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死老头子,怎么老那么盯着我看?”黄强十分恼火,尽管戴白边眼镜的眼里堆满公式化的笑,宽宽的脑门却油光发亮,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秦江知道谭伯识字,想请他帮忙读一读合同内容,却听谭伯开口道:“黄主任,我就是一捡垃圾的垃圾工,村里人都叫我做垃圾王,不怎么待见我。就秦山这孩子单纯,也不嫌弃我,还请我来他家做客。就冲他这份情谊,我也该帮帮他。您说的这时间紧迫,老汉我听着怎么不对劲呢?从古到今,也没有说要人家做这么大决定,一点时间也不给,马上就必须敲板板定下来的呀?”
银行里当然没有任何一位领导和黄强说,今天他就得把基于老合同的新合同带回去。逼秦山当场签字,黄强是耍了心眼的,一来看这孩子年轻,再有乃父风范也还是经验不足,比较好骗。再一个,秦山双目失明也给了他这么做的底气。身有残疾的人,容易被吓唬,此时秦江人不知在哪里,不赶紧抓着秦山下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意算盘本来拨弄得挺顺坦,不管怎么说今天也能有收获,可偏偏半道杀出个垃圾王,铁了心地要和他作对,他怎就这么倒霉,非得找这老头引路呢?
黄强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决定拿出他的攻击性,也提一提秦家的错,便向谭伯解释:“老人家,请您理解,我也就是个办事的,领导交代的任务,我不完成不行啊。要不我就实话实说吧,省得你们怪我。要不是秦老先生去世后,你们家出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有人毁坏货物不说,现在还给人闹到厂门口,我们银行也不至于有那么重的担忧的。您瞧,今儿我本来是去工厂找秦厂长办事的,结果车还没开到厂门口就给堵住了,道边跪的全是些穿孝服的人,我简直就像是进了阎罗地狱。事态都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农商行的两千万又是刚刚才放出去,我们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呢?小秦厂长,您也理解一下我的心情吧,和秦老先生打交道多年,那是铁打的朋友关系,可弄得我还要上您家来说这些事,真是迫不得已啊。”
黄强说得眼睛里泪花翻滚,像动了真感情。
谭伯也听懂了,那他还能为秦山争辩个啥?就只剩了摇头叹气的份儿。这些事真要怪,也只能怪秦山家那帮亲戚不是东西,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把人家厂子给毁了!
秦山一直就安静地听着黄强和谭伯谈话,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等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完,都不出声了,他才改换一下坐姿,艰难地打开了已经黏在一起的嘴唇。他的“遇强则强”,撑到这时不管用了。
“我……我大哥不在,黄主任您要我这么快就做决定,我是真做不了。如果银行催那么急,怕我家工厂撑不住,今后还不起钱了,那要不,我做主,还是把钱,还了?”
“啊?!”
这个回答,可是黄强最不愿意听到的,假如秦山真在还钱的协议上签下大名,放手让那两千万回归农商行银库,就算他这信贷部主任的投资失败,那他何止做不了银行系统的英雄?根本就成了没有工作能力的狗熊。
每一块钱,都是银行放出来战斗的兵,兵不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回大本营,那就叫铩羽而归!
谭伯也抬头望着秦山。秦山的确令他吃惊,但他吃惊的不是秦山说了什么,而是他犹犹豫豫的口气。
看样子,做出那样的决定,秦山是一万个不愿意啊!
黄强额头上,薄汗变成黄豆大的汗珠一串串往下淌,T恤衫的后背也全湿了。
他干巴巴砸两下嘴,失望地问:“小秦厂长,您这是真要放弃鲁乡买地计划了呀?工艺品厂,真打算就这样啦?我记得当初老秦厂长和我谈二厂开发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个带领超级大海轮在海上航行的船长,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控中,无论前方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他都不怕呢。”
好一个黄强,眼看到了嘴边的肥肉要因秦山一句话而飞走,说什么也舍不得放弃。
“二厂?”谭伯浑身一震,昏花老眼忽的一下就瞪大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秦福兆贷一大笔钱是为了建二厂,急忙拍拍秦山的手背问:“小秦厂长,这是怎么回事?您要瞧得起我这捡垃圾的糟老头子,就和我大概说说行不?”
“谭伯想知道鲁乡买地的事?”秦山一怔,又开始犹豫应不应该把秦江对他说的话转述出来。
黄强见老头子的态度在转向,顿觉机不可失,不管秦山同不同意,自作主张地就将秦福兆对于开办秦桥工艺品二厂的规划一点不漏地讲了一遍。
他还趁机大赞秦福兆以刺激秦山:“唉,老秦厂长呀,可是我这辈子唯一见过的,最有远见有胆识的乡镇企业家。假如我换做是他,是要奔七的人了,靠着老厂子过舒坦日子,安度晚年,有啥不好?还非得那样拼搏,要把二厂也建起来。小秦厂长,我看老秦这完全是为了你呀,他器重你,总想着要为你这只小鸟创造一片可以自由翱翔的天空,才不惜深谋远虑地投入那么大的精力。要是就这么放弃,我不会阻止你,但作为关心你家的人来说,肯定一辈子都会为你感到惋惜的。”
秦山怎会不知爸爸的良苦用心?失明之前,如果有人这样来规劝他,他一定会无比反感,甚至摔门而去。然而时过境迁,生活已不是昨天的生活,他也已不是昨天的他,他还能那么任性,放纵自己那桀骜不羁的理想到处飘游吗?
“真的要归还这笔钱,让鲁乡的购地计划落空?”秦山的心一阵接一阵抽痛。
秦江被他说通后,也对鲁乡那块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开始磨刀霍霍地准备要大干一场,只等这趟讨债回来,购置计划就要和工厂转制同时开动,可他却又要自毁说过的话,经他的手掐灭父亲生前的梦想之火?
“不对!”
正难受得无以复加,冷不丁就听谭伯在旁边嚷了一嗓子。
黄强眉头一皱,忍不住要发火了,心想这老家伙要再和他唱对台戏,就将此人赶出去好了!
秦山也弄不清谭伯是说什么事不对,担忧地问:“您这是怎么了?是想起了什么吗?”
只听谭伯急急地说:“老秦要开二厂,可不仅仅是为了秦山,他还是为了他的妻子,他想将妻子家传的一门叫做绣染的手艺,发扬光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