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要晚,二贵从大棚里收工出来。抬脸一看,看见春娟骑车从镇上回村。到了王锁小店前边的桥头,下车过桥。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裙子,飘飘地裹着白白的腿。去镇上没学几天缝纫,就会自己做裙子了?
二贵心里一阵热,想叫住春娟说句话。再一看,春娟爸正从王锁小店里买烟出来,二贵连忙把话咽住,改口道:“叔,你买烟?”
春娟爸爱理不理,哼了一下。
春娟爸是村长。上届落选,去年又重新选上。因此,态度比还乡团还牛。二贵在他跟前总不敢大声说话,怕说不好,会更反对他跟春娟好。
从小,二贵和春娟在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二贵喜欢春娟,春娟也喜欢二贵。春娟认为二贵老实可爱,二贵认为春娟温柔漂亮。
妈妈死后,二贵就一个人过,单身只影,总想找人说说话,有事没事,爱往春娟家窜。春娟爸也知道春娟喜欢二贵。但春娟爸不想女儿嫁在本村,让春娟去镇上跟她姨学缝纫,将来到城里找对象。城里找不到,请她姨在镇上找,到底也比本村的二贵强。二贵有舍?穿在身上,吃在肚里,穷得球敲板凳响,高中考不上,没出息。春娟爸叫春娟好好跟姨学手艺,学好手艺,将来城里招工好录用,不要隔天就往村里跑。
这段时间,春娟不经常回村,星期六才回来一次。有时候能见二贵一面,有时见不着,就又走了。
今天,本来在王锁店后边,可以与二贵说几句话的,没在意,老爸来店里买烟。
晚饭后,春娟说:“爸,我去桂巧家还书。这书都借两个星期了。”
春娟爸眼不离电视,哼了一下。
春娟拿着书,出了门。
春娟爸在后边说:“早些回来。”
春娟头也不回,说知道了。
二贵知道春娟晚上要出来。没吃饭,就躲在春娟家门前那棵大叶子杨后边,往春娟家里看。看到春娟出来,心里一阵高兴,轻轻地尾着她后边走。
等春娟走到王锁小店后边,屋挡着,春娟爸看不见人了,才悄悄地从一边小路绕到春娟前面。
“春娟!”
“我知道是你。吃了吗?”
“吃了。你干啥去?”
“我能干啥去?”
“哪你跟你爸说出来玩呀?”
“说得轻巧!我说去桂巧家还书。”
二贵一笑:“那你去还呀?”
春娟用书一打二贵:“还你的头啊?笨!”
二贵又一笑:“我知道。”
春娟也笑:“你知道啥?知道知道!”
“就知道那个呗。”
“哪个?”
二贵大胆地抱住春娟:“就这个。”
春娟半推半就地:“别这样,老实些!”
二贵粘得更紧:“还不老实呀?就抱一抱嘛!也没真的那个。你看人家电视里,说那个就那个了。男的用套子一套,不碍事的。大学里都主动给学生发套子哩。”
春娟猛一推二贵:“越说越不像话了。八字未见一撇,你就说套套的,难听死了!”
二贵松开春娟:“我也是看电视上才这么说的,也没真的要套嘛。”
春娟不想听这些浑话。就认真地说:“二贵,你知道,我爸是不赞成我俩的事的。你要想跟我好,要让我爸看中你才行。你要让我爸转变对你的印象。高中没考上嘛,在家多学些农业技术,多看些书,知识丰富 了,说话办事有水平了,像真正的男人了,我爸会转变看法的。我明天去镇上再多给你借些书。”
二贵说:“你爸让我搞蔬菜大棚,农业技术书我看了,我那两条大棚搞得也可以。前天,头刀韭菜上市,生意很好哪。可你爸看到也当没看到,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想在你爸跟前做些出色的事,转变他对我的看法,可在农村里,翻一千个跟斗,还不是就这样啊?哎!你爸要是能早些死就好了!”
春娟一听,又使劲推一下二贵:“郝二贵!你发昏呀?这样咒我爸!我能喜欢你吗?去!”
二贵马上软了:“我哪里是希望你爸马上就死?也是为了我们俩嘛,若不是你爸一天到晚虎视眈眈看着,我何苦还是一个人哪!”
“我不要你这样为我。你这样急,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都二十一了,还跟在学校一样不懂事。”
她一句,他一句,说说说说,月亮就出来了。
春娟赶快回家。
二贵把春娟送到门前路上,不敢再往前走。站着,看春娟走进屋去,才转身回家。
孤独的家,黑黑的,冷冷的。
春上,娘死后,二贵本想锁了门,跟人家也去城里打工。可是,再想想,这三间大瓦房,是娘劳累了一辈子的心血,锁了门,也不忍心,就在地里搞了两条大棚,一边种些蔬菜,一边等着春娟。
二贵拉开灯,看看书,心不在焉,看不进去。眼往窗台上一看,忽然觉得那盆昙花与往常不一样。走过去仔细看看,嗳!一丛绿叶中间,有几个花骨朵儿粉嘟嘟地冒出尖尖来——啊!昙花要开了!昙花打朵儿了!
这是一盆养了多年的昙花,还是二贵爸活着的时候种的。二贵爸都死五年了。人死物在,二贵妈舍不得扔了,看到这盆昙花,就像看到二贵爸,天天给它浇水。妈死了,二贵又当宝贝似的养着它。
都说昙花一现,昙花一现,多少年来,这盆昙花始终只见绿叶,不见花。哎呀!今天终于看到它结朵了!为什么多年不开,而在今年要开呢?是不是预示着今年要有什么喜事?怕是春娟爸能同意我和春娟的事?爱情的花儿要开了?
听老人说,第一个看昙花开的人,能逢凶化吉,交上好运。所以,养昙花的人家,昙花要开,喜欢邀请那些跟自已最亲最要好的人,到家里来看昙花开。
二贵请谁看昙花开呢?肯定是春娟,马上要给春娟打手机,叫春娟偷空回来看昙花开。趁此机会,以花为媒,把两人的爱情进一步挑明了。即使春娟爸不同意,我也对她说:我爱你!
又一想,想到一个比春娟更重要的人,春娟爸。他们俩的事,一直在这个人手里攥着,他就像可怕的魔鬼,随时都会将他俩的爱情勒死!平时没什么能让这他开心的事,二贵想,请他第一个看昙花开。说不定,会对我二贵产生好印象,有了好印象,我和春娟的事,才能顺利成功。
二贵当晚先给春娟发了一封短信。搜肠刮肚,东拼西凑,按了半天,按了几十个字的情书,发给春娟。大意是,爱情的花开了,幸福的明天就要到来。
第二天,天一亮,二贵就去见春娟爸。
春娟爸起床早,在给羊刷身子。
二贵说:“叔,你早。”
春娟爸眼皮不抬,爱答不答地哼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什么,转脸瞪了二贵一下:“找春娟?”
二贵“刷!”脸一红,忙说:“不。叔,告诉你一件喜事!”
春娟爸不以为然,又哼了一下。问:“啥?”
二贵说:“叔,我家那盆昙花要开了!”
春娟爸停住手里的刷子,问:“昙花?”
“嗯。要开了!”
“昙花要开了?”春娟爸也觉得稀奇。说,“昙花这玩艺,一现而已!不是一般人都能看到它开的。”
二贵说:“是呀叔,我知道不是一般人能看到昙花开的。你看,这盆昙花还是我老爹养的,我老爹都死五年了,今年才看到它打朵儿。所以,我想请叔您第一个先看。叔是德高望重的人,看了昙花开,事事顺心如意。”
二贵懂事,春娟爸心里转了些缓和。想了想,说:“这样吧,二贵你看,我们马勺子村一直平平淡淡,没啥新鲜事,好容易遇上宝贵的昙花一现,是不是请乡长也来看?乡长是咱们村出去的,人家大学生,年轻,有文化,有能力,说不准将来当县长、当省长、当国务院总理,都是有可能的事。要是他手里有个扶贫救济计划,招商引资项目什么的,也能向我们咱马勺子村倾斜。你看呢?哎!我们马勺子村穷,终年到头也不到领导跟前烧次香,别的村干部,动不动就往乡长家里跑哩。”
你看呢,春娟爸第一次这么征求二贵的看法。他重新当上村长以后,没有正眼看过一次二贵,今天这么把二贵当人,以商量的口吻征求二贵看法。二贵激动得手光去摸裤子,忙点头说:“是,是的叔。”
二贵满心喜悦,回到家,再看看那盆昙花,马上觉得它身价倍增,怎么看也不像一般的昙花,不仅仅可以寄托爱情,它还是能把乡长请来看的昙花!乡长比村长大,还有小汽车,管的人多,管的事也多,权也大。要是乡长看昙花看喜欢了,还能由此记着马勺子村,关心马勺子村的事,说不定,这盆昙花还能为村里的经济发展做大贡献哩!要是乡长看昙花看喜欢了,还能记着我郝二贵,乡里要是有个奔奔跑跑,抄抄写写的事,乡长也能想起我。要是真能那样,去镇上做事,跟春娟天天在一起多好呀!它简直可以决定我一生的命运哩!耶!二贵兴奋地伸出双臂一跳,去拥抱那盆可爱的昙花。
二贵打记事起,这屋里只进过村长。乡长这样的大干部能进他的屋,真叫蓬荜增辉!这下可让那些瞧不起郝二贵的人高看高看!
二贵望着那盆昙花,觉得它特别美丽!特别伟大!这已经不是一盆普通的昙花,是乡长要来看的昙花,是能为村里经济发展作贡献的昙花。说不定能为自己带来好运的昙花。到时候,乡长要是再把县长也请来看,那贡献、那影响就更大了!
开吧开吧!快开吧昙花!
二贵心里一快活,看那盆昙花也觉得更好看,绿绿的叶子,翠得要命。中间那几个花骨朵儿,也鼓得可爱极了!看到它,就像看到春娟胸前那两个馍馍顶上的红樱桃疙瘩,那顶尖尖上还有一丝儿粉红色。哎呀!快了!可能就在早晚要开的!
二贵问春娟爸,乡长啥时间能来。
春娟爸说,乡长去县上开三秋工作会了,后天散会。说已经打电话与乡长约好了,会一散,不回乡里,直接来咱马勺子看昙花。
又过了一天,二贵看看花盆里那几颗花骨朵儿,越长越大,越长越可人!顶尖尖上,越来越泛红,哎呀!恐怕就要开了!乡长啥时能来呢!
二贵急得又去问春娟爸。春娟爸说,再等等。已经跟乡长说好了的,不能言而无信。对领导言而无信,是非常不好的,会失去领导的信任。
是的,人不能言而无信。春娟爸已经跟乡长说好了,那就一定得等乡长来看。
先前,二贵天天盼,时时盼,盼望那几个花骨朵快快长,快快开,一天长一圈才好。而现在希望它慢些长,甚至不要长,等乡长来再长。
可二贵希望昙花不长,昙花偏长,看上去,这两天长大了许多,顶尖上那点粉红色越来越明显。哎呀!要是它们不声不响地突然一开,那怎么办哪?乡长没看到,乡长会说春娟爸说话不算话。春娟爸会说二贵说话不算话。那么,村长今后还拿我二贵当人看么?
二贵又去催春娟爸。
春娟爸没法。乡长是乡长,也不是组长,组长能让他啥时来就啥时来。乡长是领导,是上级,村长是下级。下级也不能叫上级领导啥时来就啥时来。再说,乡长在县里开会,听县长做报告,那是大事。能为看一次昙花开,偷偷溜回来,而把县长报告放一边?不听县长的报告,回来咋传达精神?只有跟昙花商量商量,能不能迟一点开,等一等乡长?
春娟爸问二贵,有没有办法可以让昙花迟开一两天?二贵说,试试。
二贵看过许多农科书,书上介绍过人工方法可以控制作物生长。
回到家,二贵用一口缸倒扣在昙花盆上,使那几个花骨朵儿与光线隔开,减少氧气,可能会开得慢一些。
那盆美丽的昙花,在黑暗无天日的缸里,整整扣了两天两夜。
今天一早,春娟爸跑来告诉二贵,乡长打来手机,晚上八点散会。散会后,不回乡里,直接来马勺子看昙花。
二贵一听,心里好紧张!好激动!拍拍那口倒扣着的缸,昙花昙花!你一定等乡长来了再开好吗?千万别让我言而无信,不好做人哪!
天黑前,二贵到王锁店里买了瓶大曲。又拢徐三馆子里要了几个小菜。回到家,乒乒乓乓,忙着摆桌子,等乡长村长来看昙花。
桌子刚摆好,听到门前路上汽车叫。
二贵出去一看,春娟爸领着乡长来了。
进了门,乡长对桌上一看,说:“不喝,不喝了。这几天,在县里开会天天喝。先看昙花吧。”
二贵忙不迭地去搬缸。缸一搬,那几个可爱的花骨朵儿没了,蔫蔫的几片花瓣儿,耷拉在绿叶中间。
二贵一看,蔫了!
村长一看,蔫了!
乡长一看,笑笑,说:“开过了!?开什么玩笑你们?开过了,你们叫来看什么呀?”乡长说着,对村长看了一眼,走了。
村长对二贵看了一眼,走了。
乡长和村长没走多远,只听二贵屋里传来“哐当!”一声巨响!