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了 3月5日 星期四
今天心情一直比较忐忑,总担心着会不会突然收到什么坏消息。
终究是躲不过。
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我再次收到来自ICU的电话。
“现在老人的情况更不好了。你们可能需要再次决定是否插气管。”
我非常着急又纠结,和医生反反复复求证,插气管的治愈可能性和给老人带去的痛苦程度,他都耐心地回答我。
“就算插了气管,也只能帮忙排出现在难以呼出的二氧化碳,老人能熬到出院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痛苦的话不用太担心,她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了,不会带来特别大的痛苦。”
可我还是做不了这个决定,心里知道,这有可能是最后的决定了。医生让我和家人商量一下,给出最后答复。
我再给妈妈打去电话,互相重复着纠结的过程。
妈妈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试试。”
然而,再次打电话给ICU的时候,医生却告诉我:“老人病情的恶化速度太快了,就在我们刚刚给你打完电话之后到现在的半个小时里,情况又急剧恶化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就算做了急救,老人也撑不过今晚了。”
不过是半个小时而已啊!只是半个小时!
恶化的速度这么快吗?
这个疾病也太残忍了吧!!!
挂了电话,医生努力去展开急救了。
我却无法入睡,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医生的那句“老人也撑不过今晚了”。
我怕待会儿突然收到噩耗,在病房里痛哭,吓到已经入睡的室友,便穿着外套在走廊上等待着。
还想最后陪陪她。虽然不在她身边,也希望在普通病房里等待在ICU里急救的外婆的消息。
其实我们相隔不远的,不过几个病区,她能感应到吗?
今晚,注定是漫长的。
等待虽然让人焦灼,却又心生庆幸,因为我知道“她还在”,就算不在我身边。
火神山走廊上的白炽灯偏冷调,给人一种寂寞清冷的感觉。我时而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踱步,时而找椅子坐下。
今天值班的护士不算特别熟悉,我记得她是个很高冷的女生。我来回踱着步的时候,她问我:“怎么不休息?”
“在等消息,我外婆今晚急救。”
高冷的好处是不会有太多多余的探问,在了解情况之后,她便走开给我空间。我还挺欣慰她不会盲目劝我去休息或是安慰我。我根本无法入睡,总怕自己刚睡着就收到噩耗,我也无力做更多的解释和情绪消耗了。
我在走廊上努力让自己冷静,回想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三点整,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这意料之中的电话,我已经等了一晚上。在手机开始振动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突然不敢去接这个电话,我就愣愣地盯着它。
看着手机连振了好几下,终于按下接听键,听着电话那头传来意料之中的回答:“遗憾地通知你,老人抢救无效,去世。”
晴天霹雳。
明明心里清楚,也做过心理准备,可依旧无法接受。
电话那边,医生还在说着什么,然而我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蹲在地上,以更加接近地面的姿势抱着膝盖。火神山的夜晚好冷,在这空****的走廊里,我只觉得说不出地孤独。
那个高冷的护士走了过来,递给我一大卷纸。
为什么结果还是这样呢?
妈妈还等着外婆回家呢。
虽然之前她几乎选择了放弃,可是在我来之后,她一直那么努力,渐渐生出希望。她多想回家呀,她那么依赖我、相信我,可我还是没能办到……我后悔了,如果无法改变事情结果,我不应该让外婆进ICU的,还不如牵着外婆的手让她平静地慢慢离开。
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可电话没接通,我便没有继续打过去。妈妈已经好几晚没睡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吧。等她知道这个消息,她可能就睡不着了。
太难受了,很想说点什么,很希望此刻有人能给我一个拥抱。
外婆的东西还在我的病房里。在她转去ICU的时候,除了病号服,什么也没带走,所有东西都在我的病床下,我一直期待着她回来的那天。
突然想起来,刚来医院的时候,她左手戴了一只玉镯,护士每次给她打针的时候,都要努力避开。为了方便护士打针,我便把这只镯子取了下来。
这是外婆的贴身之物。
我赶紧回到病房,翻着抽屉找出了这只玉镯。
触手冰凉,手指接触到镯子的一瞬间我赶紧缩回了手。
我想到来火神山的第一天,看到在病**半昏迷的外婆,双手紧紧抓住病床的栏杆,当时我碰到她的双手,触感就是这么冰凉。
我双手紧紧握住这只玉镯,感受着它入骨的寒冷,这股寒冷好像能够传染,一直凉到我的心底。我哆哆嗦嗦地戴上它,应该是太久没戴它才会这么冰吧。我不想它这么冰,我想把我的温度传给它一点。
这段时间因为媒体的采访,更多人认识了我,关心着外婆的情况。凌晨三点半,整理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情绪,我在微博上用尽量平淡的语气交代着:“写完日记的三点整,收到ICU的电话:外婆抢救无效去世。对不起,我的任务没完成。”
没想到,在这个时间点,还有很多网友没睡,看到我的消息后留言给我。
很多人在安慰着我,有人陪着我一起悲伤难过。我蹲在地上一条条阅读,感受着这无形的陪伴。
我喜欢的一位作家,讲过一个“死亡之夜”的故事。在他父亲过世的那个夜晚,围着他父亲念经诵佛的乡亲们,带来一种有仪式感的陪伴,消减了他那晚的恐惧。对我来说,凌晨蹲在走廊无助又焦急地等待消息时,不断刷着网友的留言,也是这样一种陪伴。
也许,有很多人在远方试图给我一个拥抱吧。
其实一直以来,我心理上总有点“聚光灯效应”,总是容易把自己太当回事。这种心理的缺点是,当我犯了小错,像是演讲中说错字之类,总会觉得大家都发现了而不好意思。然而在疫情之中,这种心理却展现出奇怪的优点,我始终相信我是自己的主角,我的人生不应该这样。在很多难过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不是最后的结局。”这种把自己当故事主角的心理让我避开了很多负面情绪,少了些恐惧,多了点信心。
于是,当我知道可以转去火神山之后的那几天,虽然辛苦,但内心总有很强的信念。虽然也做过最坏的打算,但依然坚信,也敢于向所有人宣布,我会努力把外婆带回来。多想让所有人和我一起看到好的结局。
然而此刻,所有的信念全面崩溃。
生活不是童话。它很现实、很残忍,信心没能召唤出奇迹,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真的,我感觉特别抱歉。
给了外婆带她回家的希望,却没能帮她实现。妈妈,还有每天陪伴着我的老师、朋友和远方的网友,相信我可以带外婆回家,但是我没能做到。
医护们的陪伴
我突然觉得,我没法给任何人一个交代。
我不知道这几个小时是怎么过去的,大概是一直躺在**盯着天花板默默流泪吧。
直到主任医生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那头,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依稀听到“我们已经尽力了”“我待会儿来看看你”。
想到之前决定是否急救的时候,妈妈曾提到,在外婆身体健康的时候,有一天她看到报纸上提到器官捐赠,想拉着外公一起去报名。妈妈跟我说,万一外婆真的救不回来,要实现老人的心愿,这件事只能由我在火神山办理了。
我便对毛主任说:“毛主任,我家想捐赠遗体,不知道办理程序是怎样的?”
毛主任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沉默了几秒钟后说:“我尽快过来办理。”
不到一个小时,毛主任就到我病房了。
我能看出他也有些拘谨,向我解释着:“我们真的努力救外婆了。”
“我知道。”
他也有些伤感,本来不算话特别多的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能看出他想努力安慰我。
“可能这就是命吧。”我努力笑了下。
他又沉默了几秒钟。
“遗体捐赠这个事情,可能需要你写一个自愿捐赠说明。有纸吗?”
“好,我写。”
我翻着抽屉,找出一支笔和A4纸。
可能已经很久没睡好了,现在情绪又比较激动,握着笔的右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着,我用左手压着右手的手腕,试图抑制住这不自主的颤抖。
其实我早就知道遗体捐赠这件事,我对“大体老师”也很敬畏,希望更多的人去了解……可当自己的家人要成为“大体老师”时,原来竟然是这样一种感觉。
真讽刺。
明明我满心期待着一个好消息,却只等来外婆去世的消息,还得在当下去签遗体捐赠同意书。外婆,你马上就要成为“大体老师”了,你的愿望实现了,但这对我来说也太残忍了吧。
我听着毛主任所说的内容,机械地写着。
一时觉得有深深的无力感,明明所有的人都尽力了,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可真是世事无常啊。这场疾病让我明白,面对突如其来的大灾难,人的力量始终是渺小的。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把握的。
手写外婆的遗体捐献书
这场疾病已经带走了太多人,我会有意外吗?
如果有一天,我的病情也恶化了呢?
想到这里,将遗体捐献书递给毛主任的时候,我也忍不住问了一句:“毛主任,不然我也写一份自己的遗体捐献同意书吧。我现在还活着,可以自己做决定。不知道我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万一有一天……”
“没有万一。”
毛主任用那张A4纸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这一拍,把我眼泪都拍出来了。
“你还这么年轻,身体好着呢,不要担心。”
毛主任倒是难得“凶”了我一次,但我知道他是在关心我。之前毛主任给外婆查房的时候,也“凶”过外婆一次。那时候外婆不吃不喝,毛主任用命令的语气说:“一定要吃东西,听到没有?……你还要回家遛你的小狗狗。”
我把毛主任训斥外婆的这个视频传上网之后,很多网友倒是觉得毛主任凶得很有亲切感。一次在走廊里和毛主任同行的时候,我提到这件事,吐槽道:“网友都说您很凶很可爱啊。”
毛主任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还不是你瞎传的,我可没有随便凶人。你看你挺乖的,我不就没凶过你。”
没想到今天毛主任还是“凶”了我一下。
我小声嘟囔着:“这不是怕万一嘛。”
“不要怕。你肯定没问题的。”
其实我并不是害怕。来火神山之后没时间害怕,而现在也没什么害怕情绪了,只是感到虚无。也许我始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那我会选择以何种方式离开呢?这场灾难实在是太可怕了,如果有的结果我没办法改变,但我至少可以选择我面对的态度吧。
如果到了那一天,我要冷静、体面地离开。
我希望自己能够不慌不忙不狼狈,就像我确诊需要被送到方舱的那天,其实就已经做过最坏的思想准备。我沐浴、更衣、剪指甲、坐在阳台上看夕阳……提前做思想准备,是我仅存的自尊心和骄傲了。我是病了,也许以后还会更严重,甚至有天会面对死亡,但我希望自己能够坦然面对。
病毒给我戴上了手铐脚镣,想拽着我走,但我至少想说一句:“别碰我,我自己走。”
这样的话,我至少没有完全被打败。
之后毛主任又耐心地劝了我许多,比如说我以后就会有抗体了,还给我解释了这个疾病,讲了他这段时间治病的经历和感受。
离开的时候,毛主任拍了拍我的背:“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人生会很好的。”
我努力笑了一下。真的很感激毛主任。其实他心里也很难受吧,作为医生,他明明很想治好病人,做了那么多努力把我召唤过来,结果还是徒劳无功。
“谢谢理解。”
毛主任的这句话,让人听了更觉得心酸。平时我可能会活泼一点,可我今天太压抑了,也许我应该表达点什么,也安慰一下他,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毛主任走了之后,我就一直躺在**,哭一会儿,睡一会儿。外婆信佛,认为去世49天之内得在家放佛经,我便用手机小声播放着。
隔壁阿姨看到后,对我说:“丫头,你想放就放大声点儿,没关系的,我们不介意听着。”和妈妈视频了几次,妈妈一直对我说对不起,让我大半夜的一个人承受这消息。大概是太累了,我无力安慰妈妈什么,我们都对彼此感到抱歉。
恍恍惚惚的一天,时愣时泣。
关系好的护士交班时来找我。她什么话也没说,冲进病房,给我一个拥抱。好像情绪突然得到释放,我扑到她怀里号啕大哭了很久很久。听到耳边橡胶手套摩擦发丝的声音,抬起头发现她也哭了,抱着我不断吸鼻涕啜泣。和她认识,是某天在综合区现场采访中,同为90后,一病患一医护。
我记得那天外婆还挺开心的,努力对护士说话,吐槽我是个“小懒虫”,还说“小懒虫变勤快了”。她还主动对着镜头比“耶”,大家看到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都很动容。
时间再往前倒,我拎着行李箱回家,外婆在家迎接我。那时她还能拎起重重的行李箱掂一掂;她一直得意于自己身强体壮,走路健步如飞;她遛狗走得太快,狗往反方向跑,被她拽到身体悬空,我看到又好气又好笑,吐槽她“遛狗,还是放风筝呢”;我在家里乱蹦跳舞,拉着她一起跳舞,她一边口里嫌弃地说着“神经病”,一边笑呵呵地加入。
我想不明白,不过一个多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