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炸碑

　　今天，枸杞村像过大年一样，一早，村委会门前就聚满了人，敲罗打鼓，彩旗飞扬，老老少少，花枝招展。

　　说起来，今天的事，确是枸杞村的一件大喜事。啥喜事？看看天空中那几只彩色大气球上挂下来的红绿条幅就知道了：

　　热烈庆祝红枸杞实业有限公司成立！

　　热烈庆祝枸杞村纪念碑落成！

　　刚才，村支书在喇叭里告诉大家说，今天刘副县长也来参加咱们的大会，为纪念碑剪彩。

　　那正是哩，咱枸杞村能有今天，也多亏了人家刘副县长。

　　前些年，咱枸杞村穷噢！穷得小伙子娶不起媳妇，穷得大姑娘嫁不出村。人家说，你们枸杞村跑出条狗来，都瘦得夹着尾巴。

　　三年前，县委扶贫领导小组，派刘福根副县长到咱枸杞村来蹲点扶贫。总算把咱枸杞村扶了个天翻地覆，旧貌换新颜！人家刘副县长，原先就是个农业技术专家，一年四季，啥农事都在行。他有个亲戚在新疆精河县。精河是全国有名的枸杞之乡。刘副县长就把他的亲戚请到咱枸杞村，教大伙种枸杞。种出枸杞，又教大伙如何如何生产枸杞制品，如何如何开公司。

　　乖乖！这三年枸杞一整，全枸杞村都整发了！家家盖了新房，村里修了公路，买了汽车，到处一派新气象！你说，今天咱村成立红枸杞实业公司，这么大的喜事，能不把人家刘县长请来？大伙心里都说，刘县长真是咱枸杞村的恩官哪！

　　“刘县长来了！刘县长来了！”

　　正说着刘县长，刘县长就到了哩。村公路上，几个娃娃，跑着喊着，说刘县长来了。

　　刘县长真来了！瞧，那不是他常坐的帆布小汽车吗？

　　听汽车喇叭一叫，村广场上，立即锣鼓喧天，掌声四起！道两旁，小学生们举着花，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刘副县长的帆布小汽车，缓缓开到村委会楼门前。停下来。刘副县长走出汽车。向大家抱拳鞠躬。

　　刘副县长到了，成立大会马上开始。

　　村支书走上主席台，宣布贵宾名单。请参加会的首长、乡政府各位领导和贵宾，及邻村的干部，一一到主席台就座。

　　等领导和位贵宾们坐定后，村支书站到话筒跟前，大声宣布：“大伙肃静——！肃静——！枸杞村——红枸杞实业有限公司暨纪念碑落成典礼——现在开始！”

　　霎时间，鞭炮震耳！鼓号齐鸣！ 掌声雷动！

　　响过一阵之后，村支书又站到喇叭跟前，大声说：“现在——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刘县长讲话！”

　　刘副县长站起来，用手往上理了理头发，弄了弄跟前的话筒，说：“你们让我说什么呢？好吧，我只说两句话——，一句是——，我刘某为过去的枸杞村而感到悲哀——！过去的枸杞村——是穷一点，不过，穷也没什么可怕的——，毛主席说——，穷则思变嘛，我们今天不是变过来了？这里面有一条——，只要我们牢记十八大精神——，始终把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什么事就都好办了。这第二句话是——我刘某为今天的枸杞村感到高兴！大伙兜里有钱了——！腰杆硬了——！家家盖起了新房，村里盖了楼——，修了路——，买了车——，今天又成了红枸杞实业有限公司——，说明——枸杞村人要赚大钱了——！我刘福根心里高兴！不知说啥好呐。嗯，你们的前，途，无，量啊！等我老了——，搬到你们枸杞村来住，你们欢迎不欢迎——？”

　　“欢迎——！”全场又一阵掌声。

　　刘县长讲话完了。

　　村支书又站到话筒前，大声说：“会议第五项——，请刘县长——为红枸杞实业有限公司成立剪彩——！为纪念碑揭幕！大家欢迎——！”

　　在一片热烈掌声中，刘副县长走下座位，来到台前。

　　一边的两个身穿绿色彩袍的小姑娘，牵着一条大红绸，一步一顿地走到台中间。将大红绸上两个大花结，送到刘副县长跟前。

　　刘副县长拿起剪刀，将两朵大花结的中间剪断。

　　全场鼓掌。

　　接着，刘副县长又走到一边，为那座蒙着大红绸的纪念碑揭幕。他拿起剪刀，剪断旁边的一根带子，那块蒙在纪念碑上的大红绸，在一片掌声中，徐徐飘落下来。

　　刘副县长放下剪刀，跟大家一齐鼓掌！仰起头，看着那大红绸往下落。

　　红绸落完了。深褐色的大理石碑心中，凸现出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恩官刘福根！”

　　刘副县长一看清这五个金色大字，脸，“刷！”一下子就冷下来。越冷越黑。巴掌也不拍了。问：“这是谁的主张！嗯！”大声问：“这是谁的主张？嗯？”

　　一边的村支书看看刘副县长的脸色，知道刘副县长要发火。小声说：“刘县长，嗯，是这样的……”

　　刘副县长怒不可遏，接过话，大声问：“啥样的？嗯？我刘福根成什么人了？嗯？组织派我到枸杞村蹲点扶贫，我是冲这碑来的吗？嗯？那是一个国家公务员应该做的事，那是一个党员应该做的事。过去的枸杞村那样穷，我们县委心里就不着急吗？我们就没有责任吗？我来你们村发动发动群众致富，让枸杞村的乡亲们，也跟周边县乡的群众一样过上富裕日子，这是我份内的事嘛。你们给我个人搞这玩艺干什么？嗯？再说，三年来的扶贫工作，也不是我刘福根一个人干的，怎么往我一个人脸上贴金？让我一个人成了恩官了？嗯？”刘副县长指着村支书问，“这块碑要花多少钱！嗯？你而今富了是不是？你现在有钱了是不是？嗯？”指指前面的公路，“有钱，你替大伙在路边车站那儿，修座冲水厕所不好吗？你看看那座露天公厕，整天臭哄哄的！”

　　全场人，默默地站着。

　　刘福根对场下看看，缓了缓神，转过身，站到话筒前，大声说：“乡亲们——！我对不起大家——！我刚才对你们支书说的话——，可能说得急了点，没把我的意思说清楚。就是说——，咱枸杞村所有父老乡亲的心意——，我刘福根深领了——！谢谢！谢谢大家——！我代表所有在枸杞村参加扶贫的干部、党员——，向大家深深地鞠一躬——！

　　“乡亲们——我们在枸杞村三年，虽说还没能为大家办更多的事——，但是我想，这三年来——，我们的感情还是有的嘛，对不对？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最珍贵你们说？我说——是人的感情最珍贵！它能在人的心里保存上千年——！上万年——！一代一代保存下去，直到永远！对不对？而这块石碑，它能保存上万年吗？不能。一个伟大的诗人说过这样的话——：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石头上的人——，往往比石头烂得更快！乡亲们——，不是我刘福根不领大家的这份情哪，而是我不能，也没有权利这么做——。我们共产党人——为老百姓做事是应该的，这是我们党的宗旨——！如果，我们为老百姓做一点事——老百姓就花几万块，甚至几十万，立一块这样大的碑——，那我们就不是共产党人了——，我们就跟过去的县太爷一样了——。所以，如果咱枸杞村的父老乡亲们，还认为我刘福根是一个共产党员——还像一名县政府干部——，这块碑就不能立——！毫不犹豫炸掉它！”

　　刘副县长这样一说，会场上又一阵**。

　　八十五岁的刘清元老人，腰弓到地，颤颤巍巍，叫孙子扶着，走上主席台，双膝往刘福根跟前一跪：“共产党的好官哪！咱枸杞村托你的福啊福根兄弟！看在老朽的份上，求求你，留下这座碑吧！这是咱枸杞村老百姓自动出钱为你立的！我们也没有其他目的，是想你走了以后，能把根长期留在咱枸杞村哪！”

　　刘副县长连忙对跪在老大爷跟前：“大爷！你起来！你老快起来！福根有罪了！咱两家都姓刘，你就好比是我的父亲！我希望你老能听懂福根刚才说的话。你老与乡亲们的心意，福根再一次深领了！你老刚才的话，我刘福根没齿不忘！但是，这块碑，说什么也不能立。这关系到党性原则的大问题。大爷，你老的党龄，跟我的年龄差不多。你想想，咱们共产党人的初衷是什么？是让老百姓感恩戴德我们，还是我们一辈子为老百姓服务？革命时期，多少共产党人，为老百姓把命都搭上了，甚至，一家几口人的命都搭上了，他们为的是什么？那时，老百姓咋没想到给他们立碑呢？你们给我立了这块碑，我刘福根感到无地自容啊！放心吧大爷，没有这块碑，我刘福根会照样把根深深扎在枸杞村！你们给我立了这块碑，我以后还咋来？无形中就增加了我们之间的隔膜感。所以，一定请你老允许我把这块碑炸掉！”

　　这时，乡干部和邻村的几个干部，看看巍然屹立的大理石碑，那么富丽堂皇！造型那么气派！觉得炸了可惜。也纷纷上来劝刘副县长。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请刘县长是不是先留下它再说。

　　刘副县长听后，轻轻扶起刘老大爷。转过身，瞪起眼，对那几个上来劝话的干部轮着看：“你们是党员吗？嗯？你们是共产党吗？嗯？”激动得一把拽开衣服扣子，把那蓝色西装往后一撸，叉着腰：“你们谁再来劝我，我就先开了谁的党籍！”说完，指着一边的那堆鞭炮，命令村支书，“这堆鞭炮先别放！你们在碑下凿个洞，把鞭炮填进去，给我把碑炸掉！炸！”

　　村支书脸灰灰的，不敢怠慢。对台下一招手，叫几个小伙去找来工具，就去碑下打洞。几个人，一边打，一边偷偷掉泪。

　　洞打好了。填上鞭炮。

　　刘副县长指挥场上群众往一边撤，准备喊点火。

　　忽然，刘清元老人一声喊：“且慢！”叫孙子扶他到大伙跟前，说：“大家伙跟我一齐跪下！对碑磕个头再炸吧！”

　　全场人一齐跪 下，向碑磕头。

　　随即“轰！”的一声，烟雾冲天！

　　烟雾散后，那座高高的纪念碑，就歪倒在一边。

　　刘副县长觉得一时有些哽咽。上来抓住刘清元老人的手，说：“谢谢！谢谢大爷！”转过身对全场群众一边鞠躬，一边说，“谢谢！谢谢大家！刘福根谢谢大家！”说着，连忙转过脸去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