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桂芳本来就眼红,听说要过年了,城里的馍馍好要得很,心里痒痒的,要不是家里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真想带着聋子丫头跟她进城要饭去,混饱肚子不说,多少还能讨几碗杂粮面回来。她站在果园内墙边,抬头望着傻子后娘的后背:“我家娃娃小,家里走不开,要是像你,真想带上二丫头跟你进城要饭去,还能尝尝城里的剩菜剩汤。”
“不是剩菜剩汤,城里人好得很,给我吃的都是热饭。”
“还能吃上热饭,啊哟,城里人真好,城里人的饭菜是啥味道?”
“城里的面条透亮透亮的白得很,被包谷面糊糊好喝多了。”
“饭里有没有肉?”
“城里人不吃肉,面条里油多得很。”
两个人正说间,霍飞龙背起双手,迈着八字步从大门出来,看到起身离去的水保良娘俩,提了半筐杂草,抖了抖嘴唇:“嘿,神气个啥,不就是个臭要饭的吗?人家萧文兵穿身军装回来,也没见有你这么神气。”
霍继仁空手从省城回来,从红光火车站下车,半路上碰到猴子,看他两手空空,笑问:“你这泼猴,进城要饭没混饱肚子,咋还像个干猴?”
猴子瞪着两只贼溜溜的小眼睛,反唇相讥:“你这一趟回来,过年的馍馍够吃了吧?”
霍继仁瞪眼干笑:“嘿嘿,够了,够了。进城要了几袋子过年馍馍?喂猪够了吧,城里人就是大方,白面馍馍给猴吃。”
猴子看他两手空空,神情有些疲惫,肯定这几天没吃饱饭,说不定还饿着肚子,开玩笑说:“我没这个福份,脸皮又薄,张不开嘴,还是你厉害,宁愿自个撑死,也不带馍馍回家给你娘吃。”
霍继仁白他一眼:“像你这样的叫花子比城里人还多,这个走那个来,一个接一个,谁还顾得过来。”
水保良跟他后娘要饭,每次都背两袋馍馍和杂粮面回家,为啥她能要到馍馍,咱俩要不到?猴子不解:“丑儿和他傻子后娘每次都能背两袋子馍馍和杂粮面回来,你为啥背不回来?”
霍继仁说:“丑儿没穿裤子,光着脚丫,傻子后娘疯疯癫癫,城里人看这一老一少可怜才给他饭吃,这是同情,你懂不懂?”
猴子听后调笑道:“你也光个屁股去要嘛,你光个屁股要饭,比丑儿有条件,说不定城里姑娘看上,招你当乘龙快婿哩,哈哈哈……”
霍继仁瞪他一眼,没好气的说:“这事只有你能想得出来,我这个人没你脸皮厚,要不我牵着你进城试试,以为我是耍猴的,没准还能撞个有钱的后娘?”
霍继仁跟侯尚东一路闲聊,站在霍飞虎家果园外边,两人又调侃了一会,看到水保田从场沿底下探出头来,猴子大声问道:“公家人,回家过年来啦?”
水保田肩上一前一后背着两个大肚小口坛喘着粗气:“回来过几天年,你俩闲了?”
“我和猴子闲着没事胡侃。”霍继仁赶快迎了过去,友好的握了握手。
“从哪背过来的?这东西沉得很。”猴子看水保田汗流满面,累得有些迈不动步,上前帮忙。
水保田擦了把汗,望了一眼家门,喘着粗气说:“红光站下火车,一路上走走歇歇,这东西死沉死沉,累死我了,要知道这么沉,我不背了。”
霍继仁打过招呼,拿着空袋子回家。猴子跟在水保田后面,大黄狗狂吠两声,大概是认出了主人,既摇尾巴要摇头。
“妈,妈妈……”院子里玩耍的二蛋听到狗叫声,望着大门外,看到水保田跟猴子走进大门,转身跑进厨房高兴的喊道:“我爸回来了,你快看……”
龚秀珍系着围裙迎出来,看到水保田背着两个大肚小口坛走进门来,坛子很沉,脸上冒着热汗,她微笑着向猴子打过招呼,猴子帮忙将坛子从后背上放下来。水保田的后背被汗水浸透,龚秀珍赶紧拿过脏黑的干毛巾,放进洗脸盆搓了搓,递给他擦脸。猴子的两只小眼睛贼溜溜望着小口坛,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没看见。
水保田背着一对沉重的大肚小口坛步行五公里,出了不少汗,他有些口渴,带猴子去堂屋生火喝茶。龚秀珍解下绑在坛子上的细绳,吃力的落到门背后。坛子很沉,她简直不敢不相信,水保田能把这么重的两个坛子从五公里外的红光火车站背回来。
龚秀珍端了一盘用小碗蒸出来的谷面馍馍,谷面馍馍里放了白糖,松软而香甜。水保田生火跟猴子喝起了功夫茶,笑话霍继仁死要面子活受罪,要饭张不开嘴,差点饿死在半路上,要不是傻子后娘半路上给了点干馍馍,他可能回不来了。正说间,门外的大黄狗使足劲儿拽着铁链狂叫,水保田还没迈出堂屋,一声问话传进他的耳朵:“你爸回来了?”二蛋应了一声,拿着棍子挡住了狗。
“回来过年?哈哈哈,我在自留地压粪,老远看见龙爪坡上来个人,估计是你。”队长吴大运老远认出水保田,压完粪赶紧跑过来看看:“一年不见,公家饭没吃胖,还是老样子。”
“嗨,受苦人啥时候都吃不胖,砖瓦厂的活辛苦得很,一天要干十多个钟头。我在厂里当会计,工作轻闲也吃不胖。”
“爸,大舅来了。”二蛋像个小探子,站在院子大喊一声。龚秀珍从立在外边那口大肚小口坛里找到一包水果糖,她含了一颗,看到二蛋跑进来,给了他两颗。二蛋不晓得水果糖是啥味道,握在手里舍不得吃,第一次见到糖,他比过年还高兴。
龚进成是龚秀珍的大哥,四十多岁,性子直,脾气暴,老爱发牢骚,看不惯就骂,忍不住就打,吵过打完一会儿就忘,不记仇不记恨。他三天两头打老婆,老婆实在受不了,前几年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跟人跑了,现在就和弟弟龚进才生活。弟弟龚进才是龚秀珍的二哥,为人忠厚老实,脾气温和,年轻时结过一次婚,不会生育,遭人白眼,跟霍飞师偷了几年情,后来被他发现狠揍了几次,她就在外面散播谣言,弟兄俩晚上欺负她,她稍有不从,非打既骂,折磨得她实在受不了。
霍飞师站在背后出主意,让她离开龚进才跟他好好过日子,他会给她幸福。这位女人当过几年大队妇女主任,算是个要强的女人,死爱面子,见不得大人小孩背地里指指点点,实在受不了左邻右舍的冷嘲热讽,干脆跟霍飞师一块儿私奔。
龚进才是个老实人,干活不晓得偷懒耍滑,他的勤快老实是大队出了名的,三十多岁就被吸收为共产党员。自从老婆出走后,他去亲戚家找过几次,派人到处打听过,就是打探不到她的信息,他也就死了心,弟兄俩过起了孤独的单身生活。
龚进成放羊,成天赶着羊群到处转游,日子过得倒也自在,这可苦了龚进才,里里外外一把手,干完生产队的活,还要忙自留地的活,洗衣做饭,挑水喂猪,他在这个家里,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没有轻闲的时候。
“哈哈,我在对面山坡上放羊,看到你回来了,这一年还好吧?”龚进成人未进门声先到。
“你这个人腿脚就是快,在家不等妹夫来看你,你却跑来看他?我要是娃他舅,今天就不来,呵呵呵……”猴子故意调侃,看他生气不生气。
“所以我当不了你大舅,你进城不是上了几天班吗?这次讨饭回来,我就不去看你,哈哈哈……”龚进成说完,大笑几声。
“我看你进城要饭准能行,把你的满脸胡放到炉子上烫一烫,胡子翘起来像个俄罗斯老外,背个大背篓,手里拿根拾粪杈,城里人一看,外国大胡子滚进城来了,还不赶快端几碗热气腾腾的白面条,站在大门外迎候你,呵呵呵……”猴子不服气的还击了他几句,又是一阵大笑。
水保耕挑着一担水和水大爷走进大门,听到满屋子的说笑声,笑呵呵的走进屋。他是长辈,龚进成、吴大运起身让他上炕。水保田问候一声,扶水大爷上炕。炕上坐满了人,坐不下就坐在板凳上,房子里乌烟瘴气,一扇小窗户来不及换气,烟薰得睁不开眼,半截旧门帘搭在门顶,黑烟拼命往外逃。
龚秀珍打发二蛋叫来水保田,商量中午吃啥饭,她悄声问:“家里有人来看你,不做饭吃吧,有些说不过去;做饭吃吧,家里只有几碗白面,还留着过年哩,你说咋办?”
水保田走到面柜前打开盖子一看,面柜一角可怜的几碗白面孤零零地压着柜底。他合上柜盖,看了看龚秀珍:“擀点豆面条,多加点洋芋,都是亲戚邻居,还是吃顿便饭吧,不然以后咋见面哩。”
“啥叫便饭?进了几天城,说话我咋听不懂了?”
“便饭,就叫随便吃点。想吃好的家里没有。”
龚秀珍咯咯大笑着拿了个小碗,小心的挖出一碗白面,又从白布袋里挖了两碗豌豆面,望着面柜底部可怜的两碗白面,长叹一声,盖好柜盖说:“唉,给娃连顿白面饭都没吃的,这年可咋过呀?”
龚秀珍舍不得那碗白面,走到案板前用手搅了搅面堆,白面和豆面不均匀的混在一起。水保田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穷也一年,富也一年,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饿不死人,到时候总会有办法。”他说完回到堂屋陪客人喝茶聊天,从庄稼说到工厂,从劳动说到要饭,谈论起所见所闻来。
龚进成卷了一根旱烟,点燃后猛吸一口,吐出两个小烟圈,装出一幅严肃的神情:“我刚从路上过来,碰到萧桂芳,跟她闲聊了几句,她昨天晚上去薜仁义家接生,张海燕又生了个儿子。儿子好是好,就是又增加了一张嘴,家里孩子多,将来生活也是个大问题。”
吴大运说:“薜仁义是国家干部,四个孩子,生活比谁家都好。”
“水家湾他家生活最好,每月还有白面饭吃。不像三姨父家,大外孙比小儿子还大,五十多岁生保俊,姊妹相差二十多岁。”猴子表情有些惊诧。
龚进成哈哈大笑:“三姨夫比三姨娘大十三四岁,三姨娘十三岁进门,十四岁生下大丫头,现在还不到四十岁,生了十一个娃,中间没了三个,这要是在苏联,肯定会授予伟大母亲这个光荣称号。”
猴子说:“生活这么困难,七八个孩子照样养大。你看,大丫头十五岁嫁人,孙子都好几岁了;二丫头、三丫头不到十八岁嫁人,家里还有大儿子、四丫头、五丫头、六丫头、小儿子,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呀。”
饭做好了,蛋儿叫水保耕端饭。今年的光景大伙都知道,你多吃几碗,他就得少吃一顿。水保田家人多,是水家湾的特困户,今天还做了顿豌豆面条,真是热心人啊!水保柱、吴大贵也过来看他,正巧碰到吃午饭,两人相互谦让着吃了一碗。放下饭碗,猴子说要回去推磨,龚进成要去放羊,吴大运要去压粪,先行告退,吴大贵、水保柱来得晚,两个人炖茶喝。本来做了十几个的人,龚进成、吴大运、猴子每人吃了一碗走了,剩了大半锅,水保耕又劝水保柱和吴大贵吃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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