得似乎也很有道理,她心里有点儿拿不准了。只听乔部长又说:“你刚才说到的所谓提供军工生产机密,不过是她向冯汉章讲了一些零配器件的进货数量,当然噗,这的确是木应该对外透露的,但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这件事的严重性无限夸大,对不对呀?至于诬告卢援朝的问题,因为毕竟没有造成恶果,所以也应该按照‘未遂’从轻处理,你的意见呢,老纪?”
纪真点头说:“我同意乔部长的意见,接乔部长刚才的分析,劳教三年也不算轻了。哎,老段,你发表发表看法?”
段兴工用迟缓的动作在烟灰缸的沿上搓着烟头儿,踌躇地问道:“乔部长,对施季虹劳教三年的处理,市委政法部是不是已经做了正式决定?”
乔仰山说:“政法部只是个建议,你们是具体办案单位,我们总该把意见统一起来嘛。”
段兴玉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似乎还在考虑着什么。
这时候,会议室的门开了一道缝,有人探进个头来,轻声说道:“大门口有人找周志明。”
“哪儿来的?”周志明抬头问。
“自新河农场的,姓丁。”
周志明把征询的目光投向纪真,纪真问:“你还有其它意见吗?”
“没有,我仍然认为劳教三年的处理略轻,为了个人利益出卖国家情报,诬告别人,这都不算犯罪?我想不通。其它的没有。”
“好,”纪真板着脸,“你会客去吧。”
周志明出去了,屋里气氛很僵,没人吭声,半晌,乔仰山转脸对纪真问道:“这年轻人叫什么产’“周志明。”
“啊,果然是他。”
“乔部长知道他?”
“嗅,前几天我们找施季虹的母亲谈话的时候,她反映她的小女儿施肖萌最近与周志明关系很坏,主要原因好像是周志明生活作风上的问题,呕——,”他停顿了一下,大概觉得这种场合是不便具体加以说明的,话头便绕开了,“至于周志明和施季虹的关系,那就更紧张了,因为施季虹曾反对过她妹妹和周志明的恋爱关系。
老纪,这种情况……,周志明继续参加这个案件的工作是否合适,你们没有考虑过吗?”
“这个,原来我们也考虑过让他回避的问题,可是……”
“回避,在法律上也是个制度嘛,不是相信不相信哪一个同志的问题,恰恰相反,是爱护同志。再说,谁也不能保证没有人在办案中自觉不自觉地掺杂进个人的好恶恩怨嘛。”
“也好,”纪真敲了一下指头,“老段,乔部长的意见是对的,我考虑小周还是回避一下的好,你看呢?”
“我木同意。”段兴玉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掉的烟从嘴上拿下来,很干脆地说:“周志明不是侦察对象的直系亲属,按规定不在必须回避之列。他做侦察工作这些年,各方面表现大家都是清楚的,还没有发现他因为个人感情或者私人利益而影响公正侦查的问题,在这方面,对这个同志应该是信任的。”
纪真表情复杂,语气缓慢,似乎是一边斟酌一边说道:“如果……说到侦察员的职业品质,我倒又想起他曝毁胶卷那件事了。当然,客观上是反了‘四人帮’,政治上是对的,这是应该承认的。但就这件事本身来说,……怎么说呢?反正我是做不出来的,老段,换上你怎么样?你搞了三十年侦察工作了,你说说。”
段兴玉还没有答话,乔仰山对着陈全有问起话来:“你是周志明的组长吧?你谈谈看法嘛。”
大陈嘴角低慌了半天,才挑选着词句说:“要说周志明的表现。…··,还是不错的,这个同志的最大特点是责任心强,呕——,的确还没有发现过在办案中感情用事现象。至于,至于,纪处长讲的那件事,呕——,我个人的看法,作为周志明本人来说,这个这个,当时的动机还是反‘四人帮’的嘛,人家贴了反‘四人帮’的诗词,他才保护了人家,又不是跟他沾亲带故,其实他也并不认识人家……”
“不对!”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振羽突然阴沉沉地打断了陈全有的话,“不是那么回事,这件事的底细我都清楚。”
严君抬起头,茫然地向小陆望去,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
“我也是才明白的,他在广场事件中保护的那个人不但和他认识,而且还有特殊的关系,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施季虹。我是在前几天审讯的时候认出她来的。”
场面猛地静了下来,谁都想不起该说些什么。
严君觉得脸上涌满了滚烫的热血,陆振羽的面孔刹那间变得那么丑恶,丑恶淹没了正义和美好!她真有点儿受不了了,“你拿出些公正和良心来吧/她竭力用牙咬住嘴唇,压制住冲向喉间的怒喊!
纪真摊开两手,对段兴玉说:“我早就想到了,这里总有一点儿原因嘛。”
乔仰山打开茶杯盖,并不去喝,只是无动于衷地嘘着水面上的茶叶,静了一会儿,才用总结性的口吻说:“这件事嘛,反‘四人帮’这个大的、基本的方面还是应该充分肯定他的,至于其它,我看,不去提了吧。”
没人再说话,大家又缄封了嘴巴,沉默到各自的思绪中去了。乔仰山吹了一会儿茶叶,把茶杯盖又盖上,然后专门把脸冲向段兴玉,说道:“怎么样,你们再研究研究,看看叫他回避究竟会适不合适呀。”
段兴玉想了一下,说:“我的意见是不回避,既然在侦查、收集证据阶段都没有回避,为什么到了结案阶段反倒要回避了呢?不过,这只是个人意见,按法律规定,决定侦察人员是否回避的权力在侦查单位的负责人,这件事儿,处长定吧。”
“还是让他回避吧。”纪真不加犹豫便说。
“那我通知他。”段兴玉冷漠地点了一下头。
纪真想了想,又嘱咐说:“不要采取简单通知的办法,要专门找他谈一谈,做做解释工作,不要让他有什么思想负担,这不是不信任他的问题,而是……”
段兴玉摆了一下手:“放心吧,他不会想那么多的。”
话音还没落,周志明出现在屋子里,严君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刚才的决定,默默地走到长桌跟前,收拾自己放在那儿的笔记本,用平静的声调对纪真说了句:“我执行回避。”便向外走了出去。
气氛变得更加沉重,冷冷的,像灌满了冰冻的铅。片刻,乔仰山把目光从面前的茶杯上抬起来,环视了一圈,用洪亮的、若无其事的声音说道:“继续开会吧。”
了会,大家都下楼吃午饭去了。严君看见周志明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不动窝,迟疑了一下,留住了脚步,等楼梯上杂沓的脚步声渐渐平静以后,才轻轻对他说:“别想了,吃饭去吧。”
周志明仍然没有动,胳膊支在桌沿上,一只手插进厚厚的头发里,两条长长的眉毛打成一个团。严君又说:“其实,回避倒也松快,反正这个案子的精彩部分你都参加上了,现在进入了结案阶段,剩下些扫尾工作、清理工作,不干也没什么,你……”她觉得枯肠索尽,实在找不出什么宽解的话了。
周志明仰起脸,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半天才说:“我是觉得这样做对他反而不好,反而不好……”
“谁?”她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
“对季虹的家里,对她爸爸,对市委,对党的威信,都不好。决定教养而不判刑,就意味着她的行为不算犯罪,出卖国家情报都不算犯罪,这是明明白白的姑息养奸,群众会怎么想?”
“咳,”她拦住他的话,“你把心都操到哪儿去了。”耽了少顷,又放重语气,说:“志明,有句话我一直不想跟你说,可现在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你……,应该在事业上有个稳定的环境了,生活上,也该有个幸福的家庭了,这些,其实都已经摆在了你的面前,你,你不要破坏它。这个案子,你不再插手,对你只有好处,况且,况且一个市委书记的女儿,判教养三年也就算可以了,总比一点儿不判好吧?”
“市委书记的女儿就可以重罪轻罚吗?”周志明没有被说服,反而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好像要冲她发一顿火儿似的,但却没有马上接着说下去,隔了一会儿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也是个干部子弟,从感情上,我特别希望我们的领导干部真正有威信,真正受尊敬,受爱戴,因为在人们的眼睛里,他们是代表了党的。所以我一看到有些领导干部办些不自觉的事情,心里就沉甸甸的放不下。你说我操心太多了,对了,我是太爱操心了,没办法呀。现在常常能听到对党发牢骚和抱怨咱们国家的话,说实在的,不管这些话有没有道理,我在感情上都是不痛快的,就好像别人骂了我自己的爹妈一样,总忍不住想跳出来说几句解释的话。维护的话。可是有时候,我自己也忍不住要发牢骚,因为看到的那些事,更叫人不痛快。”
严君沉默了。
“小严,你不觉得乔部长今天专程到这儿来讲的这番话,在冠冕堂皇里面掺杂着私情吗?我是觉出来了。我并不是为了我的回避而生气,就说是正常工作中量刑偏轻,那也没什么。可乔部长以政法部的名义跑到办案单位来直接定调子,而且又轻得失去了原则,纪处长不认真考虑就随声附和,这难道是正常的吗?我知道我提意见没有我的好处,可我偏要提,把话说出口,我心里就无愧了。”
“唉!”严君不能再劝什么了。
中午,她从食堂回到办公室。屋里只有小陆一人独坐桌前闷闷地抽烟,她连看也没有看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拉开抽屉,取出一本书看起来,就像屋里没有他,就像上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她现在对小陆反而很平静了。
“你恨我吧?”小陆阴沉沉地把一口呛人的烟气吐过来。
隔壁,有人在打扑克,一阵喧哗笑骂声穿墙送过,把这间屋子里半凝固的酸苦的空气稍稍冲淡了一点儿。窗外,大概很远的地方,僻啪地响起了零星几声鞭炮,像是急性的孩子在催促着春节的到来。鞭炮声很脆爽,听来仿佛是从自己压抑的心里进出的几粒小气泡。
“我可怜你。”她竭力平静地说,连头也没抬,但却能感觉到他射来的疑惑的目光。
“我上午只不过是披露了一下事实,难道也有什么不对吗?”小陆朝天长长地喷了口烟气。
“行了,”她抬起头来,“又没有人谴责你,既然你问心无愧,何必要急着表白解释呢?’“我看得出你生气了,你恨死我了。可我声明,我揭发他绝不是为了你,绝不是!”
“你揭发他?你有这个资格吗?对他你只欠着情分,只有感激的义务,报答的义务,而没有落井下石的权利!要是我,绝不为了你那点儿本来就活该的委曲去坐牢!”她压不住一腔的愤慨。
“他为我坐牢?难道当初是我请他曝毁我的胶卷的吗?哼,现在一说起来好像都觉得我欠了他多少恩典似的,我就不服这个气。”
“你的胶卷?那是你的耻辱,耻辱!”
“得了,别跟我来这一套了,你没镇压过群众?周志明没镇压过群众?没镇压,你们七六年上广场干什么去了?说穿了,他当时要不是为了未婚妻的身家前途,也未必要毁那个胶卷,不然,粉碎‘四人帮’以后他为什么一直守口如瓶呢?不就是想让人说他是出于公心吗?这点儿戏我还不明白吗?哼,我看咱们全一样,谁脑袋顶上也没有一层圣洁的光圈。”
严君气得直打哆嗦,“你,你当然不会懂得他的,他为什么要毁掉胶卷;为什么挺身出来承担牺牲;为什么不把救命之恩告诉给当了市书记的施万云同志和他的一家。不2你根本不懂,他的为人,你是绝不会懂的!”
陆振羽的嘴巴鼓了鼓,她完全想象得出他内心里已经把她和周志明想到什么阴暗的地方去了。她镇定地等待着难以入耳的讽骂,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只是把烟狠狠地拧灭。她也不再理他,把头埋进书里。
然而又怎么能看得下去呢?她的心里乱纷纷的。的确,以那样一个理由决定周志明对1117案的回避,是不公正的,但这不公正却并不全然是陆振羽泄私愤所能造成的,他不过是用这个胶卷的事情印证了乔部长和纪处长的偏见,可他们,这么有水平的领导,干嘛要死抱着那个没道理的偏见呢?
天下总还有这么多叫人憋气,叫人想不通的事儿!
自从和小陆发生这场争执以后,她心里一直堵着口闷气。一到夜里躺在**,思绪便像脱线的风筝,漫无方向地飘来飘去,她一连失眠了好几个晚上。这天早上醒来,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她脑袋昏沉沉的,睡不着也不想再睡,心烦意乱地拧开灯,穿起了衣服。
隔壁房间里的灯也亮了,隔了一会儿,传来姑妈睡意的声音“小君,怎么起得这么早?还不到六点啊。”
“我到莱市场转转。”她一边系着扣子,一边敷衍地答着。
“哦,你看鸡好就买一只来。”姑妈咕喀了一句,关上了灯,一阵吱吱嘎嘎床板响动,又没声儿了。
她好久没有光顾菜市场了,没想到菜市场还真是这么早就开了张。波浪形的瓦顶上吊着的日光灯烟烟亮着,水泥地面上薄薄地喷了层水,踏上去很舒服。架子上,蔬菜的品种虽不多,却按照对称颜色摆得井井有条。在宽大的肉案上,新搭上来的几大片猪肉红白鲜明,很是诱人。她买了只肥鸡,又四处转了转,水产部已经排上了一列不算短的队伍,只有油盐酱醋的柜台前冷冷清清,但从那儿飘溢出来的混合着酱油、熏醋和五香粉味道的空气,却弥散在整个菜市场里。她小时候是最爱闻这种富于刺激性的气味的。
淡淡的,儿时的回忆倏地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憧憬,对未来生活的渴望突如其来地撞上了她的心头。这是她从未领略过的一种渴望。真是活见鬼!像她这么个事业心极强,一向视家庭生活为琐屑的人,此刻竟突然向往起贤妻良母的人生来了。啊——,真该有个自己的、暖暖的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