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提醒秦江,秦山很可能是白天和她与傅闻青说了那番话后,内心有所触动,所以悄悄一个人跑去了工厂,他是想缅怀些什么。
秦江一听就认为妻子说得很有道理,像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要往外冲。秦威武在一旁听着,见父亲要走也非得跟去,父子二人来到院里停的汽车旁,拉开车门就要上车了。
偏偏在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秦江本不想接,可只随便看一眼呼入号码,立即就愣在了车门旁边。
不知是不是有了新消息,赵月飞快地跑过来问:“怎么了?谁来的电话?”
秦江沉着脸说:“是谭伯。”
“他?”赵月也是一愣,就只有秦威武听得糊里糊涂的,不明白这“谭伯”怎么能让爸妈骤然变脸。
秦江叹息一声,也不着急去发动汽车了,接听了电话。
“喂~”明明认出了那号码主人是谁,秦江也不唤对方,就只冷冷清清的简单应答。
可紧接着,他的态度就从不情不愿变成了紧张和兴奋,高声问:“您是说秦山和您在一起?你们现在到厂门口了呀?好的好的,谭伯谢谢您,真是多亏您了!好好好……我马上就到,五分钟,等我五分钟!”
秦江满脸喜色,听他的通话内容就是说秦山找到了,赵月和儿子都大松了一口气。
秦江又略带伤感地摇摇头,对妻子说:“小山想一个人摸熟从家里去工厂的路,结果拐到岔道上,跑去垃圾站那边了,正好遇到谭伯。谭伯怕他出危险,就亲自把他送去了工厂。”
秦威武迷糊地眨着小眼睛问:“爸,谭伯是谁呀?”
赵月帮着秦江解释:“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你还小,肯定记不得家里发生过什么。谭伯不是咱秦桥村人,多年前从外乡一个人迁来的这里。他不是本地人,又孤苦伶仃的,所以村里不少人都欺负他,但你爷爷对他不错,好多事都罩着他,不让他吃亏。就因为谭伯,你爷得罪了不少人呢。”
“那,谭伯干嘛不去爷爷工厂工作?他住垃圾站啊?”秦威武不解地又问。
赵月摇头叹气:“这事儿,说起来可就话长了,不是妈现在能三言两语和你说清楚的。总之你爷承包工厂的时候,想找合伙人,谭伯并不像人家以为的那么穷,身上有点积蓄,就想拿出来和你爷一起干。”
秦江接过话来:“不过呢,尽管爸爸平时处处维护谭伯,把他当朋友看待,其实内心深处对他还是排斥的,坚决不同意他跟着一起投资,理由是谭伯年纪不小了,身上就那点保命钱,还是留着看能不能娶房媳妇,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赵月:“那时候,谭伯已经在厂里干了两年,他是从秦桥工艺品厂建厂就进去工作了,把个厂子管得干干净净的,行政上的事从来不叫你爷操心。不过你爷决定搞承包,谭伯死心塌地要跟他一起做股东,却被你爷委婉回绝,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所以二话不说就离开厂子,索性跑去垃圾站蹲着了,并且一直在那儿呆到现在。”
秦江:“谭伯做了垃圾工,起早贪黑的,一个人清运着秦桥村整一村人的生活垃圾,可人们却更疏远他了,开始是背地,后来是当面,直接叫他垃圾王。爸也彻底嫌弃了他,后来再也没和他打过交道。”
“哦,原来那个谭伯,还挺有故事呢!说不定他把经历讲出来,我能给他编一本小说。”秦威武倒是被父母讲的那位老人的故事打动了。
秦江回过神,发现有点扯远了,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赶快寻回秦山吗?就生气地赶秦威武:“行了行了,你别有的没的瞎说八道在这儿添乱!你小叔人都找到了,工厂你就别去了,和你妈在家等着,我去接了小山就回家。”
秦威武嘟起嘴巴从车上下来,不情不愿地走到赵月身边“投诉”他爸:“妈,你看爸老是这样,一点也不顾及人家的感受!”
赵月心疼儿子,埋怨起了老公:“大江,我说你以后别老对儿子那么凶了,他都长大了,有自尊心的。”
听说秦山安全,秦江就一点也不着急上火了,听赵月那么一说居然笑了出来,“好好好,大了就懂事了,以后爸不把你当孩子看了还不成吗?”
秦威武一听,立即哭脸转为笑脸,对着他爸也傻乐了起来。
秦江急匆匆开车到工厂门口,远远的,就望见路灯下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那个不用问,自然是秦山,他拄着细长的盲杖,面向厂区大门。看那背影,像是谁往清淡的路灯光圈里摆了尊艺术雕像。
又矮又瘦,背脊弯曲得像一把弓,身体还不停微微颤抖的白头发老人,正是打电话给秦江的谭伯。
垃圾站其实和工厂隔得不远,从厂里出来,往和家相反的方向走,穿过一片小树林,再转个弯就能到,可是这么多年来,秦家何止再没人去探望过老人?基本都没谁能记起他来了。
秦江有时见他从乡间路上走过,隔得远也不会主动去打招呼,就只把他当一个陌生路人。
可在这一时刻,谭伯专门把迷路的失明弟弟送来厂门口,秦江有机会看清了谭伯的模样,顿时心就是抽着一疼——父亲的那位老朋友,原来已经苍老成这样了啊?他尖尖的头顶本来就头发稀疏,现在更是找不出一根黑发了,加上佝偻的体态,标准的就是一个处于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这些年,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关心一下谭伯?就因为他天天呆在人人嫌弃的垃圾站里,做垃圾王捡垃圾吗?爸爸去世的消息,他也听说了吧?”
秦江没有马上下车,而是两手紧抓方向盘,咬紧嘴唇沉思了片刻。
大概是听见了汽车的响动,谭伯艰难地转过身,朝车灯照射的方向望来。秦江见到他如皲裂的黑土地似的老脸上,挂满了欣喜的笑容,似乎秦家过去和他发生的龃龉从不存在,他也没在工艺品厂干过活,对于身后那座黑沉沉没有灯光的厂房而言,他不过就是个毫不相干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